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山河千古
山河千古
北地初秋時的長風已顯冷峻,黃葉蕭瑟,在馬蹄下窸窣作響。圖回部打頭的先鋒挈轡停在山坡上,遠遠注視著燕門城的高牆。如今雖未到城門關閉時,天色漸晚,已沒有什麼進出的百姓。城門下兩個戍卒懶洋洋閒聊,神色懈怠。
圖回先鋒卻不敢放鬆警惕。
這座城從去年開始,好像有些不一樣了。
或者說自從紇顏部首領戰死,整個北衛都變了。
從前幾年馬市開著的時候,他們隨便送些老馬病馬,就能換來對麵的布匹糧食和水果,還能借機在城內劫掠,搶些鐵鍋木盆之類的傢什。那時候的北衛,就像他們的糧倉一樣。
真是好日子啊……
十一年往前,宣廷那些混蛋,半塊生鐵都不許給他們,逼得族人不得已用皮囊蓄水煮肉。甚至還有個叫林銑的格外不是東西,堆了數百口鐵鍋在廢棄民居中,趁他們驚疑圍視不敢妄動的時候,用埋伏好的火炮猛轟,害死了不少族人。
他的叔伯都死在那場戰役裡。
是以前幾年每次過馬市他都可惜,他們要是多活兩年,就能看到好日子了。
雖然官貿還是沒鬆口,但至少能搶點鐵鍋過日子了。說實話,這種寶貝東西,首領真要鑄了,他都捨不得。
可自打去年夏天,紇顏部在北軍手裡吃了大虧,這一年多,他們都沒從宣廷討到什麼便宜。
那些宣兵就像換了群人,以山地為屏,蛇一樣咬著他們不放,不少族人被火銃炸得人仰馬翻,慘死敵首。
上個月他們在九龍關附近晃蕩了十幾天,卻見對麵城防穩固,一靠近就有弓箭火弩招呼,白白折了數十族人,卻連牆根都沒摸著。而他們離開時,裡麵的宣軍竟然、竟然騎馬殺出來了,還追了一百多裡。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想到這裡,圖回先鋒看向城頭旗幟的目光,更多幾分憤恨。
不過今天不一樣了。他想。與山險水急的九龍關不同,陽城處平原,地勢開闊,位於薊北三關防區西陲。宣軍先前那些捷報,靠的不過是耍陰招,隻要能把這幫慫包騙出城,在平原上,等到火銃打完,宣軍就是待宰的羔羊。
況且……
想到這裡,他陰惻惻笑了笑,猛然吹響了令哨。
一隊人猛然衝下山坡,領頭的先鋒縱馬疾馳,趁門外兩人還沒反應過來,率先兩箭射死了方纔閒聊的守軍。
不就是弩矢嗎!他們北庭主帳的圖回三部,可不比這些宣軍差。
不等他得意片刻,卻忽然覺得座下馬匹歪斜,失衡間整個人斜衝進旁邊的溝壑裡,壓在馬下動彈不得。
他用儘最後的力氣,竭儘全力喊:“有伏!有伏!”
不等他想明白到底是什麼,忽然聽到山崩海裂的震顫。
圖回部先鋒咬著牙從馬下撐著身子爬起來,扣著土石艱難探出溝壑邊緣,卻看到十裡焦糊糜爛的地獄。
他們輸了……
震耳欲聾的炮火聲裡,他忽然草叢裡閃著寒光的尖刺。
是剛剛暗害他的東西。
這些歹毒的畜生……
不過沒關係……被煙泥燒灼的氣浪掀翻時,他昏昏沉沉想。也不止你們會玩陰的……
有你們哭的時候……
陽城一役後,陸明欽收到林南敘的回信,講她在京城一切都好,有刑部的人盯著,蘇珩暫時不能亂來。
末尾還有衛襄一句,打完北虜,等你回京慶功。
看著熟悉的字跡,他總算放心了些。
陸明欽原本打算檢視九龍關沿途空心台修築情況,過邊沿各衛所至離雁關,卻在途中見邊關幾衛烽煙起,又接到一份急報。
五百裡金字牌急遞,昨日半夜從離雁關的關城代山城送出來。
北虜可汗禿門率圖回三部、哈吉部、等北庭各部共計五萬人犯離雁關,聲勢煊赫。撫軍顧以詔自千仞關一側領兵支援,遭兀良衛將領巴胡暗害,戰死離雁關外。
以詔……?
陸明欽難以置信看著手裡的塘報。
七日前陽城遇襲,三日前黃穀口發現敵情,昨日九龍關和函城送來軍報說關城外散寇釁邊……都是幌子。
這一年各部的潰敗終於讓虜人意識到,從前騎在邊民頭上作威作福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
大敵麵前,為著草場水源爭了好幾年北庭各部也終於摒棄前嫌,重新集結南下,預備大肆劫掠。
其中遼遠兀良部自太祖時歸順,收編為兀良三衛,為宣廷北征草原各部出力。仇伯齋主政時,邊境衰弱,兀良部暗中與北庭聯絡,時不時混在散寇中劫掠。後來被虞製台領兵抽了一頓,收斂不少,但仍有不少散寇與薊北一帶虜人廝混。
畢竟遼遠的虞製台凶悍,宣同的仇大人卻好說話的很。
就是他們聯係上了北鎮衛所的兀良人。
總會有一兩個念著草原族人或者見錢眼開的,順寧衛的巴胡就是其中一個。
伏兵從山林衝出來的時候,無論是宣軍還是顧以詔本人,都沒有太多驚駭。
銃聲炸響時,顧以詔想,還好他離開薊雲之前,已經寫完了給衛襄陳情的摺子。
陸明欽沒帶回林南敘之前,總督署的重要文書,都是顧以詔寫的。
畢竟陸明欽和衛襄的文采……顧大人隻能說,邏輯還挺清晰的,簡潔通順。
方纔還恭謹的巴胡驟然拔刀,妄圖先取主將性命。
而後頭顱掉在戰車的輪轂上,悶悶滾進草地裡。
顧大人剛剛那一刀斬的很漂亮。
他忽然覺得,他應該能打得過衛襄了。
至少應該能打個平手吧。
黃埃散漫間,新的敵人嘶吼著衝出來,弓弩齊發,宣軍以戰車為掩體推進。僥幸逃過火銃的虜人在車頭的拒馬器前徒勞衝砍,命喪槍筅。
林中草石積血腥膻,銃炮的硝煙嗆刺,轉瞬已是殘屍交疊。
虜人卻依然不要命一樣殺過來。以同胞的屍體為掩,阻擋戰車前進,與宣軍糾纏。
對麵來的人遠比他們預想的要多。
是鐵了心要殺他這個宣同道撫軍祭旗。
想要他的命啊……
顧以詔直突捅穿衝近的虜人,血濺在臉上,須臾一霎的溫熱,隨即吹散在風裡。他斜刀擋開身側的暗箭,扯出一個冷笑。
那就儘管來拿吧。
紹治十九年孟秋,北虜糾兵攻離雁關,宣同撫軍顧以詔領軍支援,中伏長林口,血戰無懼,殲敵八千餘騎,至離雁關守軍來援,力竭重傷殉國,嶠森森如千仗鬆。
山嶂千重,烽火橫歸路,故人長絕。
“陸大人,軍情緊急,您——”
“整軍支援離雁關。”陸明欽攥緊了信,咬牙道,“這一仗,絕對不能輸。”
從紹台到薊雲,陸明欽以為自己的心已經足夠冷了。
沙場生死無常,今朝傾杯明日埋骨皆道尋常。首戰時熱血與戰栗一霎滾過胸膛,而後便隻餘殺伐果決的漠然。
他見過很多死人,死相千百,血肉豐滿。
卻並沒有太多慨歎。
陸明欽一向不敬死亡,也不太在意身後事,軍中陣亡者的家眷恤撫卻給的充足。
畢竟當下為真,活人為重。
可是如今顧以詔死了,他卻覺得心好像被挖去一塊,空蕩蕩的,灌進北境的風雪蒼茫。
以詔是不是在和他開玩笑……
他寧願相信一向穩妥嚴謹的顧撫軍會荒唐到拿這種事騙他,也不願相信,顧以詔真的死了。
十四年金州初見,顧以詔對他說,他也想上戰場。
顧參議話講的認真,可陸明欽並沒有把這個文弱書生放在眼裡,嗤笑一聲:“顧大人,戰場是會死人的。”
蘇南顧家的大少爺,真出點什麼事,他可擔不起。
可是顧以詔人看著溫和,在這件事上卻頗為執拗,講:“官軍受百姓辛勞供養,若能以身殉國,也無愧生民。”
李部堂讓顧參議協助募兵,顧大人於是天天也往衛所湊,還跟著師傅習武,和陸明欽理直氣壯說,他總得看看自己選的人合不合格。
陸明欽也懶得管他。
正巧浦魚口清剿殘寇,幾路軍都在,他想著那麼點倭寇,又是陸戰,左右出不了什麼事,也就帶顧參議去了,當然是把人扔在中軍好好護著。
然後顧以詔對著斷肢殘屍吐了。
陸明欽很困惑,至於嗎。
不過他還是給人遞了水,戲謔問:“還要跟著打仗嗎?”
顧以詔堅定點了點頭。
陸明欽想,這人還真是執著。
不過有顧以詔在身邊,和江南士族能搭上關係,陸明欽也就沒再拒絕。
實在不行當個寫文書的養著就是了。
直到溫坊水戰,顧大人趁夜帶軍繞到敵後燒船,陸明欽纔多幾分欣賞。
不是所有人都能這麼快適應戰場。
而陸明欽運氣不錯,他遇到了兩個,衛襄和顧以詔。
此後顧以詔一直跟著他領兵,東剿倭寇,北殺邊虜。
顧以詔和衛襄都不像陸明欽那樣愛好領兵衝鋒,大多數時候都待在中軍指揮。是以陸明欽總覺得,就算出事,也是他戰死的概率大一點吧。
為什麼偏偏是以詔呢?
直到兵行離雁關,陸明欽也沒想明白答案。
也就隻好先找北虜報仇了。
關河衛援兵駐紮離雁關東側豐年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