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丹墀引
丹墀引
他們入宮時,京城又落了場雪,引路的內侍滿臉喜悅,道:“瑞雪兆豐年,大喜呀。”
紅牆巍巍,矗著天家威嚴,禁宮連雪都落得緘默,宮道兩旁雕甍櫛比,秩序井然。
紹治帝十五歲即位,如今剛過而立之年,氣度端華,金昭玉粹天廟器,悲喜皆不入眼底。
他見陸明欽等人入殿叩拜,吩咐近侍將人扶起,一應縟節皆免。
“東南安定,陸卿有大功。”皇位上的人聲音裡笑意濃厚,“仇伯齋落獄後,京畿邊務缺個主事的人。賀時行既然舉薦你,朕便調你回京協理戎務。”
“當初他推舉你去紹台備倭,朕與張肅元都有顧慮,而今看來,還是他會識人。”
陸明欽推辭後又謝恩。殿內降真香飄渺,氣韻溫平。古書載雲能感引鶴降宜醮星辰的諸香之首,燒在這九閶丹墀之內,素煙直上,承照天諭,卻壓得人脊骨沉悶,心緒艱澀。
衛襄與陸明欽在江嶺一貫嬉笑打鬨沒個正形,此刻都斂了神色,謹慎講過幾句場麵話,聽到周景澈問:“是不是前幾天王祈衝撞了你們,還讓林文議受了委屈?”
陸明欽與衛襄對視一眼,四人心絃驟然緊繃。聽說蘇珩把人扣下的第二日,忠靖王府便給宮裡遞了牌子。
聽聞回府後,老王爺哭得悲慟欲絕。
“朕不是護短的人。”周景澈的視線在林南敘身上落了片刻,雲淡風輕道,“有過當罰,更何況王祈藐視王法,當街搶人。”
“宗室的確有些不像話了。”他側首看向身邊人,“你好好查查吧。”
蘇珩低眼應下。
從君行殿退出來以前,幾人聽到周景澈笑了一聲,似乎是對蘇珩:“把案子在年關前結了,讓大家好好過個年。”
臘月二十八,王祈等人杖九十,徙流刑,奉國都尉奪爵。忠靖王府雖說大義滅親,舍了外孫保全自身,也在禦前遭了申飭。
明堂衛還查出南安郡王鎮國公等人侵占民田,殘害百姓。涉事勳戚皆遭處置,為首者下獄,數十人瘐死詔獄,餘下從犯削爵罷官罰奉,以儆效尤。
京城勳爵人人自危,再不敢囂張。有些識時務的人家以為國分憂為由,主動向內庫捐供身家,求得皇上高擡貴手。
這場血雨腥風的始作俑者卻無從得知他的一時興起究竟惹出多大亂子,王祁在第九十杖落下時一命嗚呼,明堂衛執刑精準,實在令人側目。
收到訊息時,江嶺幾人正在賀府。
賀時行聽罷,示意人退下,低眼喝了口茶,輕歎道:“看來我們是為皇上遞了刀。”
明堂衛這麼快定案,必然早領聖意,隻不過握著證據隱而不發,等一個博弈的機會罷了。
沒想到王祁正撞在刀口上。
“而今內帑吃緊,沒錢養這些祖宗,宮裡想法子節流呢。”衛襄好笑地搖了搖頭,奚落道,“趕在年前把事情結了,還能省一筆節賞。”
每年養這些勳戚的開銷不小,皇上早就不滿了,可惜不能驟然動祖製,找個由頭殺人奪爵,不僅省銀子,還能充盈內庫,開源節流,一舉兩得。
“哪裡就這麼小家子氣。”陸明欽瞥衛襄一眼,“內廷的排場,你我又不是沒見過。”
祥吉在江嶺可謂紙醉金迷。內侍監的一條狗都這樣,陸明欽纔不信禦座上那位是什麼節儉人。
宮裡新修了兩座道觀和宮殿,還來搶罪官的家產入私庫,總不能是內侍監的自作主張吧。
“宮裡那位的心思可不好說。”衛襄看賀時行,“賀大人在京裡,對如今的情況,比我們瞭解。”
聖上一向冷情,殺幾個世勳宗親而已,不算什麼。不過內廷的私帑確實也儘上來了,不然也不會用這種薄情寡義的法子,明堂衛殺世勳的事,雖有百姓拍手叫好傳賢名,朝堂上到底招了不少非議。
賀時行這樣想著,說:“罷了,這件事左右對生民有益。想來有他們做例子,往後那些勳戚也不敢太囂張。”
“聖上下旨還田於民,還賜了些銀子,京郊那些失田的百姓,也能過個好年。”
事情暫且揭過。
除夕時,朝賀典禮畢,陸明欽與賀時行和衛襄彆過,騎馬踏雪歸家。見林南敘倚在暖爐邊,眉目低垂,正拿著什麼東西逗懷裡的兔子。
這兔子是衛襄送給陸明欽的,本意是讓他試試麻辣兔頭的做法,結果林姑娘見它毛色雪白,乖巧可愛,想留下養著。
陸明欽自然不會拒絕。
兔子似乎知道自己能逃過一劫,溫順蹭了蹭林姑孃的手。衛大人卻嘴欠,一邊伸手去薅兔子耳朵,一邊力邀林姑娘試試合不合口味,如果喜歡,他那裡還有幾隻。
然後被咬了。
陸明欽笑得幸災樂禍,想,他還是第一次見兔子咬人。真不愧是衛襄。
確實欠揍。
而這會兒陸製台看清林姑娘手裡的東西,無奈道:“它們不吃這個。”
怎麼會有人嘗試給兔子喂肉乾。
“真的不吃嗎?”林南敘捏了捏兔子的耳朵,“從前橫州府都傳,有個海商喜歡用炸雞骨頭喂他的兔子,最後那隻兔子長得比狗還大兩圈。”
陸大人顯然不信,懷疑問:“你見過?”
“沒有。”林姑娘無辜擡眼,“我去嚴溪的時候,他已經死了。”
好像是暴斃,後來羅升接了他的生意,成了市舶司新的記名海商。
後來世事翻覆,羅家的富貴也不過過眼雲煙,一晃就散了。
大概吃肉乾實在太為難一隻兔子,它舔了舔林南敘的手,跳下矮榻,拱在暖爐邊閉了眼,安然入睡。陸明欽解了大氅,吩咐下人擺飯。
房內燭火溫厚,林南敘喝了口湯,彷彿想起了什麼,對陸明欽說:“之前顧大人是不是送了你兩壇惠泉酒。”
陸明欽撥了塊魚肉,仔細挑掉小刺,夾給林南敘,道:“你彆想再碰酒。”
林南敘聞言有些心虛:“隻有你在,不會有什麼事吧……”
“不行。”陸明欽想起她之前的反應,又補了一句,“離開京城之後更不行。”
“我不會的。”林姑娘小聲講,“那天是因為隻有你們在……”
當時他們在賀府圍爐煮酒賞雪,賀時行不知道他們在江嶺的事,給林文議也倒了酒。
等陸明欽發現,林南敘已經喝完了。
來不及阻攔的陸大人揉了揉額角,對賀時行道:“我先送南敘回去……她不能喝酒。”
賀時行不明所以:“隻是一杯,沒關係吧?”
賀大人話音未落,林姑娘湊到衛襄身邊,問:“上次你說,明欽除了穿女裝,還做過什麼誒?”
陸明欽懵了半晌,想。她怎麼突然想起這茬了。
這好像是明堂衛剛離開江嶺時的事。
衛襄絲毫不給陸製台感慨物是人非的機會,笑嘻嘻瞥他一眼。陸明欽頓覺不妙,不等他過去捂他的嘴,衛大人已經躲到林南敘身後,說:“他還會唱貴妃醉酒。”
可好看了!
賀時行還沒意識到林南敘醉了,在旁邊看熱鬨不嫌事大,也笑:“陸製台的身段,不比梨園的正旦差。”
林姑娘腦子不是很清楚,聽見衛襄和賀時行這麼說,委委屈屈看陸明欽。
“他們怎麼都見過……”
顧以詔聞言認真想了想,說:“其實我沒見過。”
重點不在這吧!
以詔怎麼也跟著添亂。
陸明欽起身要去揍衛襄,林姑娘拽住他的袖子,可憐兮兮說:“我也想看。”
賀時行看到林南敘的表情時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陸明欽那句林南敘不能沾酒的意思,衛襄又嬉皮笑臉湊過來跟他碰杯:“明欽要頭疼了。”
陸大人聽見衛襄的話,還沒來得及空出手收拾他的好搭檔,林姑娘卻得寸進尺,撒嬌道:“明欽……”
“陸大人不如就答應吧。”衛襄仗著陸明欽敲不到他,趁勢添油加醋,“你上次不也挺開心的嗎?”
氣得陸明欽抓了欄上一團雪丟他。
衛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也捏了個雪球丟回去。
看著兩個人在他院子裡打雪仗的賀時行:“……”
“沒關係的。”顧以詔寬慰賀大人,“子襄經常被明欽揍。”
經常到他都懷疑衛襄是樂在其中。
賀時行心情複雜看顧以詔一眼,想。顧同知似乎酒量也不怎麼好。
他倒不擔心衛襄,隻是有點歉意,不該給林文議倒酒。
不過賀尚書看著眼前幾個人,難免也羨慕這份自由與鮮活。
京城的風雪薄涼,人心也冷許多,一層層爾虞我詐磨下來,再熟稔的師友親知,傾杯時,也難免帶著白首相知猶按劍的戒備。
他們卻還有赤忱的信任。
賀大人正出神,又見陸明欽扶著林南敘跟他告辭。賀時行起身相送,衛襄和顧以詔見狀也準備離開。陸大人臨走前還不忘瞪自己的好搭檔一眼:“我明天再跟你算賬。”
衛襄第二天確實被揍了。
衛大人三分痛叫到七分的演技,成功騙到了客居衛府的顧以詔出來勸架。
陸製台神情冷漠:“你讓他叫,這才哪到哪,還有更疼的呢。”
說著便要繼續。
衛大人見狀立刻收聲逃竄。
事情最終以老夫人樂嗬嗬派人過來留飯告終。
衛老夫人這些年待他不錯,當著她的麵,陸明欽自然要顯出一份兄友弟恭的無害。
而衛襄揉著痛處,想,你就裝吧。
兩次前車之鑒,陸明欽當然不敢再讓林南敘喝酒。
他給林姑娘添了碗湯,道:“衛襄那時候也就趁亂提了一句,你竟然一直記得。”
林南敘看著陸明欽,慢吞吞說:“其實我們都挺好奇的……”
這個們,是指秦長憶。
隻是後麵事多,誰也沒想起來問。
一晃卻已是舊棲新壟。
沒想到昨天在酒意裡提起來了。
林南敘慢慢歎了口氣:“回嚴溪的時候告訴她吧,說不定會入夢來笑陸製台。”
哀慟退潮而散,餘下嶙峋的礁石,再想起時,難免有海風掠過傷口的蜇痛,濕漉漉黏在心底。
陸明欽靜了片刻,道。也好。
他又想。應該也會去看以詔吧。
兩人一時無話。
晚間陸明欽與林南敘一同守歲,林南敘終於換了苜蓿乾草來喂兔子。陸明欽看著兔子翕動的嘴,忽然說:“其實麻辣兔頭還挺好吃的。”
他在衛府嘗了。
林南敘聞言捂住兔子的耳朵:“不要聽哦,是壞話。”
陸明欽啞然失笑:“我當然不會對它下手。”
兔子卻彷彿察覺到一點不妙,輕輕動了動耳朵,輕巧蹭過林姑孃的手,跳下矮幾,跑到門邊時輕輕用頭頂了頂門檻,又看林南敘,彷彿想讓她放它出去。林南敘跟過去,剛抱起兔子,忽然聽見外麵的爆竹聲。
她於是推開門。
天際星隕如晝。
已是子時。
灰濛的塵浸在夜空,新火起新煙,燃儘滿城火樹銀花,地上的人擡起頭,眼裡映著明朝的千門瞳瞳。
陸明欽從背後抱住林南敘,輕聲講:“新年快樂。”
紹治十八年春,林南敘返回江嶺,後往南直、山平等道府遊曆講學。衛襄出任戶部侍郎,陸明欽升三關總製,總理京畿防務,駐防薊雲。顧以詔擢宣同道撫軍,依然做陸明欽的副手。薊雲為宣同道治所在,節製薊北三關,東臨遼遠,西接黃榆,與京營相互照應,屏衛京師。
林南敘離京時,陸明欽去送她。
彼時楊柳泛青,城外梨花正好,昨夜驟雨過,零落一地殘雪。
陸明欽看著眼前人,總歸還是有一點道不明的遺憾。
隻是林南敘心意已明,他也隻好儘量替她周全。
“想家的話,記得回來找我。”
陸明欽低眼拂去她肩上的落花,字句輕緩。
“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