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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紙 斷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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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斷雁

季秋末,陸府。

暮靄沉沉壓下簷上淅瀝的雨聲,殘枝蕭寂的深秋,雨也孤寒。森森然水汽撲麵,劃過冰晶一樣,碎瑩瑩的冷意。林南敘在廊下看了一會兒,丫鬟輕聲來勸。

“小姐,回屋裡吧,仔細著了風。”

林南敘垂眸,看磚石上的水痕無聲蕩開漣漪,輕聲問:“陸總製還是沒有訊息?”

丫鬟搖了搖頭。

她下意識攥緊了袖緣,心中憂慮幾轉,最終強穩住心緒,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孟秋回京後,她在刑部待了兩日,鄒大人將她送回陸府。

看到匾額時林南敘愣了半晌,直到宅子裡的丫鬟滿心歡喜迎她進去,她纔回過神,自己的確是回家了。

傍晚賀時行和衛襄來陸府,林姑娘抿唇猶豫半晌,小聲講,賀大人有心了。

賀時行雲淡風輕笑了笑:“畢竟蘇珩沒什麼理由來這裡。”

她給陸明欽寫信報平安,衛大人自然也來湊熱鬨。熟稔的插科打諢,暖洋洋的太平無事,彷彿刑部那一晃的冷峻,隻是林南敘的錯覺。

衛襄告辭時前,還戳了戳他當初送給陸明欽的兔子,與林南敘笑。林姑娘若是喜歡,他可以再送兩隻給她。

彼時林南敘認真思考了一下兔子恐怖的繁殖能力,說,一隻就夠了。

可她再聽到衛襄的訊息,卻是他進了詔獄。

林南敘去見賀時行,被賀大人勸回來,說他會去見蘇珩。

那時候他們都以為,北鎮安定,皇上不至於在這時候為難陸明欽和衛襄。

未想幾日後事態急轉直下,衛襄自儘,賀尚書禦前死諫,朝堂人人自危。

賀時行差人給她傳話,講,無論發生任何事,不要妄動,等陸明欽回京。

那是她最後一次聽到賀尚書的訊息。

林南敘給陸明欽去了信,可宣同了無音訊,賀時行禁閉家中,也與外界斷了聯係。周景澈做樣子訓了明堂衛,蘇指揮使疏忽職守,罰奉半年,是以緹騎司安靜異常,鄒大人藉口公務去打探風聲,卻得知蘇珩和藺靖近來都未到過司堂。

例行朝會取消,百官已有一個多月沒見到過皇帝。無論馮相的請罪摺子,張肅元的陳情自辯,各路言官口水紛飛的彈劾,遞進君行殿後統統沒有迴音。朝臣們吵到現在,始終不見宮裡有什麼反應,人心惶惶間,聲量也小了許多。

她甚至嘗試去找了藺靖。

求蘇珩沒有任何意義,藺大人或許還願意給她一點訊息。

可他們最終隻印證了鄒大人打聽到的,藺靖並不在京城。

林南敘苦熬至今,依然未見陸明欽回京。

江嶺的爭拗沒有定論,北鎮的功勳也不見封賞。

變故驚濤駭浪般一件接一件打來,她卻彷彿困在孤島,獨木難支。

有人在這時走進院內。

“南敘,該回家了。”

林南敘在原地靜了許久,才擡頭看向來人:“我不會跟你走。”

傘麵略微後傾,露出一雙瀲灩的桃花眼。

是蘇珩。

他並沒有因為林南敘的拒絕而顯出慍怒,隻漫不經心笑了笑:“賜婚的聖旨已經寫好了,你會是名正言順的指揮使夫人。”

蘇珩說這句話時,林南敘腕上的鐲子磕在欄杆,一瞬碎裂。

賜婚……

她想過許多種可能,唯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先進屋裡吧。”蘇珩握住林南敘的手腕,“你一向怕冷,怎麼不讓下人拿個手爐。”

林南敘怔愣片刻,猛然開啟蘇珩的手。

“彆碰我。”

她看著他,字句艱澀:“我要等明欽回來。”

她不會嫁給蘇珩。

蘇珩並沒有介意林南敘的動作,語氣少有的,顯出優容的寬縱。

“我可以陪你等他,反正陸府現在已經被明堂衛控製了。”

他講這句話時,終於又一次在那雙淡漠的琥珀色眸子裡,看到倉皇的絕望。

林南敘比任何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皇上沒有任何旨意,你怎麼敢……”

“旨意?”蘇珩漫不經心笑了一聲,“因衛襄案,哥哥秘旨奪陸明欽三關總製,令其回京聽勘。”

怎麼可能……

林南敘看著近在咫尺的那張臉,恍惚想,為什麼忽然這麼冷呢?

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她真的好冷。

寒意一點點從骨頭裡洇出來,彷彿有什麼人抽空了她的骨髓,灌進千鈞萬鈞的風雪,五臟六腑都凝了霜。

冷的她好像又回到了紹治十一年。

周景澈真的要趕儘殺絕嗎……

不……不對。

指甲掐進掌心,她在刺痛裡回過神:“馮相請罪乞骸骨的摺子,許四維韓元質等人的彈劾皆留中不發,說明聖心並無裁決。”

明欽或許會回京,但絕不是蘇珩說的懲辦。

“皇上隔斷賀時行與同僚的聯絡,對朝事的漠然置之,都是為冷淡百官的非議,又怎麼可能再有這種火上澆油的旨意。”她盯著蘇珩,試圖從他的表情裡找到蛛絲馬跡,“你騙我。”

蘇珩想。林姑娘還真是善體聖意。

這麼堅定的心性……她為什麼就不能給緹騎司效力呢。

林南敘也好賀時行也罷,明明知道哥哥的意思,怎麼偏偏學不會順勢而為。

真可惜。

但他隻是雲淡風輕講:“我可以帶你進宮問問這旨意的真假。”

左右隻是他的一點私心,事情鬨不出長安宮,哥哥不會介意的。

“其實事情原本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誰讓賀時行逼諫犯上,惹惱了哥哥。”

蘇珩頓了一下,語氣裡隱隱透出些扭曲的興奮。

“賀時行被關在府裡一個多月了,你猜他是不是真在府裡?”

他滿意欣賞著林南敘眼裡難以置信的恐懼,笑:“姓賀的骨頭確實硬,到現在還死撐著不出聲。我真好奇,他如果見到你和陸明欽,會是什麼反應。”

“不可能……賀時行是吏部尚書,你不可能敢……”

“我有什麼不敢的。”他笑,“給點折磨而已,賀時行難道還有能耐在詔獄裡給自己伸冤嗎?”

“姓賀的鬨成這個樣子,連明堂衛都牽扯進去了,你不會以為,我能放過他吧?”

蘇珩擡手,指尖慢條斯理劃過眼前人的頸側,那裡有一道隱秘的,幾乎已經沒有痕跡的舊疤。衛襄自儘的時候,蘇珩有過片刻的分神,想,還好林南敘那次他攔得快。

他可捨不得林大小姐死。

在林南敘要推開他時,蘇珩卻得寸進尺貼近:“陸明欽今天可就回來了,你說,我要不要先帶他去緹騎司見賀時行。”

他故意放緩了語氣,輕飄飄講:“也好讓陸總製有個準備。”

林南敘身子一僵。

“其實月初藺靖就去薊雲宣旨了。不過陸明欽傷得實在太重,耽擱了不少日子,才拖到現在。”

重傷……明欽他……

心臟疼得幾乎喘不過氣,林南敘踉蹌後退半步,勉強靠著欄杆站穩。蘇珩手指觸到她的臉時,她才發現自己哭了。

“放心,我去看過他的情況,死不了。”

藺靖派人回稟,說陸明欽傷病複發,性命垂危,周景澈於是讓蘇珩去看看情況。

還特意叮囑他的好弟弟,彆惹事。

蘇珩看著林南敘臉上的淚痕,眼底閃過片刻的忌妒。

姓陸的到底憑什麼能讓她這麼在意。

藺靖確實沒騙他們。訊息是廿二十七進的長安宮,他廿二十九到薊雲,陸明欽還沒醒。

蘇指揮使耐著性子等到第二天傍晚,昏迷了三天的陸明欽才從鬼門關回來。陸大人發現蘇珩在,眼皮都懶得擡一下:“來殺我的?”

蘇珩看著陸明欽毫無血色的唇,想。陸明欽現在還真是可憐。

虛弱的好像快死了。

這不行。

周景澈不想陸明欽死,蘇珩自然要讓他撐到回京。

況且,他也不想陸明欽錯過接下來的好事。

是以他笑了笑,問:“你想不想見南敘?”

“你!”

事情沒有波及到南敘……蘇珩想乾什麼。

“她在我手裡。”

陸明欽聽見這句話,掙紮撐起身,蘇珩不懷疑,如果陸明欽手邊有刀,他會直接殺了他。

可惜陸總製傷得太重,連威懾都孱弱。

蘇珩漫不經心把人按回床上,眼底笑意濃厚。

“你也不想想,鄒季卿區區一個刑部堂官,有多大的能耐,攔明堂衛。”

他太喜歡陸明欽眼裡的絕望了。

憤怒,震驚,恨,以及……

搖搖欲墜的脆弱。

真漂亮。

蘇指揮使多看了一會兒,才笑:“陸明欽,你要是還想見她,就省點力氣吧。南敘可還有話想和你說呢。”

真期待陸明欽知道他和南敘成婚的反應。

這道賜婚聖旨,會和陸明欽封侯的旨意一同發出。

畢竟衛襄和賀時行乾的那些爛事在禦前惹出那麼大麻煩,連累他也捱了鞭子。哥哥不讓他真傷了賀時行或者陸明欽,那他在姓陸的心口剜塊肉,也不算過分吧。

陸侯可一定要來喝這杯喜酒啊。

蘇珩的手還壓在陸明欽肩上。陸明欽這會兒實在太虛弱,剛剛那一下已經差不多耗完了他僅有的精力,現在也沒什麼力氣再反抗蘇珩。

不過姓陸的還真是在意衛襄,隻是聽到死訊都能把自己弄成這樣。要是……

蘇珩目光多處幾分陰惻惻的譏誚:“陸明欽,你知道衛襄臨死之前見過誰嗎?”

陸明欽彆開臉不看他。

“賀時行纔出牢房,衛襄就自殺了,你說,賀時行到底和他說了什麼?”

陸明欽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聲。

“他們說了什麼,蘇指揮使一定都聽見了。”

“賀時行不會蠢到在這種時候害死子襄。”他轉過頭,眼底譏諷幾近放肆,“倒是詔獄裡死了重要人犯,皇上不生氣?”

“這就不勞陸大人操心了。”蘇珩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陸大人安心在薊雲養傷吧,我會在禦前替你求情的。”

他湊近陸明欽,附耳講:“彆辜負了南敘對你的牽掛。”

纔好聽她親口和你,恩斷義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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