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血華啼
血華啼
“陳海最初買船的錢是王姝給他湊的。”林南敘與衛襄解釋,“十三年時陳海談判的條件之一,就是不許為難王姝。這個女人在陳海心裡分量不低。”
那時候趙知州也剛到嚴溪,跟俞行簡說,前任知州因事罷官,留了個案子沒審完。犯人和海匪有聯係,或許能吐點有用的訊息。
林南敘於是在牢裡見到了奄奄一息的王姝。
比起如今的活蹦亂跳,那時候指甲都斷了四根的王姝,實在可憐。
“他們眼紅我的宅子,才把我關進來……陳郎會來救我的,他會殺了你們……一個……一個都不會放過!”
牢頭舉起鞭子要打,被趙知州嗬退,又對王姝說,隻要你說出陳海的下落,我可以放了你。
王姝啐了他一口,卻咬死不肯說。
這女人又在牢裡關了一個多月,林南敘也大概摸清楚了她的來曆。王姝從前是秦淮河的歌伎,偶然認識了陳海。後來陳海給她贖身,她就跟他來了橫州府。
王姝見趙知府他們不打她,對林南敘漸漸也不太排斥,雖然不說陳海可能藏在哪,卻總喜歡跟她講從前和陳海在一起的事。
雖然林南敘也不是很想知道王姝和陳海喜歡什麼姿勢。
後來何貴他們鬨事,陳海輾轉聯係上他們,要官府放了王姝,不然他就跟何貴一起舉事。
趙知州當然不可能答應。
不過林南敘帶中間人去見了王姝。
彼時王姝單獨關在大牢外麵的矮房,這裡原本是獄卒休息的地方,隔了一間出來安置王姝。彼時王姝受刑的傷口已經養好了,依然嫵媚風情,見到中間人,急切問陳海是否平安。
林南敘與中間人講,隻要陳海不幫何貴,官府不會為難王姝。
陳海最終妥協。
王姝在嚴溪待了兩年,後來馬顯純不滿,趙知州和橫州知府商量了一下,把人送到橫州府看押。
“如今陳海已經搭上倭寇,王姝留在手裡也沒那麼大用處。這種時候給陳海送人,他不會信她們,倒不如用王姝賣個順水人情。”
林南敘說完,心不在焉想,王姝在牢裡對陳海念念不忘,真到了離島,又會是什麼光景呢。
她也不指望陳海輕易就能降,但至少先緩住他。倭寇補給物資要靠離島,官府拉攏陳海,倭寇也會有顧慮。
林姑娘還真會物儘其用。衛襄這樣想著,拿了塊茶點吃,又問林南敘:“你怎麼找上許一的?”
“他給海匪送補給,回程靠岸時浪大翻了船,同伴淹死了,他被巡防的士兵發現,撿回一條命。他說給海匪送東西是為了給妹妹湊銀子治病,求我們放他回家再見妹妹最後一麵。”
衛襄一邊聽一邊吃完花酥,又給陸明欽遞過去一塊。陸明欽咬了一口,麵不改色講:“橫州府衙的糕點不錯,林姑娘也嘗嘗。”
林南敘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拿了一塊。
……
好難吃。
這花酥外表看著正常,內餡加了橫州某種特產的草藥,酸苦不說,還有種難以形容的辛衝在毆打味覺。
橫州知府怎麼會準備這麼歹毒的茶點。
仆役戰戰兢兢捧了茶來,又把桌上的花酥撤下去,換了些尋常的方糕和桃酥。衛襄看著他,笑:“你們準備的糕點倒是有趣。”
仆役看著三人的表情,內心欲哭無淚,他也不想擺這個,可是知府大人不聽勸啊。
這話仆役當然不敢說出來,隻道:“這是橫州的特產,滋陰補陽,知府大人平日受用,纔想請諸位大人嘗個新鮮。”
林南敘想起來,好像之前跟趙知州來橫州押送王姝的時候,他是叮囑過,不要輕易嘗試府衙的糕點。
橫州知府格外喜愛一種本地特產草藥,並致力於推薦給每一個來衙署的官員,說是有益養生。
似乎還……當作特產給皇帝進獻過。
算了,送就送吧,左右皇帝也不會因為特產難吃給他罷官。
林南敘漱過口,待仆役退下,才繼續說:“我們答應出錢給他妹妹治病,他則幫我們盯著海匪的動向。後來海匪鬨事,許一告訴我們,何貴搭上了倭寇,想占據橫州一帶的大島稱王。”
當時他們初到嚴溪,不熟悉海匪的情況。俞行簡根據和鄉民瞭解的情況,加強近岸巡防,監視匪寨的情況,抓到了運物資的許一。
這人不是何貴那種滑頭,的確幫了他們不少忙。
“兩位大人。”方纔端茶的仆役站在門口,“橫州知府在廳堂,說有事呈稟。”
“知道了。”衛襄整衣起身,對陸明欽說,我去應付他。
王姝和許一的事情已經解釋完,林南敘也準備離開,聽見陸明欽說:“三日後過嚴溪,你可以留在城裡,等俞參軍三七之後再回軍營。”
她怔了一下,彆開臉:“不用了,我跟你們一起走。”
陸明欽沒想到她會拒絕,問:“為什麼?”
中間也不過多兩天的時間差。
“行軍不拘常理,陸製台應該比我清楚。”林南敘扶了一下桌子,側身避開陸明欽的視線,“陸製台若無事,屬下告退。”
陸明欽攔住林南敘,目光裡的審視凜然鋒利:“隻是因為這個嗎?”
俞行簡戰死那天,他就覺得林南敘不對勁。
倒不是說她做的事有什麼問題,陸製台隻是覺得,林姑娘似乎太冷靜了。
俞行簡死的時候,秦長憶哭得撕心裂肺,抓著軍醫不放手,求他再救救俞大人,還是林南敘勸開她,讓秦長憶帶著兩個人回嚴溪,通知俞府準備喪事。靈棚裡一晃的歎息,又因為衛襄的訊息,連夜帶他們回嚴溪見白鹿。林姑娘說完朝堂事,又提起離間倭匪,要他們幫忙把看押在橫州府監牢的王姝撈出來,用以穩住陳海。
這半個月林南敘送俞行簡棺槨啟程,寫完了白祥賀表,送走白鹿後,和他們來了橫州府提王姝。
一切都有條不紊,井然有序。
甚至她在靈棚與他講俞行簡舊事之前,還有心順著他的話,將許一引薦給他。
這份理智和縝密,是不是冷得有點不近人情了。
之前他用身邊人威脅她的時候,林姑娘可是生氣得很,連兵變這種事都敢講。
如今俞參軍戰死,秦長憶那麼難過,她反而不傷心?
陸明欽好像都沒有看到她流多少眼淚。
俞參軍因為陳海和倭寇的勾結戰死,林南敘麵不改色說要放他的姘頭,派招撫使送金銀籠絡。今日對著王姝,依然神色如常,不見半分恨意。
從橫州府的監牢到簽押房,陸明欽看了她很長時間,卻好像撞進霧裡,輕飄飄一片白蒙,湊近了去碰,卻什麼都沒有。
彷彿俞行簡的死沒有在她的情緒裡留下任何痕跡。
可剛剛他提到俞參軍的三七,林姑娘卻好像一根繃緊的弦,岌岌可危,一觸及斷。
她在逃避什麼。
陸明欽斂眸,語氣輕緩:“林南敘,你真的在乎俞行簡的死嗎?”
她有事瞞他。
“你懷疑我?”
林南敘猛然擡頭。
“陸明欽,我現在幫你,隻是因為剿倭是俞大人的遺誌。他不想看到嚴溪百姓受苦。”
她看著他,強扯出一個嘲笑:“還是說眼看真要和海匪交涉,陸製台害怕了?”
“陸製台如果不想冒這個險,現在收手也來得及,反正白鹿你已經拿到了,要不要用王姝,最後也是你決定。”
林南敘說罷轉身要離開。陸明欽拽住她,正要開口,卻見林南敘踉蹌一晃,生生嘔出口血來。
陸明欽怔愣片刻,手上力道鬆了些,纔想扶林南敘,對麵毫不留情開啟他的手:“彆碰我。”
林南敘半靠在桌邊,強撐著擡頭瞪他,唇邊血跡狼狽:“陸明欽,我不需要你可憐。”
他想擦林南敘唇角的血,又怕她生氣。
真能逞強……陸製台一時也沒了脾氣,又擔心她出事,放軟語氣勸道:“至少先讓官醫看過。”
林南敘低眼,又好像縮回初見時冷冰冰的殼子裡,無動於衷。
陸明欽放開她,讓仆役去找郎中。林南敘擦掉唇邊的血,又想走,奈何實在拗不過陸明欽,隻好去後麵的廂房等官醫。
看到林南敘吐血的時候,陸明欽是有點後悔。
他不該這麼急著逼她說隱情。
隻是陸製台一向獨斷,不喜歡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下意識拿著審訊的威懾壓林南敘。
一般人或許會害怕,憤怒,順著他的問題辯駁,繼而暴露更多的資訊。可林南敘立刻就反應過來,他在故意刺激她。
她還真是每一次都能讓他意外。
仆役帶了官醫進來,診脈時,陸明欽才注意到林南敘左腕縱橫交錯兩道猙獰的長疤。郎中自然也看見了,惴惴覷陸明欽一眼,收到他視線裡的警告,顫聲講:“這位大人是疚心日久,愧悔鬱結,又誤食剛燥助火之物,才致氣血逆亂。”
“如今血嘔出來,積淤已清,倒也無礙了。小人再開個疏肝安神的方子即可。”
陸明欽聽罷放心了些,給了賞銀將人打發走,又腹誹,他是不是還得謝謝橫州知府的花酥。
不過陸大人瞥了眼林南敘的臉色,還是把這句話咽回去了。
“我從未懷疑過你。”陸明欽歎了口氣,“你拒絕我,無非是此舉太過冒險,你害怕牽連俞參軍。”
輕放通倭疑犯,私聯海匪,哪一條都足夠朝裡那些沒事找事的言官罵到他們罷官下獄午門斬首,也很難說陸明欽會不會為了脫罪,把一切都推到俞行簡頭上。
林南敘不敢賭蘇珩到底能保俞行簡到什麼程度,更不敢賭陸明欽的良心。
畢竟從李良符案來看,陸大人的良心,基本是沒有的。
陸明欽遞了杯水給林南敘,收獲對麵一個漠不關心的無視。他把杯子放到她身邊的矮幾上,輕聲道:“家父曾戍密雲,與林大人幾麵之緣。曾見林大人力挽狂瀾,領兵血戰北虜,使賊寇數年不敢犯關河。”
“離島強攻艱難,若真能智取平息戰禍,江嶺百姓不用再受戰亂之苦,林大人和俞大人泉下有知,也會欣慰。”
或許是因為陸明欽提了林銑,林南敘怔了片刻,眸中粼粼晃過一線水光。她遲疑片刻,問:“陸大人不懷疑我的居心?”
陸明欽聞言笑起來:“林部堂的女兒,不會在危難時,因私怨而棄百姓不顧。”
他看到林南敘臉側一滴淚墜下來。
“事已至此,我不會再多問什麼。”陸明欽頓了一下,講,隻希望林姑娘能信我一點。
他看著她,目光坦誠。
“無論朝野如何非議,至少剿倭這件事上,我陸明欽問心無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