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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紙 海波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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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波平

八月初九,小潮退潮。

宣軍自寅時退潮際,自鬆田、永南、壽和三地,冒雨引兵涉渡;並有軍隊屯兵舟灣,防止倭寇東逃,協派水師泊外洋夾攻。

彼時天際未明,海上孤雲渺茫,船側破浪繪紋如石。陸明欽舉目,見明月漸盈,照出一片清暉蕭瑟,有長鷗掠影,須臾一道殘白。

他嗅到海風裡腥澀的涼意。心跳一聲聲撞在盔甲,熾烈蓬勃,艱晦沉悶。

出仕五載,江嶺的風雨洗去自負狂名的激揚,淩雲意氣尚在,總歸多幾分喟然。

紹台時的陸參將尚且有生死一霎的快意與顫栗,壯心白日,俠氣青雲,勢要劍指星鬥,飲血山海。而今陸製台熱血未涼,依然見屍山血海,卻已沒有狂風剖骨的恨意,隻覺水汽蒼茫,權作半紙功名路。‘

無論得勝歸朝,無論殺身成仁,他不會輸。

倭寇見船隻逼近,在石地列陣,穩紮大馬迎敵,麵上卻不顯懼色,甚至頗有氣定神閒的戲謔。

退潮後灘塗泥濘,宣軍想登島可不容易,從前橫州府的水師就吃虧在這上麵。

倏而船頭打出旗令,一瞬炮火齊鳴,燎起辛嗆的硝塵。人聲未近,火燧先至,倭寇撼天震地的轟鳴裡狼狽四散,濃煙散去後,近岸斷肢狼藉,燒得血汙一片焦黑。

第一輪炮彈打完,宣軍自側翼負草登岸,先頭盾兵列陣擋下倭賊的弓弩,磐堅如壘。配合側翼狼筅與長槍,逼得一眾倭寇虎視眈眈,卻不敢妄動。

眼看宣兵涉灘進軍,有不怕死的浪人開始衝鋒。長刀撕開骨血,殘肉倉皇掛在槍頭。前赴後繼,不勝其煩。血合著稻草陷在泥濘裡,沉甸甸壓著骨頭,彷彿將人拉入無能為力的頹圮。

海風腥穢,殺聲如濤。

宣軍行兵迅速,頂著敵寇先鋒部隊的騷擾,隨擂鼓令三麵進軍,轉眼已近石地。倭人再一次衝過來,末路狂徒的嘶吼似禿鷲,貪婪猙獰,在滯濁的泥裡再添幾尺腐爛的漿,妄圖以白刃寒光的暴戾,以狡譎陰狠的沆瀣,將所有人轄製在進退兩難的淖中,萬劫不複。

世俗橫刀,妄斬理想者於佞幸沼潭,生民如蛾如蛉,前赴後繼,艱難求生,焚於權私,焚於千秋利祿,古今功孽。

然而他們終究拖著汙濁滿身的冗贅,一步一步,把旗幟重新插回這塊本應屬於他們的,失而複得的家園。

這是屬於他們所有人的盛業功勳,千生萬劫,青史不朽,浩氣長存。

正氣千秋應不散,於今重複有斯人。

紹治十七年八月初九,宣軍攻破殘寇最大倭寨峰嶼,斬首三千七百餘級,落水溺亡者千餘。峰嶼營巢既破,宣軍水師轉戰壽永一側,蕩平沿岸殘寇,江嶺匪患儘除。

日出東南時,戰事將止,峰嶼屍血橫流,白鷗俯掠痛啖,海上霞光耀景,浪濤錯彩。陸明欽倚在礁石邊,敵寇的血順著盔甲的縫隙流下來,身側屍骸累累。衛襄過來扶他,還沒來得及罵陸明欽又冒險衝鋒,孤身突入敵陣,卻被摯友抱住。

陸明欽抵著他的肩,笑意張揚。

他們在虛與委蛇裡劈風斬浪狼藉滿身,建功江嶺,一心所求,也不過是這一刻的海不揚波。

他做到了。

問心無愧。

宣軍歸營後,顧以詔回了一次吳蘇。

衛襄送顧同知時欲言又止許久,最後拉過顧以詔,小聲說:“如果顧家不願鬆口,你就用明欽嚇唬他們。”

陸明欽自然聽見了這話,橫衛襄一眼,念在衛大人是好意,到底沒動手。顧以詔勉強笑了笑:“倒也不用麻煩明欽。”

就算顧以詔一向好脾氣,如今顧家那些人駁他的話之前,也得先掂量掂量總督同知四個字。

他又看向林南敘:“林文議有什麼事交代顧家嗎?”

林南敘低眼靜了片刻,輕聲講,不必了,我信顧大人。

顧以詔於是啟程上馬。

衛襄和陸明欽對視,總覺得陸大人還是想敲他,退遠兩步:“道署還有點事,我先去處理。”

陸明欽懶得和這小子再鬨,放人離開後,見林南敘臉色蒼白,順手替她攏了一下披風:“還是難受?”

從離島一役後,林南敘病了月餘。清剿峰嶼時強撐著到了近岸,卻也實在無力再隨軍出海。戰事勝利後,陸明欽看著林南敘的狀態,也實在不敢拿公務煩她勞心。

他好怕林姑娘死掉。

陸明欽戰後尚能和江嶺一眾官員應酬慶功,林南敘這半載卻似剖蚌取珠,心力憔悴。

初見時陸製台隻覺得林姑娘好用,值得同行半程,後來卻多出許多貪心,即使諸事落定,也捨不得人離開。

更遑論看她早逝。

陸明欽眼裡的關切太灼熱,林南敘有些不自然的移開目光,過了垂花門,道:“陸製台先去忙吧,不必擔心我。”

“我可以陪著林姑娘嗎?”陸製台無辜看她,“我這幾日休沐。”

給京裡的捷報送出去,戰後的各種事清理的差不多了,陸明欽也有點累。

而後陸製台如願坐在雲屏閣飲茶,林南敘換過插屏裡的楓枝,廣袖滑下來,殷紅的葉襯出腕間驚心動魄一段白。陸明欽想,一會兒去寶月樓定一副鑲紅的頭麵和臂釧送林姑娘。

陸大人正想著挑什麼紋樣合適,忽然聽到身邊人講:“陸製台,我想回嚴溪。”

海麵平息,她也該走了。

即使那裡已經空無一人。

陸明欽看著杯子裡的茶湯沉默半晌,道:“以詔的訊息不會耽擱太久,況且過些日子,你還得回建州聽旨。”

陸製台當然是想和林姑娘朝夕相對。

拋開這一層私心,他講的也是實情。以詔心意已決,估計林姑娘到嚴溪歇不了幾日,就要準備去蘇南,等京裡來了旨意,又要在建州宣讀。三地奔波,他實在擔心她的身子撐不住。

嚴溪到底不比建州,缺醫少藥的,陸明欽還是想把人留在總督府好好養病。

林南敘聽罷,一直沒再說話。陸明欽以為人生氣了,下意識去抓她的手腕。林南敘沒避他的動作,由著陸明欽抱了一會兒,輕聲講,我和長憶的家在那裡,總要回去的。等顧大人那邊事情定了,也有些場麵上的禮要過。

顧以詔離開後又過了二十幾日,總督署一行人也啟程去了蘇南。

顧同知不顧宗族反對,要娶秦長憶為妻。

大婚當日,顧府依然張燈結彩,喜綢高懸,紅燭高燒照畫堂。簷下燈籠照著囍字,在禮樂裡微搖,映得一片燈燭輝煌。

堂內賓客卻神色各異。

顧家幾位族老繃著麵皮坐在席上,握著杯盞的手都在發抖,礙於總督署幾人,卻也不得不強作笑意。

吉時到,顧以詔穿著大紅婚服從堂外進來,繡帶係雙結,襯出眉目如畫的姿采如持玉。

滿室金紅的熱鬨裡,顧以詔端著亡妻牌位,一個人拜了天地高堂。

三書六禮,明媒正娶。

從此青鬆崔嵬,星河移轉,她都是他唯一的妻。

而顧以詔終其一生,再無侍妾續弦。

他總歸沒有辜負這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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