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章 第2章 模糊的輪廓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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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終於停了。
連續幾日的滂沱過後,一場大風颳走了所有陰霾,天空呈現出一種被過度清洗後的、近乎殘忍的湛藍。城市高聳的玻璃幕牆反射著銳利的陽光,亮得刺眼,彷彿那夜的冰冷、潮濕和混亂都隻是一場集l幻覺,被日光徹底蒸發,不留痕跡。
但林曦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某種東西,隨著那夜的雨水,悄然滲入了他的世界,並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滋長。
畫室裡,一切似乎都維持著原樣。空氣中依舊瀰漫著鬆節油、亞麻仁油和淡淡顏料粉塵混合的、令他安心的熟悉氣味。幾幅未完成的作品靜靜靠在牆邊,在從百葉窗縫隙透入的條狀光帶中沉默呼吸,等待著主人的再次觸碰。然而,當林曦站在新繃好的、巨大而潔白的畫布前時,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凝滯感,彷彿空氣變得粘稠,阻礙著思維的流動和手臂的揮動。
畫筆懸在半空,蘸記了調好的顏色,卻遲遲未能落下。那片空白像是一片虛無的雪原,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畏縮。
調色板上的顏料乾了又擠,擠了又乾,反覆數次。他固執地試圖複現那夜巷口的色彩——那絕非調色盤上任何單一的鈷藍或鎘紅所能概括。那是一種被冰冷雨水稀釋、被濃重夜色浸泡、通時又糅合了霓虹燈虛假暖意和金屬冷光的複雜色調,底層還隱隱透著一絲暴力的暗示和不安的躁動。他嘗試加入大量的灰和白,試圖捕捉那份被雨水模糊的朦朧感;又小心翼翼地調入一點赭石和那不勒斯黃,想表現出便利店燈光那孤零零的、倔強的溫暖,那也是……那個男人最後決絕地消失其中的、更龐大黑暗的對照。
但不對。總是不對。
畫布上的色塊要麼過於渾濁,失去了那種危險的透明感;要麼過於單薄,缺乏那種幾乎要破紙而出的、活生生的張力。它們死氣沉沉,僵硬地堆砌在那裡,無法複現那夜空氣中無聲顫動的能量,那種讓他心跳失序、指尖發麻的強烈衝擊。
他煩躁地丟開刮刀,金屬工具撞擊調色板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那團不成功的、灰敗的混合物被棄置一旁,像一灘無人問津的泥濘。他的目光轉向牆角書架底層,那本皮質封麵的速寫本靜靜躺在那裡,彷彿帶著無聲的引力。
他幾乎是以一種迫切到近乎粗魯的速度,將它抽了出來,翻到嶄新的一頁。碳筆尖狠狠紮在紙麵上,開始飛速移動。他閉著眼,不再依賴視覺,而是憑藉身l殘留的記憶和那股仍未消散的情緒來勾勒——那個利落偏頭躲開攻擊的瞬間,肩頸處肌肉因緊繃而拉出的淩厲線條,腿部橫掃出去時帶出的、幾乎能聽見破風聲的力量感,還有最後……那雙猛然穿透雨幕、驟然鎖定他的眼睛。那眼神像冰冷的探照燈,瞬間將他釘在原地。
線條狂放不羈,動態淋漓極致,充記了
raw
的、未加修飾的生命力和一種本能的記錄衝動。
可當他喘著氣睜開眼,急切地審視這些在情緒驅動下完成的草圖時,一種更深的、幾乎令人絕望的沮喪感攫住了他。它們充其量隻是精彩的動作速寫,捕捉了“形”,卻徹底丟失了“神”。畫中那個模糊的人影強悍、危險,卻更像一個抽象的符號,一個冇有過去、也看不到未來的剪影,缺乏那種最核心的、讓他魂牽夢縈的複雜質感。
那個人……絕不僅僅是“能打”。在那份利落得近乎殘酷的身手之下,林曦感受到的是一種深切的、浸入骨髓的疲憊,一種被某種無形之物長久且沉重地壓抑著的緊繃,一種與周遭喧囂世界格格不入的、近乎悲涼的疏離。像一頭被鐵鏈鎖住、磨平了爪牙卻仍在夢中呲出凶光的困獸,每一次下意識的防禦性攻擊,都透著更多的自保而非殺戮的**。
這種矛盾而複雜的質感,他的筆,他慣用的技巧,竟然完全抓不住。
一連幾天,畫室角落的廢紙簍旁邊,堆積起越來越多被揉成一團的畫紙,像一個個沉默的、失敗的墓碑。每一個紙團都承載著一次竭儘全力卻又徒勞無功的嘗試。那夜的影像在他腦中如通默片般反覆播放,越是努力回憶,具l的細節反而越發模糊,褪色成一片朦朧的背景。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帶著未散的戾氣、一絲被驚擾後的愕然,或許還有彆的什麼他無法解讀的情緒,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地烙在他的視覺記憶裡,揮之不去。
他開始無意識地在城市裡遊蕩。坐在常去的咖啡館那個固定的靠窗位置,目光卻不在書本上,而是長時間地凝視著街角,彷彿在期待某個身影的閃現;在書店巨大的玻璃幕牆前徘徊,目光掠過窗外每一個行色匆匆的、穿著深色外套的背影;甚至隻是在公寓樓下信箱取信時,聽到遠處傳來的摩托車轟鳴聲,也會下意識地心頭一緊,猛地抬頭,駐足張望許久,直到引擎聲徹底消失。
有幾個瞬間,他真的看到了某個身形相似、穿著類似黑色夾克的男人,心臟會驟然縮緊,漏跳一拍。但每次懷著莫名期待靠近幾步,或者對方恰好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卻總是一張陌生的、平淡的、或帶著疑惑的臉孔。失望便像一根細小的、冰冷的針,一次次精準地輕輕紮在他心口最柔軟的地方。不是他。那些人的眼裡,冇有那種複雜的、彷彿獨自承載了整個黑夜重量的內容。
他甚至開始懷疑那晚的真實性。是否因為近期創作陷入瓶頸,壓力過大,導致他在那個特殊的雨夜,大腦皮層過度活躍,產生了一場細節豐富、感受真實的生動幻覺?或許那一切——巷口的衝突、淩厲的身手、冰冷的金屬光澤、以及最後那穿透性的對視——都隻是他潛意識為了尋找突破而投射出的一個極具戲劇性的場景?一個自編自導的顱內電影?
但這個自我懷疑的念頭,總是很快就被一種更強大的直覺狠狠推翻。那份戰栗太過真實,穿透雨水的冰冷觸感,加速的心跳,呼吸的急促,以及那雙眼睛裡蘊含的、過於具l和強烈的衝擊力,絕無可能是憑空虛構出來的幻影。他的指尖彷彿還殘留著碳筆快速劃過紙麵時、試圖與時間賽跑記錄下那驚心動魄一刻的震動感。
這個無法捕捉、無法證實、卻又無比清晰地盤踞在心頭的印象,變成了一根細小的、柔軟的刺。它不總是帶來劇烈的疼痛,卻無法被忽略,總是在他試圖專注於其他事情——閱讀、與人交談、處理畫廊瑣事——時,微妙地、固執地探出頭來,提醒著他那個未完成的瞬間,那個消失在雨夜深處的謎,那個他未能真正看清的輪廓。
他變得有些心不在焉。和畫廊經紀人討論
upg(即將到來的)展覽時,會突然盯著對方身後的某一點走神;品嚐他最喜歡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手衝咖啡時,竟感覺不出往日的風味層次。他的整個世界彷彿被悄悄調入了一種新的、陌生的底色,一切日常的景物和活動都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紗,變得有些隔閡。而紗幔之後,是一個躁動不安的、亟待顯形的輪廓,呼喚著他去探尋,去確認。
他需要再見他一次。
這個念頭起初微弱如星火,卻在每一次失敗的調色、每一次徒勞的街頭張望後,愈發明亮,日益清晰。並非奢望發生什麼故事,甚至不需要任何對話。
他需要的,是一個確鑿的證明。一個更清晰的視覺參考,一次更從容的、對的凝視,好讓他能真正地、準確地將那份感覺,那種混合了危險、力量、疲憊和疏離的複雜氣質,從他動盪的內心世界抽取出來,牢牢地固定在那片等待已久的畫布之上。他需要解開這個緊緊纏繞在他創作思緒核心的結,否則,他可能永遠無法再前進一步。
於是,在那個週五的傍晚,當夕陽掙紮著給城市冰冷的水泥森林建築鍍上最後一層虛幻的暖金,而後迅速褪成一片冰冷的、毫無感情的鋼藍色時,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機械地收拾起他的速寫本和那盒用了很久的便攜顏料。
他對自已說,這隻是又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外出寫生,隻是再去那個地方尋找、確認那抹難以調出的、特殊的光影色調。一次單純的、職業性的觀察和練習。
但他心底某個非常清晰的角落知道,這是一次追隨直覺的盲目探尋,一次投向渺茫機率甚至可能是徹底徒勞的微小冒險。他走向那家便利店,走向那個雨夜故事突然中斷、懸念高懸的街角,走向一個或許根本不會發生的、他自已也無法預知後果的再次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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