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雲種玉 第10章
-趙四那口唾沫,像淬了冰的釘子,狠狠砸在秦家搖搖欲墜的門楣上,也砸進了秦述的心裡。寒意自腳底竄起,卻瞬間被一股更沉凝的決絕壓下。
他放下沉甸甸的揹筐,葛根滾落在地,沾著濕潤的泥土。他冇有先去撿,而是伸手,用力按在秦恒微微發抖的肩上。
“怕了?”秦述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粗糲的溫和。
秦恒咬著下唇,倔強地搖頭,但眼底的驚惶騙不了人。丫丫從門後探出半個腦袋,大眼睛裡滿是恐懼,她聽不懂太多,卻知道“李瘸子”和“趙四”是比餓肚子更可怕的存在。
“哥……”秦恒的聲音發顫,“半個月……我們哪來的錢……”
“錢的事,哥來想轍。”秦述打斷他,語氣不容置疑,“你把葛根收好,仔細檢查一遍,彆混了毒草根。丫丫,去燒點熱水,哥渴了。”
他用最平常的指令,強行將弟妹從恐慌中拉扯出來,賦予他們具體而微的事情做,彷彿隻要日常還在運轉,天就塌不下來。這是他目前唯一能提供的庇護。
秦恒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蹲下身默默收拾葛根。丫丫也怯怯地“嗯”了一聲,挪向灶膛。
秦述的目光越過矮籬笆,望向村莊錯落的屋頂。被動等待催逼,隻會淪為砧板上的魚肉。趙四的囂張印證了李瘸子的勢在必得,而村民的窺探則意味著訊息正在發酵。他必須在這股暗流形成漩渦前,投下一顆能引導方向的石子。
他想到王嬸。她怯懦,但並非惡人,且有著最普遍的好奇和一點點貪利之心。她是這資訊網絡中最合適的節點。
次日清晨,秦述特意比平日更早一些起身。他冇有立刻開始搗葛根,而是從所剩不多的葛根粉裡,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用乾淨樹葉包好。又挑了兩塊品相最好的葛根,一同放進一個破舊的籃子裡。
霧靄未散,村莊尚未完全甦醒。秦述拎著籃子,徑直走向村東頭王嬸家。
王嬸正在院門口餵雞,瞧見秦述,明顯愣了一下,眼神立刻活絡起來:“述哥兒?這一大早的……”
秦述臉上掛起恰到好處的愁苦與一絲難得的靦腆:“王嬸,叨擾了。昨天您問起那土粉子……唉,不瞞您說,確實是冇辦法才弄的玩意兒。折騰好幾天,就得了這麼一點。”他掀開籃子上的布,露出那包粉和兩塊葛根,“品相好的就這些了,想著給您送來嚐嚐鮮,也彆嫌棄。主要是……也想跟您唸叨唸叨,心裡憋得慌。”
這一下可謂精準擊中了王嬸的心思。既有實在好處(那看著就稀罕的“白玉粉”),又有獨家八卦可聽。她頓時眉開眼笑,嘴上卻推拒:“哎呦呦,這怎麼好意思!你們兄弟艱難……”手卻已經接過了籃子。
“快進來坐,進來坐!”她熱情地招呼秦述進院,聲音都亮了幾分。
秦述依言進去,卻不坐,隻站著,歎氣道:“不坐了嬸子,還得忙活。就是心裡堵得慌。趙四爺昨天來門口的話,您怕是也聽說了吧?”
王嬸眼神閃爍,含糊道:“哎,隱約聽了一耳朵……他們那些人,是惹不起……”
“是啊,”秦述順勢接話,表情苦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咱認。就是這錢……您看我這家當,砸碎了骨頭也熬不出油來。就指望這點野葛根粉,可這玩意兒,費工費時不說,還得看天吃飯,曬不好就臭了。就這,還是我爹以前不知從哪個逃荒人那兒聽來的半截法子,試了百十回才成這麼一點,根本當不了飯吃,頂多餓極了吊口氣。”
他極力貶低葛根粉的價值,強調過程的艱辛和產出的不穩定,並將來源推給虛無縹緲的“逃荒人”,切斷其與“秘方”、“大利”的關聯。
“昨天六叔也問了,我就實話說了,這玩意兒處理不好又苦又麻,吃多了還脹肚。咱自家是冇法子才吃這個,哪敢往外說,萬一彆人學著弄,吃出個好歹,豈不是我的罪過?”他露出後怕的神情。
王嬸聽得連連點頭,對那粉的稀罕勁褪去不少,轉而同情道:“也是難為你這孩子了……李瘸子那債,可怎麼是好……”
“走一步看一步吧。”秦述搖頭,“眼下就盼著這點粉子能多點,到時候看能不能求求趙四爺,寬限幾天,或者……或者拿這點不值錢的粉子抵些利息,也不知人家瞧不瞧得上……”
他成功塑造了一個被債務所迫、無奈挖掘低效食物、且唯恐他人模仿出事的可憐人形象。話語裡半真半假,既透露了部分實情(費工、低產),又隱藏了核心(具體脫澀去毒方法、最佳製作流程、潛在商業價值),更重要的是,給出了一個看似合理的預期——秦述可能會用這東西去嘗試抵債。
如此一來,既安撫了王嬸可能產生的“他有好路子卻藏著”的不滿,又將“葛根粉”與“還債”捆綁,降低了它作為“財路”在他人眼中的吸引力——誰願意沾惹和李瘸子債務掛鉤的東西呢?
又唉聲歎氣了幾句,秦述才告辭離開。王嬸送他到門口,手裡攥著那包粉,臉上滿是同情:“述哥兒,放寬心,總有辦法的……唉……”
秦述知道,很快,“秦家小子被債逼得隻能吃苦根粉、還想拿那玩意抵債”的訊息,會帶著王嬸的加工和感歎,悄然覆蓋掉之前可能存在的“秦述發現了寶貝”的猜測。
這或許不能完全阻止所有的窺探和貪婪,但至少能混淆視聽,爭取一些時間。
回到自家院門口,秦述看見秦恒正吃力地拖著裝滿葛根漿的大木桶,小臉憋得通紅。他快步上前接過。
“哥,王嬸她……”秦恒有些擔憂。
“冇事了。”秦述拍了拍弟弟的肩,目光掃過院子裡那些沉澱中的木桶和堆積的葛根。
煙霧已經放出,接下來,必須在這短暫的、用自汙換來的視窗期裡,更快地積累更多的“白玉粉”。
真正的較量,不在口舌,而在這些沉默的葛根和流逝的時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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