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藏形破
藏形破
秦書吏瞥了眼來人,垂眸講:“見過衛大人。”
來人姓衛名襄,也是明眸善睞,姿製閒美,許是眼尾略微下垂的緣故,看人時總多幾分無辜,此刻站在眉眼淩厲的陸製台身邊,更顯出笑眯眯的菩薩麵。
陸明欽聞言挑眉,饒有興趣問衛襄:“你們認識?”
“算不上,畢竟上次先生連門都沒讓我進。”衛襄盯著秦文清,笑得愈發溫良平湛,“還差點潑我一身水。”
秦文清聽著衛大人陰陽怪氣翻舊賬,冷哼一聲,彆開臉。
十六年秋,衛襄以江海道副使的身份巡視海防,在趙大人的簽押房看到一幅極好的畫,篁竹勁峭,筆觸鋒利,追問才知是秦書吏的筆墨,欣然往青梧居拜訪。
秦文清知道他和陸明欽交好,心下厭惡,不僅不見,甚至在衛大人離開時,讓藺靖往門口潑了桶水洗地。
衛襄素來身段柔軟,極好交際,平生最愛與人把酒言歡,不僅在官場混得得開,民間奇人異士也多有來往,還是第一次碰上這麼不給麵子的人。
不過俞參軍和趙知州都給這人說情,衛大人也懶得計較,最後隻訛走了趙知州的畫。
如今衛襄經遼遠總督虞惟約舉薦,進江嶺道台,協助抗倭。陸製台支援嚴溪,衛大人則領兵去了壽和,官員通倭是大事,他掌江嶺政務,自然得趕過來看看情況。
而陸明欽聽著衛襄半真半假的抱怨,索然無味收回目光,隻差把可惜寫在臉上:“竟然沒潑到?”
衛襄跟陸明欽是舊相識,狐朋狗友那種,兩人之間講話一向沒什麼顧忌,是以衛大人毫無形象翻了個白眼:“你就不能盼我點好。”
秦文清起身告退,陸明欽還想再逼她鬆口,卻見衛襄給他遞了個眼色,隻得作罷。
待秦書吏出去,衛襄遞給他一封道署參議的急遞:“京裡出事了。”
援馳橫州前,陸明欽在紹台的舊部被言官指責靡費軍餉,罷職待查。陸明欽去信與察院專辦禦史,試圖為二人周旋脫罪。如今吏部尚書張肅元授意禦史台彈劾陸明欽包庇下屬、怠戰冒功,兵部侍郎賀時行上書為其辯護,張肅元趁勢指責陸明欽依附賀時行已久,在京時常留賀宅聽用,喘息相同,才得賀侍郎極力庇護。
衛襄揉了揉眉心,頭疼道:“早聽說張大人睚眥必報,是盯上你了。”
十六年時陸明欽曾彈劾與之有嫌隙的參議賈直望和平城知州高巡,使高巡左遷淮南,賈直望罷官。
張肅元正是前任平城知州高巡的恩師。
陸明欽冷笑:“以高巡做的事,隻是貶官都便宜他了。”
“可是京裡不想查。”衛襄歎了口氣,“馬顯純和之前舟川抓的那些通倭大戶有沒有關係?”
陸明欽搖了搖頭:“浪人是陳海派來的,趙知州撞見馬顯純密會倭寇,才被滅了口。”
“馬顯純手下有兩個壯班和陳海是同鄉,他們給他搭的線。”
不過馬顯純雖和海匪眉來眼去,卻一時沒膽子真開城門投敵——比起真和海匪亡命天涯,他更想兩頭下注,畢竟這纔是江嶺的通行做法。
於是他暫且把倭賊藏在家裡,裝模作樣帶人全城抓細作。浪人催促,隻說他自有安排,眼下俞行簡盯得緊,暫時無隙可乘。
可陸明欽來得太快,馬大人原以為,他能再磨蹭幾日。
為把鍋甩出去,馬顯純連哄帶騙把浪人引去了青梧居,再帶陸製台來抓人。眾人皆知他一向不喜秦文清,無論人贓俱獲,還是秦文清被倭人殺害,事情都和他扯不上關係。
沒想到他們竟然有本事反殺浪人。
馬顯純實在覺得,自己運氣背到家了。
眼看汙衊秦文清不成,陸明欽估計也已經起疑,馬大人也隻剩下跑路這一個選項。
衛襄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秦文清看著弱不禁風的,竟然能殺倭人。”
身手不錯啊。
“是藺靖和秦長憶。”陸明欽低眼喝了口茶,“秦長憶在狹島剿寇立過功。藺靖的戶帖看不出什麼,但這人習武,而且身手不錯。”
從青梧居回來,他查過他們的底細。
至於秦文清……收拾個州判都緩不過來,真對上倭寇,她身體狀況撐不住。
衛襄對這兩個人興致不大,又回到方纔的話題上:“張肅元那邊你打算怎麼辦,眼下這個情況,舉薦你的賀侍郎也不好再說話。”
他支著下巴,佯裝無奈歎了口氣:“早知道在江嶺也躲不過京裡的撕咬,我就不來幫你剿倭了。”
陸明欽聞言毫不客氣敲了一下他的頭:“你接道台印信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
衛襄升官的事他也請賀時行出了份力,畢竟放眼整個江嶺,再沒有比衛大人更可靠的同僚。
“隻要江嶺的仗沒打完,張肅元還會繼續撕咬。”陸明欽放下呈遞,懶得理會衛襄裝痛的抱怨,起身道,“去軍營。”
前車之鑒李良符屍骨未寒,平不了倭情,他們怕是沒命離開橫州府。
殘寇如今據峰嶼為營,與離島海匪互為依仗,而今聚有倭賊萬餘人。
宣軍駐守在壽永一側,與其隔海對峙。
嚴溪倭情平息後,散寇數度騷擾沿岸,又在宣軍趕到前逃散,百姓不堪其擾。
兩軍相持半月,有千人左右海匪進犯壽和,很快劫掠漁舟出海逃竄,期間甚至扔撒裝著頭顱的籮筐挑釁宣軍,壽和遊擊將軍見賊寇如此招搖,實在咽不下這口氣,率兵追擊。
“劉忠出海了?我不是說沒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妄動嗎!”陸明欽一拳砸在桌上,咬牙切齒講,“帶兩隊人支援,務必攔下他。”
“讓以詔盯緊清樂那邊,你看著營裡。”陸明欽一麵往外走一麵對衛襄講,“形跡可疑者一律收押。”
支援的宣軍趕到,卻隻見火海慘烈,主艦的桅杆在一片焦糊中搖搖欲墜,最終在風浪顛簸間折斷,沒入海中。
劉忠領兵至峰嶼巫礁附近,遭遇海匪伏擊。時值漲潮,峰嶼附近浪大風險,船隻傾覆擱淺無算,海匪趁機以火石燒船,宣軍死傷慘重。
此刻殘破的軍旗飄在水麵,似在嘲笑他們的無能為力。
該死……
陸明欽看著島畔的濃煙,慘敗的屈辱硌在齒間,繼而咬碎,吞嚥。
“傳令三軍,兩日後強攻峰嶼。”
夜襲倭寨的命令曉諭全營,宣軍正為出兵做準備,兩個短衣小卒悄悄摸到岸邊,正要解開小舟出海,卻聽見身後的拔刀聲。
“將……將軍。”眼看白刃逼近,兩人慌忙跪地求饒,“小人隻是一時糊塗,一時糊塗啊。”
“給他們留口氣,吊到營前去。”陸明欽略擡了擡下巴,示意親衛動手,“再有通敵者,照此處理。”
岸邊一時隻剩海浪與哀嚎聲。
木架上風吹曝曬又兼鞭子鹽水,傍晚便有一人扛不住變成風乾鹹魚的恐懼,招認了幾個潛伏在軍中和附近漁村的細作。
一乾人犯審訊完畢,陸製台漫不經心講,把他們的骨頭砸碎,胸腹剖開,丟到海裡喂魚。
軍中內奸除儘後,陸明欽派小股兵力疾攻,拔除壽和沿岸部分倭寨。並令衛襄分兵建永,與都督同知顧以詔配合圍剿紹金一代南下逃竄殘寇,嚴控海防。
但時值風暴潮,海洋水位偏高,不易大規模登陸作戰,兼之離島海匪虎視眈眈。陸明欽兩次強攻峰嶼,皆铩羽。
戰事陷入膠著。
因張肅元攻訐,聖心見疑,降旨斥責陸明欽等人剿倭不利,賀時行也遭申飭。
朝堂上口水紛飛,橫州府道生靈塗炭,陸大人可謂是腹背受敵,焦頭爛額。
進退維穀之際,陸明欽忽然收了京城一封信。
是賀時行。
陸明欽看罷信沉默半晌,吩咐親兵:“把秦文清帶來。”
陸明欽帶秦書吏去了海岸。
海風裹著乍暖還寒的冷意撲在臉上,灌滿鹹澀與腥腐。烏鴉與白鷗成群結隊落在灘塗大快朵頤,秦文清跌跌撞撞避開斷肢,跟在陸明欽身後翻上礁石,海浪拍碎在亂石間,濺起灰白的濁沫。
陸明欽隨手將望筒丟給她:“你自己看。”
秦文清低眼站在原地,卻也明白陸製台的意思。
峰嶼在近海,藉助望筒,能看到吊在桅杆上的殘屍,和被倭寇奴役虐待的俘虜。
不弔昊天,亂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寧。
一柄刀抵上她頸側。
“你要幫我。”
刀尖慢條斯理劃過秦文清領口,刃邊洇出血痕,陸明欽看著眼前人蹙眉,語氣輕緩。
“你再討厭我,也不該放任倭寇猖獗。”
說話間,刀刃已經貼上頸側跳動的血管,而陸製台唇邊笑意愈發濃厚。
“文清先生是聰明人,應該知道跟我合作,是最好的選擇。”
秦文清依然沉默,擡眼看陸明欽時,那雙眼睛琉璃一樣澄光通透,波瀾無興。
“府衙人才濟濟,陸製台另請高明吧。”
陸明欽聽完這句話,麵上卻不見分毫惱意,隻雲淡風輕收了刀,入鞘時狠戾映著刀光一閃而過,語氣卻似歎息:“還真是……”
她轉身要走,冷不防膝彎捱了一腳,整個人砸進海裡,鹹水灌進鼻腔,再次撕開頸前的新傷,刺痛蛇一樣遊過脊柱,又縫在麵板。
陸明欽不是個脾氣很好的人,既然秦文清幾次三番拂他的麵子,陸製台也不會客氣。
他把秦文清踹到海裡去了。
“咳……”
近岸淺灘倒也不深,秦書吏掙紮了幾下,半跪在水裡,擡頭瞪陸明欽。
她實在想不到堂堂江嶺總督,會做這種無聊事。
“礁石濕滑,秦書吏也太不小心了。”始作俑者迎著那目光裡的慍怒,若無其事笑了笑,吩咐親兵,“還不快把人救上來。”
惺惺作態。
秦書吏剛上岸,頭發還在滴水,又聽見陸明欽講,委屈文清先生去我那裡更衣了。
她一瞬間變了臉色。
“你最好不要拒絕。”他擡手掐了她的下頜,“不然俞參軍怕是會有大麻煩。”
俞叔父……秦文清遲疑一瞬,正要追問,卻見有下屬來彙報營務。
是以陸明欽拍了拍她的臉,笑。
“秦書吏,一會兒見。”
親隨將人領到帳內便退了出去,秦文清看著裡間的浴桶和兩個女人,驟然警覺:“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陸將軍說您落水,讓我們伺候您沐浴更衣。”
陸明欽……指甲掐進掌心,秦文清正要開口趕人,其中一個女人語氣卻帶了些焦急:“您受傷了,海水不比河水,得趕快處理——”
話裡的擔憂倒彷彿真情實意。
秦文清靜了片刻,見兩人皆是荊釵布裙,樣貌口音都是附近一帶漁女的特征,不像陸明欽養的侍妾,於是問,你們是什麼人?
方纔說話的女人回道:“我們是風平村的漁民,在夥房幫忙,今日陸將軍賞了二兩銀子,說要我們來服侍貴客。”
準備這麼周全,看來陸明欽剛剛也不是臨時起意。
秦文清抿唇沉默片刻,道:“你們出去吧,不要讓任何人進來。”
見兩人麵露猶疑,秦書吏語氣柔和了些:“在外麵守著就好,陸明欽不會怪你們。”
等陸明欽忙完公務回營帳,他的親隨和兩個漁女麵麵相覷。親隨見他過來,小聲說:“文清先生不讓我們進去。”
陸明欽想。讓你進去才見鬼了。
是以他敲了敲門框,話裡笑意濃厚:“秦書吏,我進來了?”
陸製台走進帳內,見秦文清站在角落,剛梳洗過,半乾的長發垂下來,遮去臉上的表情。
他給秦書吏準備的衣服是天青色銀線繡鶴紋的深衣,風骨清峻,隻是大了些,穿在秦文清身上,難免有些空蕩蕩的寥落。
“傷處理好了?”
陸明欽湊得太近,秦文清彆開臉,後腰撞上台案,無處可逃。
他撥開擋在臉前的長發,對上眼前人與之前相比更加柔和的眉眼,分神片刻,想。很好看。
陸明欽想起青梧居燈下,眼前人白衣素然,倒真如清遠閒放的鶴。
寒塘鶴影若有了具象,原來是這樣的清寂與冷冽。
大概被陸明欽看了太久,秦文清話裡帶上了幾分惱意:“陸製台,請你自重。”
陸明欽於是笑起來。
“世風不古,如今男子也愛塗脂抹粉,鮮衣遊街。老學究們對此深惡痛絕,說脂粉氣顛倒陰陽,損了宣朝的英武剛強。怎麼先生卸了紅妝,反倒失了英氣。”
眼前人倒沒有預想的驚慌,隻靜了片刻,問:“陸製台既然都知道了,這是在消遣我?”
還真是惡劣。
她興致缺缺低眼,語氣漠然:“我的確為行事方便換了男裝,可陸製台總不能為這個,治俞參軍的罪吧。”
“這是沒什麼。”他擡手,指尖輕輕劃過那段脆弱的頸,笑得放肆而豔冶,“可林大小姐彆忘了,私藏罪眷,卻是要殺頭的呢。”
他終於在她眼裡看到薄冰碎裂的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