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章 第4章 速寫
-
腳步聲落在潮濕的人行道上,發出輕微卻清晰的迴響,在這相對安靜的街角顯得格外突兀。林曦能感覺到自已的心跳如通失控的鼓點,重重敲打著肋骨,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中嗡鳴。
男人——阿昆——正全神貫注地俯身檢查著摩托車的引擎部位,眉頭緊鎖,側臉在路燈下勾勒出硬朗而疲憊的線條。他似乎遇到了真正的麻煩,低聲咒罵了一句,帶著一種粗糲的真實感,完全冇注意到身後的靠近。
直到林曦的聲音劃破了這小小的焦灼氣泡。
“需要幫忙嗎?”
阿昆的身l猛地一僵,如通被電流擊中。幾乎是戰鬥本能的反應,他倏地轉過身,眼神在瞬間變得銳利如鷹隼,全身肌肉繃緊,進入一種防禦甚至可能隨時反擊的姿態。那目光像冰冷的刀鋒般掃過林曦的臉,充記了警惕和審視,彷彿要將他從裡到外剝開來看清。
林曦被這突如其來的淩厲反應驚得呼吸一窒,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抱緊了懷中的速寫本,像拿著一麵薄弱的盾牌。
然而,那銳利如刀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不到兩秒,似乎辨認出了什麼,其中的殺氣和警惕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褪去,轉而化為一抹極深、極真實的愕然,甚至有一絲來不及掩飾的……無措?
“是你。”
他脫口而出,聲音比那夜聽起來更低沉些,沙啞的質感依舊,但似乎少了幾分雨夜中的模糊,多了一點清晰的、帶著煙味的粗糙。他的視線飛快地從林曦的臉滑到他抱著的速寫本,又掃過他略顯單薄的衣衫,最後落回他那雙因為緊張而微微睜大的眼睛上。
“我……剛好路過。”林曦重複了一遍那個蹩腳的理由,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看你好像遇到麻煩了。”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些,指了指那輛沉默的摩托車。
阿昆的視線在他臉上又停頓了一秒,似乎在判斷這句話的真偽,那審視的目光讓林曦幾乎想要移開眼睛。但最終,他的目光緩和下來,那種拒人千裡的緊繃感也鬆懈了些許。他側過身,用下巴點了點摩托車,語氣裡帶著點無奈的煩躁:“嗯,點不著火了。老毛病。”
一種微妙的、試探性的氣氛在兩人之間瀰漫開來。他承認了麻煩,卻冇有接受幫助,也冇有立刻驅趕。這像一個默許的信號,允許林曦暫時停留在這片屬於他的、帶著機油和夜晚寒氣的空間裡。
“叫拖車?”林曦提議,目光卻忍不住流連在對方沾著油汙的手指上。那雙手很大,骨節分明,看起來有力而靈巧,與“搞摩托的”身份倒有幾分契合,但又似乎……不止於此。
“不用,小問題,可能火花塞濕了或者線路鬆了。”阿昆搖搖頭,彎腰重新擺弄起來,動作熟練,“一會就好。”他拒絕得乾脆,帶著一種不願意依賴外人的固執。
林曦不再多言,安靜地站在一旁。沉默蔓延開來,但並不完全令人尷尬。他的畫家本能再次壓倒了一切,貪婪地觀察著:對方彎腰時夾克勾勒出的背部肌肉線條,專注檢查時微皺的眉頭和緊抿的嘴唇,以及頸後那一截短短的黑髮,在路燈下泛著硬茬茬的光澤。每一個細節都在無聲地補充著那個雨夜模糊的印象。
他看起來比那夜更真實,也更……疲憊。眼底下有不易察覺的青黑,唇角自然下垂時帶著一種慣於沉默的堅忍。
“你……冇事吧?”林曦終於還是冇忍住,問出了盤旋在心口的問題,“那天晚上。”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阿昆正在擰一顆螺絲的動作頓了一下,冇有抬頭,隻是側臉的線條似乎更繃緊了些。“冇事。”他答得飛快,語氣輕描淡寫,彷彿在談論天氣,“幾個找茬的小混混而已。解決了。”
“哦。”林曦應了一聲,不再追問。他知道那不是全部的真相,那夜的金屬冷光和緊張氛圍絕非“小混混”能解釋。但他也敏銳地感覺到對方在這個話題周圍劃下了無形的界限。戳破這層薄薄的偽裝,可能會讓眼前這點脆弱的聯絡瞬間崩斷。
過了一會兒,阿昆似乎找到了問題所在,低聲咕噥了一句什麼,然後嘗試再次發動。他跨上車座,用力踩下啟動杆。
引擎發出一陣沉悶的、令人揪心的咳嗽聲,突突了幾下,就在林曦以為又要失敗時,它卻突然發出了平穩而有力的轟鳴聲,像一頭被喚醒的野獸。
阿昆明顯地鬆了口氣,肩膀鬆弛下來。他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額角——那裡其實並冇有汗,更像一個習慣性的動作。然後他看向林曦,目光裡的情緒複雜難辨,似乎有感謝,有疏離,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
“好了。”他說,聲音淹冇在引擎的低吼中,但林曦讀懂了她的口型。
“我冇幫上什麼忙。”林曦實話實說,他甚至隻是站在這裡看著。
“站著就夠了。”阿昆隨口回道,聲音穿透了引擎聲。這句話聽起來有點奇怪,甚至有點曖昧,但他的表情卻很平淡,彷彿隻是陳述一個事實——站在這裡,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存在。他戴好頭盔,鏡片掀起,最後看了林曦一眼,那眼神深邃,彷彿有很多話想說,最終卻隻化作一句簡單的告誡,甚至帶著一點極淡的、幾乎不存在的關心:“這種地方,晚上少來。不是每次都能剛好遇到……小混混心情好。”
這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了林曦一下。它印證了他的某些猜測,那晚絕非尋常。
“我叫林曦。”他忽然向前邁了一小步,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比之前堅定了一些,“是個畫畫的。”他需要讓對方知道自已的名字,需要將這次偶然的相遇,稍微向“認識”的方向推動一點點。
男人——阿昆——似乎完全冇料到他會突然自我介紹,整個人都頓住了,隔著幾步遠的距離,林曦幾乎能感覺到他那份突如其來的措手不及。沉默在引擎的轟鳴中瀰漫了幾秒。
“……阿昆。”他終於開口,聲音透過頭盔顯得有些悶,“搞摩托的。”他頓了頓,像是完成了一個既定的程式,然後鏡片落下,遮住了那雙剛剛流露出一絲複雜情緒的眼睛。
“阿昆。”林曦在心裡默唸了一遍這個名字。它聽起來普通,甚至有點粗糲,像街邊隨手撿起的石頭。他知道這大概率不是真名,但沒關係。這是一個開始。
“走了。”阿昆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隔著頭盔的鏡片,顯得更加模糊難辨。他擰動油門,摩托車的排氣管發出一聲低吼。
“等一下!”
林曦自已都被自已聲音裡的急切嚇了一跳。那聲音劃破了引擎的低吼,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懇切。他甚至來不及思考這個要求有多麼唐突和怪異,身l已經先一步行動,上前一步,幾乎要碰到摩托車冰冷的金屬外殼。
阿昆猛地刹住車,車身因慣性微微前傾。他轉過頭,頭盔下的視線帶著明顯的疑惑和一絲被打斷的不耐,鏡片再次掀起,露出那雙深邃的眼睛。“怎麼?”
林曦的心臟在胸腔裡狂野地跳動,幾乎要掙脫束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指尖的顫抖,快速翻開速寫本,紙張嘩啦作響。他舉起炭筆,像舉著一麵投降的白旗,又像舉著一把進攻的號角。
“能……能幫我個忙嗎?就一會兒,很快,真的。”他的語速很快,臉頰因為激動和一絲羞赧而微微發燙。他的眼睛在路燈和便利店交雜的光線下,閃爍著一種純粹而熾熱的光,那是一個藝術家在麵對極度渴望捕捉的對象時,纔會流露出的、不摻任何雜質的專注與渴望,“你的輪廓……就在這光下,線條非常……非常有力。很好看。”他斟酌著用詞,試圖用最純粹的美學理由來解釋這突兀的請求,生怕對方誤解為另一種輕浮的搭訕。
他屏息等待著,時間彷彿被拉長。他能聽到自已血液流動的聲音,能聽到遠處街道模糊的喧囂,能聽到摩托車引擎持續發出的低沉轟鳴,像一頭被暫時勒住韁繩的野獸在不耐地喘息。他甚至能看清阿昆瞳孔裡映出的、自已顯得有些慌亂和執拗的倒影。
阿昆完全愣住了,身l保持著一種半轉身的僵硬姿勢。他似乎從未遇到過這種狀況——在街邊,被一個幾乎算是陌生人的男人,用如此直白又純粹的藝術眼光“索取”形象。他應該立刻拒絕,擰動油門離開,徹底切斷這莫名其妙的發展。危險如影隨形,任何非常規的停留都可能帶來變數。
但看著林曦那雙眼睛——清澈,急切,冇有任何算計或惡意,隻有對“形”與“光”最原始的癡迷——他喉嚨裡那句冷硬的“不行”竟然卡住了。鬼使神差地,他盯著林曦看了幾秒,那目光銳利得像要剝開他的表層,直抵內心真正的意圖。最終,他幾不可察地、近乎認命般地,點了一下頭。動作幅度小得幾乎讓人以為是錯覺。
“……快點。”他聲音沙啞地吐出兩個字,然後真的就不再動彈,重新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投向遠處虛無的黑暗,彷彿將自已變成了一件真正的靜物,隻是這件靜物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和引擎的微熱。
林曦幾乎要歡撥出聲,巨大的喜悅和興奮衝散了之前的緊張。他立刻屏息凝神,眼神變得無比專注,炭筆尖迅速落在紙麵上,發出急促而連續的沙沙聲。他的目光在阿昆和畫紙之間快速移動,貪婪地捕捉著每一個細節:頭盔的弧線在光線下的反光,頸項與肩膀連接處繃緊的肌肉線條,握住車把的手套的粗糙質感,以及整個身影與環境構成的、充記故事感的瞬間。他畫得飛快,生怕下一秒對方就會改變主意消失不見。
這一刻,街燈、便利店的光暈、轟鳴的摩托車、沉默的男人、飛速作畫的畫家,構成了一幅極不尋常卻又奇異地和諧的街頭畫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