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桃花扇
桃花扇
橫州府監牢。
幾盞提燈移過,照見過道和石牆上斑駁蜿蜒的水痕。血腥味雜著腐臭的潮氣湧上來,偶爾摻著幾聲慘叫,有囚犯看見司獄畢恭畢敬引一行人進來,料想是州府的官員,撲到檻欄邊喊冤,又被棍棒嗬斥回去。
引路的獄卒一麵提醒身後幾位小心腳下,一麵擦了擦額角的汗。
見鬼了,怎麼總督署和道署會親自來提人。
牢裡那個也不是什麼人物吧?隻不過有點錢孝敬上麵,平時能少吃點苦。
還不是一樣關在這鬼地方出不去。
他們最終停在最裡間的牢房前。
陸明欽隔著木檻看進去,這間比其他牢房大一些,內裡整飭過,靠牆擺了張掛著素帳的床榻,旁邊是桌子和圓凳,還有張擺了銅鏡的妝台。
沒等獄卒開門,就見一個什麼東西從銅鏡後扔出來,砸得角落一隻灰鼠倉皇逃竄,緊接著響起一個嬌盈盈的女聲:“真討厭。”
一個女人從妝台後麵起身,穿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五官稱不上世俗意義的美豔,顰笑卻自有香燈半卷流蘇帳的嫵媚,風情萬種。
她把牆邊的東西撿起來,是個空了的胭脂盒,轉頭時正好瞧見林南敘,懶洋洋笑起來:“你來啦,我的香粉用完了,能不能讓他們再給我送點呀?”
“大膽!你知道這幾位……”司獄張口嗬斥,陸明欽橫他一眼,司獄噤聲開了牢門,識相退到外側守著。
女人見狀頗有興致湊近林南敘:“你這是搭上貴人了?看打扮是道府的人吧,官職還不小。”
衛襄挑眉,問:“為什麼這麼說?”
陸明欽和衛襄今日穿的都是私服,也沒帶什麼顯示品階的配飾。衛大人一身提花織錦玉色圓領襴衫,走在街上,大約會當成哪個富貴人家的公子。
“我在秦淮河什麼人沒見過。”女人仰起臉,驕傲得像隻彩屏上的孔雀,“秦淮河的遊船畫舫裡,可多的是您這樣錦袍朱帶的風流負心人。”
這話裡帶些嗔怒,卻講得婉轉嬌媚,不露怨懟。
衛襄笑了笑,順水推舟問:“看來王姑娘是傷心過?”
“有些苦看得已經夠多了,倒也不必親自嘗。”她看著衛襄,笑意慵懶,“我已經嫁過天下最好的男人。”
“大人們今日來找我,無非是為陳郎的事。”她退回妝台邊,抿了抿唇上的胭脂,依然語氣輕俏,“是想讓我勸他上岸?”
不等衛襄回答,她又笑道:“我知道,旁人都講我們無情,滿眼隻看富貴權勢。”
女人在妝台邊坐下,拿了支素銀簪子放在頭上,對著銅鏡左看右看,最終興致缺缺放下來,隨手丟回匣子裡:“可惜呀,我這人唯一一點心肝,都在他身上了,實在捨不得他受騙。”
她笑眯眯看林南敘:“你死心吧,無論你帶什麼人來嚇唬我,我都不會幫你的。”
衛襄依然笑得溫良無害,道:“王姑娘彆急,我們不會逼你做什麼,隻是有件事想問你。”
女人低眼玩著匣子裡的兩支簪子,無動於衷講:“我已經三年十一個月十七天沒見過陳郎了,他的近況我一概不知。”
還真是癡情。
衛襄低低笑了一聲,看著妝台邊的女人,字句輕緩,問:“那你想不想回到陳海身邊?”
女人手裡的妝匣哐啷一聲翻在地上。
“回……”
回到陳海身邊?
衛襄走過來,漫不經心拾起地上的簪子和妝匣,重新放回女人手邊,笑:“王姑娘當心。”
她怔怔看著他。
這是陷阱嗎……
她還能再見到陳郎?
然而衛襄並沒有多解釋什麼,轉身對外麵的獄卒講,帶走。
直到在橫州衙署的簽押房坐下,她纔回過神來,看向房間裡唯一認識的林南敘,問:“你們真會放我走?”
“朝廷有意招撫陳海,你是官府給他的誠意。”林南敘頓了一下,“之一。”
“你又想耍什麼花樣?”女人皺眉盯著她,“陳郎可不是何貴那種蠢貨,我勸你彆白費力氣,他不會上當的。”
她的確很想見到陳海,卻更怕他落進官府的圈套。
“你還是先擔心自己吧。”林南敘語氣散漫,“這麼久了,他在島上又有那麼多女人,還會記得你嗎?”
“你不許汙衊他!”對麵聞言氣得柳眉倒豎,“陳郎最重信義,他承諾過,我是跟他拜過天地的人,無論如何,我王姝都是他唯一的妻。”
林南敘索然無味彆開臉:“哦。”
“你!”
王姝見眼前人全然不信她的話,正要再爭辯幾句,卻看見林南敘束發的素麻,怔愣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小了些,問:“文清先生家裡有喪事?”
方纔牢房暗,她又一心想著陳海,現在才注意到。
王姝是聽獄卒說過,嚴溪的趙知州被倭寇殺了。她在橫州府監獄能得優待,趙知州是幫了忙的,是以的死訊傳出來後,獄卒對她的態度也惡劣不少。她忍了半個月,秦文清的人來看她,她半是哀求半是威脅地求那人幫她給牢頭送了些銀子,日子才勉強過得下去。
姓秦的是俞行簡的書吏,和趙知州似乎沒熟到要戴孝的地步。
她的視線在幾人臉上轉過,試探問:“俞參軍仗打得還順利嗎?”
林南敘聞言動作頓了一下,垂下眼:“與你無關。”
王姝看著林南敘,試圖從她臉上尋找到些許哀慟或憤恨,她的視線撞進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卻隻見無風水麵琉璃滑,無情無悲。
“他也出事了嗎?”王姝死死瞪著林南敘,“你如果是給俞參軍戴孝,會好心放過我和陳郎?我可是知道你之前對何貴他們有多狠!”
“你好像有什麼誤會。”林南敘漠然垂眼,“那些降匪都好好活著呢。”
雖然何貴後來失足掉進井裡了,不過這事和她沒關係。
一直沒有說話的陸明欽這時開口:“王姝,你的話太多了。”
王姝被帶下去後,衛襄看著林南敘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好奇占了上風,問:“你之前乾了什麼?”
能把王姝嚇成那樣。
她剛剛被拽出去的時候,表情和見了鬼一樣。
林南敘垂眼,輕聲與兩人解釋:“十三年時海匪作亂,趙知府派人與他們接觸,何貴帶了部分手下上岸,說願意歸順朝廷。我殺了其中多次降叛的人,又把何貴和白節黑關在一個房間,為了活命,他隻能交代倭寇和他們裡應外合誘殺宣軍的計劃。”
根據降匪的訊息,俞行簡帶兵以前埋伏在四周,倭寇慘敗。何貴知道浪人最恨叛徒,再回海上隻有死路一條,也不敢再有反叛的心思。
“黑白節可是劇毒,你不怕何貴真死了?”
“那是條幼體時的白環蛇,本來就與銀環難區分,況且房間裡還有軍師的屍體,他顧不上細看。”
“不隻是放了蛇吧。”陸明欽支著下巴,饒有興趣地盯著林南敘,“都三年多了,那些降匪還怕你呢。”
他到嚴溪時提了其中兩個人來問話,他們聽見文清先生的名字,當即痛哭流涕跪下來,指天發誓自己絕對沒有再落草的心思,求陸明欽千萬不要殺他們。
其中一個膽子小,沒哭兩句就失禁了。陸製台嫌棄,叫人把他們拖出去了。
他是那個時候對林南敘起了好奇心。
“何貴有個獨眼軍師,從前做過永南縣的胥吏。勒索鄉人的時候下手太狠,惹了民憤,才逃上船躲風頭。這個人幫何貴收買了不少官衙的仆吏,橫州官兵數次清剿海匪,都因泄密失敗。海匪幾度降叛、勾結浪人,也有他的主意。”林南敘看著陸明欽,神色漠然,“所以我在降匪麵前,削了他半個胳膊的肉。”
衛襄一口水嗆進喉嚨,咳了半天才順過氣來:“你把他片了?”
林姑娘看著文弱,下手這麼狠嗎?
他又看陸明欽,他的搭檔對此卻好像不怎麼意外,甚至還……挺欣賞的?
林南敘慢慢喝了口茶,才說:“隻是半個胳膊。”
人最後是藺靖宰了,他比較擅長。
不過她也懶得跟這兩個人多講。
衛襄沉默了一會兒,小聲問:“林姑娘,你不害怕嗎?”
說起來很丟人,衛大人剛打倭寇的時候,還對著斷肢和汙血吐過。而陸明欽在旁邊等他吐完,把水囊遞給他,說,今夜突襲倭寨,你帶一隊人繞側麵包抄。
林南敘依然麵色如常:“衛大人多去詔獄看看,就習慣了。”
誰會想去那種鬼地方啊!
衛襄腹誹了一句,實在不想聊這種滲人的東西,岔開話題:“王姝對陳海很重要嗎?”
案捲上說這女人通番,被人告到官府。一開始關在嚴溪,後來移送橫州府。
官兵上門時,有人看見陳海從她家翻牆逃走,那時候陳海還沒霸島稱王,隻是做點海運走私和打劫的營生。
藏這樣的人在家裡,罪名自然板上釘釘。
海匪養個妓女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江嶺各地牢獄裡多少都關著幾個,有些是真和海匪有來往,有些是誣訟。
至於她們能不能在大牢裡活下來,就看各自的本事了。
大部分人都沒有王姝這麼幸運。
他們幫林南敘把王姝從大牢裡撈出來當然不難,隻是要給陳海送女人,不挑點年輕漂亮的送過去,卻送一個當初被陳海拋下的王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