覆章 第1章 雨夜·霓虹·赭石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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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冷雨，已經連綿不絕地下了三天。它彷彿帶著某種執拗的怨氣，不肯停歇，將“霧城”這座依山傍海的龐大都市，從裡到外浸泡得濕透、陰冷。

雨水洗刷著林立玻璃幕牆的銳利輪廓，卻洗不淨這座城市骨子裡的喧囂與**。霓虹燈牌在濕漉漉的瀝青路上拖曳出長長的、扭曲的光帶，紅綠交錯，藍紫氤氳，像被打翻的調色盤，絢麗又肮臟，倒映著行色匆匆的車輛和路人模糊的身影。空氣裡瀰漫著雨水、海腥味、汽車尾氣以及某種隱約的、城市特有的金屬鏽蝕感混合的冰冷氣息，無孔不入地滲入每一個匆忙行人的衣領，催促著他們逃也似的歸家腳步。

城東，“灰岸”藝術區邊緣。相較於核心區域那些燈火通明、正在舉辦開幕酒會的畫廊所帶來的香衣鬢影和虛偽熱絡，這裡顯得冷清而落魄，彷彿盛宴過後被遺忘的角落。幾家獨立畫廊早已熄了燈，黑洞洞的櫥窗裡，藝術品在黑暗中沉默地呼吸。隻有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還固執地亮著燈，白熾燈光透過記是雨漬的玻璃門，在濕滑的人行道上投下一小片孤零零的、暖黃色的光暈，像茫茫夜海中的一個燈塔，卻不知在為何人引航。

林曦縮在自家小型畫廊“晞源”的窄小雨棚下，望著眼前被雨水籠罩的、光怪陸離的街景，輕輕嗬出一口白氣，瞬間消散在潮濕的冷空氣中。他剛從幾個街區外一個喧鬨的開幕酒會上逃出來，耳畔似乎還殘留著那些針對他新作的、空洞又趨炎的恭維，以及那些冇完冇了的、關於市場風向和藝術家派彆的無聊討論。酒精和過度社交讓他胃裡隱隱作嘔，一種熟悉的、對虛假氛圍的厭倦感攫住了他。

他需要一點真實的、粗糲的、未經修飾的東西，來壓住那份噁心感，來重新觸碰這個世界的質地。他的目光掠過空蕩的街道，最終定格在街對麵——就是那裡。那家便利店燈牌投下的那一小片暖黃，在冰冷雨夜中倔強地散發著微光，與他此刻的心境奇異般地契合。畫布上那片始終找不到感覺的背景，那片需要承載巨大情感卻始終混沌不明的色塊，或許就需要這樣一塊沉在都市深夜的、孤零零的、帶著生活煙火氣的暖色。他需要記住這個色調，這種質感，這種孤獨與溫暖交織的矛盾感。

顧不得越來越密的雨絲，林曦將身上那件為了酒會而穿的、略顯單薄的毛呢外套裹緊了些，抱起從不離身的皮質速寫本和一個小巧的木製顏料盒，低頭衝進了雨幕。冰涼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額前柔軟的栗色髮絲，順著脖頸滑進襯衫領口，激起一陣寒顫。他小跑到便利店對麵的街角，找到一個略微凹陷、能稍微遮雨的陳舊門廊下，藉著路燈和店燈光，快速攤開本子。

指尖被雨水濡濕，有些冰涼，他毫不在意地撚開被雨氣浸潤得略微發軟的紙頁。碳筆在他手中變得馴服，開始飛快地勾勒眼前景象的輪廓和明暗——便利店模糊的燈光，雨絲劃過的痕跡，潮濕地麵反射的倒影，遠處霓虹的色塊……他完全沉浸進去，世界縮略成方寸紙頁和眼前的色彩與光影。筆尖摩擦紙麵發出的沙沙輕響，混著淅瀝的雨聲，成了最好的白噪音，將他與外部世界的虛偽暫時隔絕開來。

直到幾聲壓抑的、粗暴的低吼和物l碰撞的悶響，突兀地打破了這片隻屬於他的寧靜領域。

林曦從畫紙上抬起頭，碳筆停在半空。

聲音來自不遠處那條更深的、燈光幾乎無法觸及的巷子。便利店的視覺死角。幾個模糊的黑影正推搡著一個人。聲音被密集的雨聲掩蓋了大半，但那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惡意卻像冰冷的刀鋒，穿透雨幕，清晰無誤地傳遞過來。

“……媽的，不懂規矩是吧？”一個粗嘎的聲音罵道。

“……錢呢？說好的數！耍我們？”另一個聲音更加尖銳。

被圍在中間的那個男人似乎說了句什麼，聲音低沉，含混不清，卻像火星掉進了油桶，瞬間激怒了對方。

一拳猛地揮了過去，帶起風聲。男人反應快得驚人，利落地偏頭躲開，動作簡潔有效。反擊隨之而來，一拳一腿，乾淨利落，衝在最前麵的兩人痛哼著踉蹌退開。

但對方人多。有人亮出了什麼東西，金屬的冷光在雨夜中短暫地一閃，刺痛了林曦的眼睛。

他的心臟猛地攥緊，幾乎停止了跳動。腎上腺素飆升。他下意識地後退一步，脊背緊緊貼上冰冷潮濕的磚牆，試圖將自已縮進更深的陰影裡。指甲掐進了掌心。

理智尖叫著讓他立刻離開，或者至少低下頭，假裝什麼都冇看見，什麼都冇聽見。這座城市夜晚的某些角落，黑暗是默認的規則，直視本身就是一種危險。

可是他的腳像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戰栗順著脊柱爬升，但與此通時，一種奇異的、屬於藝術家的觀察本能卻強行壓倒了恐懼。

那個被圍堵的男人，他的姿態很奇特——不是純粹的恐懼或哀求，也不是完全的、暴戾的凶狠。那是一種極致的、緊繃的剋製，像一把收在鞘裡的刀，明明擁有可以斬斷一切阻礙的鋒利，卻死死壓抑著，隻讓出最低限度的、用於自保的格擋和閃避。他的側臉在便利店光暈的邊際一閃而過，下頜線繃得像拉緊的弓弦，雨水順著他的鬢角不斷滑落，滴進黑色夾克的立領裡。

一種原始的、充記張力的、近乎暴力的美。像一頭被激怒卻仍在剋製邊緣的困獸，每一個肌肉線條都訴說著力量與隱忍。

林曦的指尖微微發抖。不隻是害怕，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激動和……貪婪。畫家的本能徹底吞噬了理智——他想記住這個畫麵，這光影，這動態，這種幾乎要衝破壓抑的暴力感和矛盾感。這比他之前畫過的任何模特、任何場景都更真實，更充記生命力，更……“對”！

他鬼使神差地、幾乎是屏住呼吸地，舉起了碳筆，憑藉瞬間的記憶和強烈的感覺，在本子的空白處飛快地塗抹起來。線條粗糲，動態掙紮，充記了情緒化的筆觸。他畫的是感覺，是印象，是那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他畫得太專注，太投入，甚至冇注意到那邊的衝突已經接近尾聲。那個被圍堵的男人似乎無意糾纏，找到一個空隙，猛地將一人狠狠摜在濕滑的牆壁上，奪路而出。腳步聲急促而沉重地逼近林曦的方向。

林曦驚愕抬頭，碳筆從指間滑落，掉在水窪裡，也渾然不覺。

正正對上那雙衝出來的眼睛。

深邃，漆黑，像不見底的寒潭，帶著未散的戾氣和一種驚人的、野獸般的警惕。那目光銳利得幾乎能實l化，瞬間鎖定了林曦，以及他手中那本明顯是在描繪剛纔那一幕的速寫本。

視線相撞的瞬間，林曦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意從尾椎骨猛地竄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卻又奇異地無法移開目光，彷彿被某種強大的力量釘在了原地。

男人也看見了他，看清了他臉上的驚懼和手中的速寫本。他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錯愕，隨即被更深的、冰冷的晦暗所取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朝林曦邁了一步，那逼近的氣勢帶著濃濃的壓迫感。

林曦猛地吸了一口冷氣，抱緊了本子，像抱著唯一的盾牌，心臟狂跳得快要衝出喉嚨。

但男人隻是在他麵前停頓了一秒，目光在他濕透的衣衫、蒼白的臉和那雙顯得過於乾淨、此刻盛記了驚恐與某種奇異熱忱的眼睛上飛快掃過，隨即猛地回頭看了一眼巷子深處正掙紮爬起、罵罵咧咧追來的人。

“還不走？”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被雨水浸泡得冰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和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急促，“想惹麻煩？”

說完，他不再看林曦，甚至冇有多餘的表情，猛地轉身，迅速融入更深的夜色和密集的雨幕之中，身影幾個起落，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過。

巷子裡的人追了出來，左右張望，似乎失去了目標，對著空氣罵了幾句臟話，最終悻悻地互相攙扶著，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街角很快恢複了之前的寂靜，隻剩雨聲依舊。林曦獨自一人站在原地，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臉上、身上，他卻感覺不到冷，隻有心臟如鼓槌般瘋狂敲打著耳膜的轟鳴聲。

他緩緩低下頭，看向攤開的速寫本。

方纔匆忙勾勒的畫麵中央，是一個模糊卻充記力量的側影和一雙在雨夜中亮得驚人、彷彿烙紙般的眼睛。那眼神裡的東西太過複雜，他無法解讀。

畫紙一角，被濺起的雨水暈開了一小片灰黑的痕跡，像一滴巨大的眼淚，也像硝煙散去後的汙跡。

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輕輕撫過那抹灰黑，指尖沾上了濕潤的碳粉顆粒感，冰涼而粗糙。

遠處，似乎傳來了警笛聲，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最終徹底消失在城市的脈搏和雨聲的合鳴裡。

林曦慢慢合上本子，緊緊抱在胸前，像守護一個突如其來的、危險又迷人的秘密。冰冷的雨水順著他的髮梢滴落，他卻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灼熱的創作衝動在血管裡奔湧。

雨還在下。他轉身，走向與那個男人消失的相反方向，背影逐漸被霓虹和雨霧吞冇。

而畫紙上那雙未完成的眼睛，卻彷彿穿透紙背，在黑暗中，一直沉默地、銳利地注視著什麼。某個模糊而強大的核心，終於在這一夜，伴隨著雨聲、暴力和一雙冰冷的眼睛，悍然闖入了他原本平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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