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安 邊塞烽火
邊塞烽火
朔風如刀,卷著砂礫,抽打在臉上,帶走最後一絲暖意。隴西高原的深秋,草木早已凋零殆儘,隻餘下滿目枯黃與焦褐。巨大的營盤如同冬眠的巨獸,在連綿數日的低沉號角和金鐵摩擦聲中,緩緩蘇醒,躁動不安。
“拔營——!”
“開拔——!”
淒厲的竹哨聲和軍吏粗糲的嘶吼撕裂了清晨的薄霧。材士營的營區瞬間沸騰。拆營帳的嘩啦聲、捆綁輜重的吆喝聲、皮鞭抽打馱獸的脆響、兵刃甲冑碰撞的叮當聲,彙成一股沉重而壓抑的洪流。塵土被無數隻匆忙的腳攪起,彌漫在冰冷的空氣中,吸入口鼻,帶著一股鐵鏽和牲口糞便的渾濁氣味。
蕭宇軒沉默地跟隨著人流,麻木地完成著指令。拆掉那頂散發著黴味的營帳,將冰冷的草蓆捲起捆好,扛上分配給什伍的粗糙糧袋——裡麵是硬如石塊的糠餅和幾袋帶著沙礫的粟米。沉重的負擔壓在肩上,每一步都深陷在因人馬踐踏而變得泥濘不堪的土地裡。他身旁的盛果臉色蒼白,氣喘籲籲,瘦弱的身體被糧袋壓得幾乎直不起腰。
“快!跟上!掉隊者鞭二十!”什長粗魯的嗬斥在耳邊炸響。
沒有告彆,沒有多餘的話語。整個秦軍的洪流,在低沉如悶雷的戰鼓催動下,如同一條巨大的、緩慢而堅決的鋼鐵蜈蚣,開始向著西北方向蠕動。材士營被夾在龐大隊伍的中段,前後左右皆是望不到頭的赭色人流和馱獸的脊背。無數雙沾滿泥漿的草鞋、皮靴、馬蹄,踩踏著這片同樣飽受蹂躪的土地,留下狼藉而深刻的印記。
日頭漸漸升高,驅散了薄霧,卻將行軍的酷刑顯露無遺。沉重的負擔如同枷鎖,每一步都耗費著巨大的體力。汗水很快浸透了單薄的深衣,緊貼在身上,又被寒風一吹,冰冷刺骨。腳下的路越來越崎嶇,從泥濘的平原逐漸進入丘陵地帶。裸露的岩石如同巨獸的獠牙,枯死的灌木枝椏猙獰地伸展著,勾扯著行人的衣角。風更大,更冷,捲起沙塵,無孔不入,迷得人睜不開眼,灌滿口鼻,呼吸都帶著粗礪的痛感。
“水…水…”盛果的聲音嘶啞乾澀,嘴唇裂開幾道血口。
蕭宇軒舔了舔同樣乾裂的嘴唇,喉頭滾動,像是有火在燒。水囊早已空空如也。隊伍中不時有人因脫水或力竭倒下,立刻引來軍吏的嗬斥和鞭打,被粗暴地拖拽到路邊,等待收容隊的處置。哀求和呻吟聲被淹沒在沉重的腳步聲和馱獸的響鼻中。
蕭宇軒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倒下的身影,目光死死盯著前方同伴的後背,調整著呼吸的節奏,將身體的每一分痛楚都轉化為支撐下去的力量。每一次沉重的呼吸,每一次腳掌陷入泥土的拔起,都牽扯著昨日戈術訓練留下的痠痛。懷裡的粗麻布符緊貼著胸膛,那點微弱的滾燙感在寒風中顯得如此珍貴,像母親無聲的注視,支撐著他麻木的雙腿。
日落時分,隊伍終於在一片背風的穀地停下紮營。饑渴和疲憊如同潮水般瞬間將所有人淹沒。少年們癱倒在冰冷的土地上,連手指都不想動彈。分發下來的食物依舊是冰冷的硬餅和渾濁的冷水。蕭宇軒和盛果背靠背坐著,就著冷水,用力撕咬著那難以下嚥的餅,如同兩頭在絕境中啃噬骨頭的狼。
夜,深沉得如同濃墨。寒風在營帳外呼嘯,如同鬼哭。值夜的梆子聲在營地各處單調地回響。疲憊到極點的身體本該沉沉睡去,但蕭宇軒躺在冰冷的草蓆上,卻異常清醒。白日裡行軍的景象在腦海中翻騰:那望不到頭的、沉默而壓抑的洪流;路邊倒斃的馱獸和蜷縮呻吟的士兵;遠處地平線上,被夕陽染得如同血浸的、光禿禿的山巒輪廓……這一切都指向一個冰冷的事實——他們正一步步走向真正的戰場,走向那名為“戰爭”的、傳說中吞噬一切的血肉磨盤。
一種莫名的、混雜著恐懼和亢奮的戰栗,順著脊椎爬上來。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懷中的血符,在寂靜的深夜裡,似乎跳動了一下。
這樣的行軍持續了整整十日。
地形越來越荒涼。平坦的穀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植被稀少的土黃色丘陵。天空變得異常高遠,呈現出一種冰冷的灰藍色。空氣更加乾燥凜冽,吸一口都帶著沙塵的顆粒感。枯死的草根在風中嗚咽,偶爾能看到風化嚴重的白骨半埋在沙土裡,不知是人還是獸的遺骸,無言地訴說著這片土地的殘酷。
一種無形的、越來越沉重的壓力,如同實質般壓在每個人的心頭。隊伍中的喧嘩徹底消失了,隻剩下沉重的腳步聲、粗重的喘息和馱獸的響鼻。材士營的新兵們,臉上的稚氣和驚恐被一種麻木的疲憊所取代,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無儘的路途。連屠睢那標誌性的咆哮都少了許多,他和他手下的軍吏們,眼神也變得更加銳利和警惕,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不時眺望著遠方地平線。
第十一日的黃昏,隊伍爬上一道漫長的緩坡。當蕭宇軒隨著人流登上坡頂時,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呼吸驟然一窒。
前方,大地如同被巨斧劈開,陡然沉降。一條寬闊、渾濁、水流湍急的大河,如同一條土黃色的巨蟒,在深深的穀底咆哮奔騰。河對岸,是更加廣袤、更加荒涼的景象——一望無際的土黃色戈壁,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灰暗天際。戈壁灘上,稀疏地分佈著一些低矮、灰敗、如同巨大墳包般的土丘,那是被風沙侵蝕了千百年的殘破烽燧。更遠處,隱約可見一道起伏的、如同大地傷疤般的黑色山脈輪廓,沉默地橫亙在天邊。
一片巨大而森嚴的營盤,如同鋼鐵的荊棘叢林,就紮根在這片俯瞰著咆哮大河的坡地上。黑色的營帳密密麻麻,層層疊疊,沿著地勢鋪展開去,幾乎覆蓋了整個視野。無數麵玄色的旗幟在凜冽的朔風中獵獵狂舞,旗麵上猙獰的玄鳥紋在暮色中若隱若現,透出鐵血的威嚴。營盤外圍是深挖的壕溝和削尖的木柵,柵牆上布滿了手持強弓勁弩、身披黑色皮甲的哨兵,身影在暮色中如同凝固的剪影,警惕地掃視著河對岸那片死寂的戈壁。
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麵而來。那是成千上萬士兵彙聚而成的汗臭、體味、劣質油脂燃燒的煙味、牲畜糞便的臊臭,混合著鐵鏽、皮革、塵土以及一種若有若無、彷彿滲入泥土深處的、淡淡的血腥氣。這是無數生命被強行擠壓、被戰爭機器碾壓後散發出的、屬於邊塞軍營的獨特濁流。比材士營濃鬱百倍,沉重千倍!
鼓角爭鳴!號令聲此起彼伏,帶著一種戰場特有的、不容置疑的急促和肅殺。披甲執銳的士兵在營帳間快速穿行,佇列嚴整,眼神冰冷,步伐沉重而統一,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漠然和殺氣。運送輜重的牛車在狹窄的通道上艱難挪動,馭手的嗬斥聲粗魯而焦躁。遠處校場上,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和整齊劃一的喊殺聲,那是真正的銳士在進行戰陣操演,每一次盾擊和戈刺都帶著排山倒海的力量感,震得腳下的土地都在微微顫動。
肅殺!壓抑!冰冷!如同實質的鐵水,瞬間澆灌進每一個初來乍到的新兵靈魂深處。材士營的隊伍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盛果死死抓住蕭宇軒的胳膊,手指冰涼,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看…看那邊…”盛果的聲音帶著極度的恐懼,幾乎不成調子。
蕭宇軒順著他顫抖的手指望去。就在營盤外圍靠近河岸的一片開闊地上,矗立著十幾根粗大的木樁。每根木樁上,都釘著一個人!不,確切地說,是被剝光了衣服、用粗大的青銅釘貫穿了手腳、活活釘在木樁上的屍體!屍體早已在風吹日曬中變得烏黑乾癟,如同風乾的臘肉,扭曲的姿態凝固著臨死前極致的痛苦。幾隻漆黑的烏鴉落在屍身上,啄食著腐肉,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呱呱”聲。濃烈的屍臭順風飄來,中人慾嘔。
那是奸細?逃兵?還是被俘的敵軍?沒人解釋。它們就那樣**裸地、殘酷地矗立在那裡,如同最血腥的警示牌,無聲地宣告著這片土地的法則——死亡,是這裡最廉價的歸宿。
蕭宇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胃裡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彆過頭,強迫自己不去看那地獄般的景象。但鼻腔裡充斥的屍臭,耳邊烏鴉的聒噪,卻如同跗骨之蛆,驅之不散。懷裡的血符,瞬間變得冰冷刺骨。
材士營被安置在龐大的營盤最外圍,靠近河岸的一片低窪地帶。這裡的營帳更加破舊擁擠,地麵也更加潮濕泥濘。冰冷的河水咆哮聲就在不遠處轟鳴,夜風卷著水汽和刺骨的寒意,無孔不入。
沒有休整的時間。剛安頓下來,屠睢那如同地獄刮來的咆哮聲就再次籠罩了他們:
“材士營!全體集合!領器械!編什伍!快!”
校場上火把通明。沉重的木箱被開啟,冰冷的青銅兵器被分發下來——不再是訓練用的鈍戈,而是開了鋒刃、閃爍著真正殺氣的青銅戈矛!戈頭狹長銳利,矛尖寒光凜凜。同時下發的,還有一麵蒙著生牛皮的、沉重粗糙的木製盾牌。
握著這冰冷、沉重、散發著淡淡血腥氣的殺人利器,感受著盾牌粗糙的質感,一種前所未有的真實感攫住了蕭宇軒。訓練場上的模擬,終於變成了眼前觸手可及、即將飲血的凶器!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戈柲,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虎口處磨破的舊傷被粗糙的木柄摩擦,傳來一陣刺痛,但這痛感,此刻卻奇異地帶來一絲清醒。
“聽著!”屠睢站在火把的光影下,刀疤臉顯得更加猙獰,聲音如同刮過戈壁的寒風,冰冷刺骨,“家夥拿在手裡了!從現在起,你們就不是練把式的娃子了!你們是大秦的兵!你們的命,你們的魂,都拴在這戈尖矛頭上!對麵——”他手中的殳猛地指向河對岸那片死寂的戈壁,黑暗中彷彿有無數的眼睛在窺視,“就是虎狼之敵!他們想衝過來,砍下你們的腦袋,掛在他們的旗杆上!想活命?想掙軍功?想光宗耀祖?那就給老子記住!上了陣,什伍就是你的手足!陣型就是你的命!鼓進!金退!旗指!刀山火海也得給老子衝!敢退一步?敢亂陣腳?”屠睢猛地抽出腰間佩帶的青銅短劍,劍身在火光下流淌著森冷的寒芒,狠狠劈在旁邊一根碗口粗的木樁上!
“哢嚓!”木樁應聲而斷!
“這就是下場!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少年們用儘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空曠的河岸邊回蕩,帶著恐懼,也帶著一絲被血腥激起的、原始的亢奮。
蕭宇軒站在佇列中,感受著手中戈矛冰冷的重量,聽著屠睢充滿血腥味的訓話,看著河對岸那片如同巨獸潛伏的黑暗戈壁。心跳,如同戰鼓,在胸腔裡沉重地擂動。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但另一種更強烈的、被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卻在恐懼的縫隙中瘋狂滋長——那是對殺戮的渴望!是對那些奪走他一切、將他投入這地獄的仇敵的、刻骨的恨意!這恨意如同岩漿,在冰冷的恐懼外殼下奔湧,尋找著爆發的出口。
“嗚——嗚——嗚——!”
淒厲刺耳的號角聲毫無征兆地撕裂了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
不是一處,而是從營盤各處、尤其是前方河岸的哨樓上,同時響起!那聲音尖銳、急促、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炸裂的恐慌感,瞬間壓過了河水的咆哮!
“敵襲——!”
“烽燧!快看烽燧!”淒厲的嘶喊聲在營盤中炸開!
蕭宇軒猛地擡頭,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
隻見河對岸那死寂的戈壁深處,一點刺目的紅光驟然亮起!緊接著,是第二點!第三點!如同被點燃的地獄之火,沿著那道黑色山脈的輪廓,迅速連成一片!滾滾濃煙衝天而起,在灰暗的天幕下形成一道道猙獰的黑色煙柱!那是烽燧!數座烽燧同時燃起了告急的烽火!赤紅的火焰在狂風中瘋狂扭動跳躍,將半邊天際都映成了不祥的血色!
“嗚——!”營盤中央,代表著最高警戒的、巨大的青銅號角被全力吹響,低沉雄渾的聲音如同垂死巨獸的咆哮,瞬間蓋過了一切嘈雜,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敵襲!全軍戒備!”
“上寨牆!弓弩手就位!”
“銳士營!結陣!快!”
整個龐大的營盤,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尖銳的竹哨聲、各級軍吏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士兵們奔跑時甲冑兵刃碰撞的密集叮當聲、馱獸驚恐的嘶鳴聲……彙成一股巨大而混亂的聲浪,排山倒海般衝擊著耳膜!
材士營這邊也徹底亂了套。新兵們如同受驚的羊群,茫然失措,驚恐地互相推擠張望。
“慌什麼慌!”屠睢炸雷般的咆哮瞬間壓住了混亂,“材士營!聽令!結圓陣!盾在外!戈矛手在內!快!給老子動起來!慢一步,老子先宰了你!”
屠睢和他手下的軍吏如同狂暴的凶獸,鞭子、殳柄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反應遲鈍的新兵身上,慘叫聲和嗬斥聲混作一團。蕭宇軒被巨大的混亂和恐懼包圍,心臟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手腳冰涼。他看到盛果嚇得麵無人色,癱坐在地,被一個軍吏粗暴地拖起來,狠狠抽了一鞭子。
“結陣!圓陣!”蕭宇軒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讓他瞬間清醒!他嘶吼著,幾乎是憑著昨日才被屠睢用鞭子抽打出來的本能,將沉重的木盾死死頂在身前,身體半蹲,用肩膀死死抵住盾牌內側!同時朝著身邊幾個還算鎮定的同什少年大吼:“靠過來!靠緊我!盾牌頂住!快!”
他的嘶吼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瘋狂和決絕,在混亂中竟產生了一絲奇異的凝聚力。幾個離他近的少年,下意識地聽從了這嘶吼,手忙腳亂地將盾牌頂過來,互相磕碰著,勉強擠在一起,形成了一個歪歪扭扭、漏洞百出的所謂“圓陣”。戈矛手則被擠在中間,手中的武器顫抖著指向外麵混亂的人群,如同受驚的刺蝟。
屠睢瞥了一眼蕭宇軒這邊勉強成型的陣勢,刀疤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繼續咆哮著驅趕其他亂竄的新兵。
就在這混亂達到繁體之時——
“嗡——!”
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如同無數毒蜂同時振翅的恐怖嗡鳴聲,驟然從河對岸那片被烽火映紅的黑暗中響起!
蕭宇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他猛地擡頭!
隻見昏暗的天幕下,一片密集的黑點如同驟然騰起的死亡蝗群,從那片血色的戈壁深處升騰而起!它們帶著撕裂空氣的淒厲尖嘯,劃破黎明前的黑暗,越過奔騰的渾濁大河,朝著秦軍營盤,鋪天蓋地地覆蓋下來!
是箭!是敵軍鋪天蓋地的箭雨!
“舉盾——!”屠睢的咆哮聲帶著前所未有的尖利,瞬間被淹沒在箭雨撕裂空氣的恐怖尖嘯中!
死亡的陰影,如同冰冷的巨掌,轟然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