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妄回燈
妄回燈
羅升的宅子修在永南,處在橫州府與建州交界的邊緣,距建州城快馬不到一日的路程。送走傳旨的中使後,陸明欽與林南敘帶了幾個人,騎馬往永南去。
季夏時的山道綠蔭蒼鬱,一行人半途休整,茶棚邊幾樹榴花將謝,殘紅間枝頭已掛青果。
陸明欽看林南敘下馬,笑:“林文議騎術不錯。”
“在薊雲時母親教的。”
林南敘回過身,整個人浸在陽光裡,少有的顯出山翠拂衣的暖意。
有一瞬間,陸明欽好像看到了曾經自由無拘的林大小姐。
他靜了片刻,岔開話題:“你不帶秦長憶,她沒鬨?”
昨日秦長憶氣勢洶洶衝出去,一天都沒見到人。傍晚的時候顧以詔不放心,多問了藺靖一句,藺靖也隻說她在房裡休息。
陸明欽還以為她會鬨幾天脾氣,今天早晨卻見她彷彿無事發生一般,在總督衙署門口送林南敘離開,叮囑她的姐姐一路小心。
“長憶隻是需要些時間接受。”林南敘垂眼,“陸大人,她和我們不一樣。”
在嚴溪做的很多事,林南敘有意避開了秦長憶。
她隻希望她的妹妹能在江嶺平安無憂的活著。
可從梧州回來,秦長憶再遲鈍,總歸也觸到了世俗平靜下危峻的骨。
陸明欽喝了口水,問:“她不是你在邊關的舊識?”
起初他們以為,秦長憶是家裡被林銑案牽連,才輾轉和林南敘相依為命。但這姑娘和林文議比起來,實在太鮮活,怎麼看也不像經曆過什麼變故。
“她的戶籍是真的。”林南敘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十一年京兆雪災,她的家人凍死了,隻留下她一個。”
“她在官道上攔馬車,說隻要給她口飯吃,讓她做什麼都可以。”
十一歲的長憶又瘦又小,看起來比尋常**歲的孩童都不如,胳膊還沒有蘇珩的刀柄粗。貓崽子一樣突然從路邊撲出來,差點被馬踩死。
雪災時賣兒鬻女者無數,像她這種小丫頭,即使是在人牙子那裡,都要被嫌棄倒貼錢。
蘇珩原本懶得管,但林南敘開口求他,蘇珩心情不錯,隨手扔給小丫頭幾塊銀錠,讓她趕緊滾。
長憶拿著銀子,可能是真以為遇到了心軟的善人,跪在馬車前麵,說,她沒有家了,求兩位貴人收留。
蘇珩那時候奉旨巡察幾縣災情,於是當人證留下來,參奏偃川觀雲兩地知縣並京兆府尹賑災不力。
後來這姑娘就一直跟在林南敘身邊,林姑娘重新給她取了名,叫長憶。
“我算什麼貴人。”林南敘自嘲一般的笑了笑,“孤魂野鬼而已。”
陸明欽安靜聽著,沒有再說話。
偃川往西二十裡的觀雲縣,葬著林銑夫婦。
他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他從前的好上司,乾左衛沈指揮使。
沈大人邊軍出身,後來薦入明堂,做蘇珩的屬官。十一年時和幾個不怕死的同僚給林侍郎收了屍,轉頭就去彈劾嚴介山了。
可惜公道沒討回來,自己平白吃了兩年沙子。
兩人到永南城時已是申時,羅升親自候在城門口,見一行人過來,忙迎過去。
“怎麼敢勞煩總督大人登門,您若有吩咐,遣人叫我去署衙就是。”
羅老爺年過五旬,穿一身靛青色粗布盤領衣,看著身骨硬朗,此時雖笑得謙和,三白眼看人時,卻總帶幾分凶狠。
一行人穿街至羅宅。羅家的宅子修得氣派,行至主堂,卻見屋內陳設樸質,閒置幾尊青瓷插瓶,未有太多富貴裝飾。
陸明欽盯著佛龕裡的神像看了片刻,笑:“此次軍需羅老闆出力不少,我替將士們謝過。”
“在下不過略儘綿力,豈敢受您的禮。”羅升連道不敢,又看林南敘,“上次見林文議,便知您絕非池中物,果然……”
林南敘從前沒什麼耐心走這些場麵,而今更加沒有,索性打斷他的話,道:“羅老爺,我們這次來,是有些關於陳海的事想問您。”
羅升聞言動作一頓,隨即瞭然笑起來,端的是一份八風不動的從容。
“現在賣糧給峰嶼和離島的,是潘家。”
陸明欽饒有興趣盯著羅升:“羅老闆這麼肯定?”
“陸製台不必這樣看我。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做了,誰都瞞不住。”羅升與兩位端茶,慢悠悠歎了口氣,“無非是小地方人情複雜,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大家都不願開口,平白去招惹麻煩。”
“您派人盯著潘家,自然能人贓並獲。”
陸明欽低眼喝了口茶,是明前龍井。
他再看羅升時,視線裡多了幾分戲謔:“羅老闆告訴我,不怕潘家報複?”
羅升麵上依然水波不興,平靜道:“我已經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他們若要我的命,拿去便是。”
“如今倭情嚴重,羅老爺手下那些降匪還安分嗎?”
“林文議放心,都無事。”羅升起身為兩人添茶,笑道,“幾位大人一路辛苦,小人備了些薄酒,還望陸製台不嫌棄。”
陸明欽從善如流,講,當然不會。
晚飯擺在花園,羅升知道林南敘的性子,自然是不敢再舞樂上太造次。卻也對陸明欽在總督署宴客行樂的事略有耳聞,兩相權衡,還是安排了幾支文雅婉轉的曲子助興。
陸明欽看著席間的歌舞翩躚,與羅升笑:“羅老闆有心了。”
他在江嶺這幾年,確實沒少因為宴飲交遊的事被彈劾。有好事的言官罵他廉恥掃地沉湎喪心,聽起來多誇張,真論起來,也不過是些場麵上的交際。
況且這次出來還帶著林文議,玩得太過分,被林大小姐討厭就不好。
菜品琳琅上來,都是績州口味。
羅升見陸明欽沒動筷子,小心問:“祥公公總念著家鄉味,我便尋了這個廚子,手藝確實不錯。陸大人吃不慣?”
“沒有。”陸明欽若無其事笑了笑,與羅升傾杯,“還沒恭喜羅老闆好事將近。”
再過兩個月,羅三小姐就要出嫁了。
羅升為了綁緊祥吉這條大船,也是用心良苦。
有小廝跑過來,附耳與羅升講了什麼。羅老闆覷了眼陸明欽,眼底閃過片刻惶恐,講:“我這裡有貴客,讓賬房明日再來。”
他敬了陸明欽一杯,又道歉:“月前倉庫起火,還有些定損的事未處理完,陸大人見諒。”
陸明欽與林南敘交換一個眼神,問:“損失重嗎?”
“燒了貨倒沒什麼,隻是可惜三個夥計沒跑出來。”羅升歎了口氣,“耳房煮水的爐子離了人,偏巧燒起來,那天風又大,連著燒了幾間屋子,折騰半日才滅。”
陸明欽心不在焉聽著,潦草應了一句,羅老闆也不容易。
酒過三巡,羅升已顯出醉意,又與陸明欽舉杯:“小人提前恭祝陸製台凱旋。江嶺有陸製台坐鎮,殺儘倭匪,是百姓的福氣。”
陸明欽斂眸:“潮起潮落,羅老闆倒是會順勢而為。”
羅升聞言動作一頓,隨即飲儘杯中酒,道:“羅家有福船八艘,碼頭三處,江嶺沿海諸鎮商鋪二十七間。永南城八千戶,大半靠著羅家的生意吃飯,這還未算其他州府的鋪子和往來貨商。每天睜眼,幾千張嘴指著你吃飯,豈敢不識時務。”
陸明欽輕飄飄笑了一聲:“這麼說來,羅老闆也是辛苦。”
“我知道,多少人看我與祥吉結親。覺得我定然能在江嶺高枕無憂,萬年富貴。”羅升又給自己斟了杯酒,“我們這些人看著光鮮,內裡也隻是打落牙齒往肚裡吞。”
“市舶司捏著江嶺的海路治權,連總督署都要讓三分麵子,羅老闆講這話,不怕祥公公不高興,撤了你的船引?”
“陸製台莫要說笑,若論風光,如今的江嶺,誰能蓋得過您。”
祥吉看侍女給陸明欽添酒,又忍不住苦笑。
“我的長子不爭氣,和舟川的幾家攪在一起,朝廷要查通倭的事,他怕東窗事發,跳了海,屍骨無存。次子早投戎,十五年時死在倭寇手裡。若非如此,我也不想給小女定這門親事。”
羅三小姐才十四歲,而祥吉的甥子說是鰥居三載,宅子裡卻還有六房姬妾。
他嫁得哪裡是女兒,左不過是借著婚事把家產交出去,換全家一條活路罷了。
“眾人都說,商船往南洋出海一次,可得萬兩。卻不知官府抽分三成,常例孝敬三成,各路打點、船餉運維又三成,餘下一成,再買貨資出海,艱難維持。若是遇上海匪,贖船金一出,便是血本無歸。”酒入愁腸,羅升見總督署幾位不為所動,話裡更添幾分真心實意的悲涼,“我是市舶司記名的海商,不隻有貨賃的營生,還有賦稅的擔子。所謂八麵玲瓏左右逢源,也隻是為了底下人活命罷了。與虎謀皮,終究不得長久。”
“陸大人不知,林文議也不信我嗎?您上次隨趙知州來時,我府上是何景緻,而今又如何。”
林南敘低眼,輕聲講,羅老闆醉了。
海途凶險、官府盤剝是真,可是千畝田莊,堂皇深宅也是真。
若真苦成這樣,各家何至為幾張船引打破頭。
等到宴席結束時,羅升已經喝的快走不動路了。
期間他真真假假說了了許多,到最後痛哭流涕,求陸大人寬恕,再沒有正堂答話時的從容。
而陸明欽漫不經心玩著杯盞,示意侍女添酒,唇邊笑意輕諷:“羅老闆放心,有祥公公掌舵,您何苦怕上不了岸呢。”
羅升聽了這句話,惶然又要跪。
林南敘讓人把羅升扶起來,又壓低聲音對陸明欽講,你彆玩得忘形。
“怕什麼。”陸大人湊過來,鳳眸浸著醉意,更顯出豔溢香融的旖旎,“如今他們可再找不出第二個李部堂來平賬了。”
林南敘:“……”
陸明欽還真是對得起言官的那些彈劾。
眼看羅升失態,作陪的清客戰戰兢兢開口:“夜已深,請幾位大人先去客房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