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燕子樓空
燕子樓空
王姝頭七時,林南敘在鬆田縣衙燒了些紙錢。
陸明欽並不在乎,但林南敘要做,他便也陪著。
城外的海匪在陳海喪命同時,被顧以詔領兵儘數誅殺,宣軍一並清理掉離島四船不願上岸的殘寇,斬草除根。
新月高懸,絡緯秋啼枯井闌,聲聲催人愁。火盆裡爆開窸窣的焰星,噬儘單薄幾張白,林南敘低眼講:“仵作說,王姝懷孕了,看著有兩個月。”
陸明欽斂眸,火光映在眼底,照出無動於衷的漠然。
“這個孩子沒有出生,是它的幸運。”
斬草除根,生下來也是個死。
林南敘用火鉗撥了撥盆內未燃儘的紙錢,沒再說什麼。明月如霜,樹間烏鴉叫的淒厲,她出神片刻,擡眼見寒鴉離枝,驚得枯影飄搖。
作戰諱殺降兵,他們的報應又會在哪呢。
陸明欽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講:“橫州海匪幾番降叛,隻有這樣,才能永絕後患。”
他擡手,輕輕複上林南敘的眼。
“命令是我下的,如果有什麼報應,也隻在我身上,與你無關。”
林南敘靠著陸明欽,沉默片刻,喟歎道:“陸大人,我們是共犯。”
她低低歎了一聲。
“其實也沒什麼的。江嶺死了那麼多人,憑什麼他們覺得自己還能好好活著,承恩受賞。”
這裡也不是什麼論恩義仇債的地方。
“長憶這次做的不錯,朝廷論功時,會有封賞。”陸明欽彆好她臉側散下的碎發,“之前軍營遇襲,她隨俞大人支援,加上幾次清剿海匪,總歸能封個百戶。”
離島匪寨解救出不少百姓,有些人岸上已無家可回,鬆田縣令與陸明欽商議過,暫時將他們安頓在城外海匪留下的空寨裡,重新登記戶帖,防止有匪人渾水摸魚,再分散到橫州沿海幾城。
秦長憶也留在城外幫忙。
“總是攔不住她。”
林南敘抱怨了一句,唇邊卻帶點笑。
“不過她也算如願了。”
“當初跟俞叔父在梧州,她見花瓦領兵,便也要上陣,還纏著人家學雙刀。”
因為林南敘不讓她去狹涇,秦長憶跟她吵了一架,半夜偷偷跑出去,追上了花瓦。
幸而人沒事。
她在橫州那段時間,長憶又跟著顧以詔剿匪。
林南敘怕她出事,卻也實在做不到把長憶關在家裡,生生扼斷了她的滿腔熱忱。
她的妹妹活得比她自由,她便也希望她能永遠稱心快意,自在無憂。
如今長憶能以軍功得封,她也替她開心。
林南敘仰頭看著陸明欽,輕聲道:“多謝。”
或許她也隻是借飲馬江嶺的長憶,再看一眼曾經的自己。
那個曾經策馬薊雲,又死在十一年京城的林南敘。
火盆裡的餘燼偃旗息鼓,陸明欽沉默片刻,握住林南敘的手腕,講,回去吧。
腕上舊疤磨過陸明欽的掌心,林南敘欲蓋彌彰抽開手,起身時卻不小心碰翻一旁的木碗,糯米灑出來,窸簌沒在夜色中。她正要伸手去扶,忽見遠方烽火衝天。
府役衝進來,喊:“有……有倭情!”
陸明欽與林南敘趕到,岸邊已是一片狼藉。
浪人麵目猙獰,喊著異族的語言,瘋了般往人堆裡衝,不像要突圍登岸搶劫,卻似單純的屠殺泄憤。陸明欽抽弩,一連射翻幾人。
“明欽!”顧以詔看見陸明欽,趕過來,勒馬道,“對麵怕是有一千多人。”
林南敘仔細聽了片刻,發現他們喊的是陳海,對兩人道:“應該是來找陳海報仇的。”
離島解救的百姓今日疏散得差不多了,清理匪寨的宣軍暫且原地休整,正撞上聽聞海匪歸順,前來尋仇的倭寇。
倭人不知道陳海已死,以為鬆田城外駐紮的還是海匪。
陸明欽攥著弓弩思量片刻,問顧以詔:“火油用了嗎?”
“還沒有。”
陸明欽掉轉馬頭:“趁現在風往海上刮,動手。”
傳令兵擊鼓打出訊號,宣軍將幾個木桶裡的液體潑灑在建築上,開始往內城的方向撤退。倭寇大喜,正要去追,忽然聽到兩聲巨響,土布木板圍起的窩棚驟然倒塌,火星合著木屑稻草飛濺,瞬間燒成一片。倭人措手不及,在熱浪裡燙的哀號遍野,忙不疊往海邊跑,不少人被坍圮的棚屋砸傷燒死,墮水溺亡者不計其數。
火借風勢燎過海岸,倭寇的部分漁船也慘遭波及,直到後半夜下起雨來,這場火樹銀花的慘烈才逐漸平息,宣軍開始打掃戰場,在灰燼裡搜羅倖存的功勳。
林南敘遲疑看陸明欽:“紅夷大炮?”
她早聽聞這東西威力,先前在紹台時陸明欽他們也用過。隻是一則這東西數量少,即使是北邊,火炮和彈藥數量也不多。二來要專人養護,耗資不菲,嚴溪供不起。陸明欽調了幾門過來,預備攻峰嶼時用,卻沒記得他佈置在匪寨周圍。
陸明欽言簡意賅與林南敘解釋:“陳海那裡收繳來的佛朗基炮。”
他見到這些東西時,臉色不是很好,要是硬攻,逼得海匪孤注一擲,宣軍定然死傷慘重。
林南敘知道這些東西沒在海匪手裡派上用場,也鬆了一口氣,忽然又疑惑:“哪裡來的火油?”
陸明欽猶豫了一下:“那些海匪的屍體扔著麻煩,我讓士兵拿去煉油了。”
離島的難民需要吃飯,鬆田縣的存糧不夠,建州過來的軍糧得後天才能到,林南敘在陳海死的當日,先拿著軍令去附近的幾縣調糧了,陸明欽也就沒告訴她。
難怪她昨天回鬆田,長憶這看她的眼神總有點心虛。林南敘想。她還以為是因為之前跟顧同知上戰場的事。
但……長憶呢?
林南敘忽然愣住。她白日在縣衙協擬離島露布,錄籍敘功,一直到晚上,也不知道長憶有沒有回館驛。
剛剛倭寇突襲,亂軍之中,她也沒見到她的妹妹。
“陸製台。”林南敘抓緊了韁繩,艱難開口,“長憶今日也在營帳幫忙嗎?”
“上午是在。”陸明欽看著林南敘的表情,不由頓住,“你先彆急,或許她傍晚就已經回館驛了。”
不對,如果長憶回過館驛,到晚上還不見自己,一定會來縣衙。
她得去找長憶。
“南敘!”陸明欽見她要往海邊去,下意識攔在她前麵,“那麼一大片營帳,你怎麼找?”
況且火勢還沒完全熄滅,他不能讓林南敘去冒險。
“你先回去,我……”
不等陸明欽說完,一個士兵遠遠奔過來,看見他們,喊道:“林文議,顧同知讓我來找您,秦姑娘,秦姑娘在匪寨西麵。”
長憶……?
林南敘茫然跟在士兵身後,殘燼一霎燎過斷垣,照著空蕩蕩的荒蕪。
她渾渾噩噩走過大半廢墟,在半截土牆邊停下,呆滯半晌,才踉蹌撲到秦長憶身邊。
“姐姐?”顧以詔懷裡的姑娘艱難睜開眼,“我……是在做夢嗎?”
兩刻之前,兩個來不及撤退的浪人和秦長憶幾個宣軍纏鬥。逃生無望,倭人已殺紅了眼,連砍翻幾個士兵,又獰笑著衝向秦長憶。
這裡是駐地的西緣,背後便是四五尺高的嶙峋山石,攀登艱難,秦長憶見退無可退,咬牙架刀迎敵。
其中一個人砍傷她的後背時,秦長憶刀光直刺,捅穿了身前人的口腔。秦長憶不顧後背的傷痛,刀鋒一擰,刃血四濺間翻身躍起,身體在空中劃過半弧,借勢把刀拔出來,一腳將屍體踹向它的同伴。
那人格刀擋開屍體,揮刀衝過來,刀光狠戾,勢要致秦長憶於死地。
她雙刀上格,卻不想對麵左手一柄小刀捅過來,直直刺進腰腹。猝不及防的劇痛讓秦長憶一下子卸力,倭寇的刀砍下來,她堪堪避開,滾到已燒得半塌的棚屋邊。
秦長憶忍著痛,橫刀與人對峙,她看著浪人猙獰的憤恨,卻忽然笑了一聲:“想殺我?”
這一下成功激怒了對麵。浪人怒喝一聲,躍身直砍向秦長憶。
她看著劈麵的刀光,眼底笑意張揚,無懼無畏。
“該死的,明明是你們——”
秦長憶猛然翻身,用儘最後的力氣擲刀,砍斷了搖搖欲墜的梁木,一瞬塵火四起。秦長憶踉蹌撐起身要躲,被掉落的木板砸了一下,暈在土牆邊,幸而背風,躲過了火勢。
顧以詔聽到慘叫趕過來,見到了火堆裡燒得痛不欲生的浪人,和渾身是血的長憶。
她卻已是強弩之末。
“你彆怕……我現在就帶你走。”林南敘無助地抓著長憶的手腕,“軍醫……軍醫呢!”
“應該馬上就能……”
“姐姐,我……我活不了了。”
秦長憶打斷顧以詔的話,手指輕飄飄搭在林南敘的掌心,她想抓住姐姐的手,卻已經沒有力氣收緊。
“你能不能……抱抱我……好冷……”
“不會的,不會的,軍醫馬上就來了。長憶你……”
秦長憶忽然撐起身抱住林南敘,頭悶悶抵著她的肩,聲音輕細:“姐姐,我想回家。”
林南敘抱著她,眼淚砸進血跡裡:“好……我們回去,姐姐帶你回家,不會有事的,不會……”
“能見到姐姐……好開心……”
秦長憶聲音越來越低,幾乎微不可聞,林南敘貼近去聽,忽然感覺懷裡人力道一卸,頭歪在她胳膊上。她怔愣片刻,低頭看向她的妹妹。
“長憶……長憶——”
直到秦長憶屍體被擡走,林南敘還跪在原地。
陸明欽扶住她的肩。
“南敘……”
林南敘怔怔仰頭看他。
為什麼……
長憶死了。
“陸大人,我的妹妹死了……”
她抓住陸明欽的衣擺。
“救救她……”
這是現世報嗎。
她殺了那些降匪,殺了王姝的孩子,所以合該遭此橫禍。
可事情是她做的,為什麼要報在長憶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啊……
那麼多人都活下來了,為什麼不能多一個長憶呢……
該死的是她林南敘啊,為什麼偏偏是長憶……
她的妹妹死了……
她又沒有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