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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紙 離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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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鶴

紹治十三年春,建州府官驛。

傍晚時分,殷紅的霞燒過天際,空氣泛出雨後新晴的清涼。窗戶臨街,馬蹄聲踏踏漸近。林南敘移了盞燈過來,又走到窗邊,正要關窗時,一陣風撲進來,吹散桌上的紙張。她低眼將幾份文書收好,忽然瞥見一封朱紅灑金帖掉在桌下。林南敘俯身撿起,是給時任江嶺總督李良符的壽啟。

字還算好,隻是內容實在平庸,尋常坊間文書先生的筆墨,怕是難入李大人的眼。

俞行簡正巧推門,瞧見林南敘手裡的東西,站在原地愣了半晌,尷尬道:“王書吏做事太不當心了,我叮囑過他收好。”

李部堂南禾剿匪時,俞行簡奉令協戰。此番他能進京述職受賞,從西桂調任嚴溪,背後多虧李大人舉薦。

他們今日到建州,正逢李大人壽誕,於情於理,他該去賀一賀。

可李良符是嚴黨。

李部堂提攜俞行簡算是任人唯賢不避朋黨之鬩,隻是不論行跡人品,單嚴相門生這一點,李良符也足夠和林姑娘血海深仇了。

俞參軍不想林南敘傷心。

雖然那時候林南敘化名秦文清,以書吏身份在俞行簡身邊,常見公文往來,遲早也會知道。

能瞞一天是一天吧,說不清為什麼,俞行簡有點怕這姑娘。

從前給林侍郎當副手的時候,俞參軍就怕林大人,而今又怕林大人的女兒。

從蘇指揮使那裡接走林南敘之後,他總覺得這姑娘好像不太像活人,霧輕雲薄的,帶點森森然的鬼氣。

按理說俞大人也是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不該怕。

可林南敘和邊塞那些白骨又不太一樣。荒原上天地曠達,風沙蕭索,生死都壯闊。眼前的姑娘,卻是不見天日的陰森。

俞行簡生平最最怕官場上那些殺人不見血的門道,乍然對上這份陰森,自然也怵。

他有時候也會想,從前好好一個姑娘,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後來林南敘跟俞延甫在嚴溪和梧州幾年,見過滄海與深林,才勉強有了點生氣。

不過都是後話。

此時林南敘低眼鋪開紙,輕聲與俞行簡說:“我幫您寫吧。”

這一路俞行簡常對著筆墨發愁,林南敘問起,他卻隻推說是公務棘手。

原來是因為這個。

“隻是一篇壽啟而已。”林南敘語氣溫和,“您在蘇珩麵前救下我,已是大恩,我不想看您為難。”

“況且您其實不必瞞我,我知道您調任嚴溪,是因為李大人。”

俞行簡是林銑舊部,李良符雖然有心擡舉,顧及恩師,到底有些為難。

是以李大人思量良久,十二年回京時,找上了他在京的舊識、明堂衛指揮使蘇珩,想走蘇大人的路子,舉薦俞行簡去嚴溪。

明堂衛替皇上監察百官,獨承審諭雷電,凡事關機密,他人不得而知。

即使是嚴介山,也得給蘇指揮使幾分麵子。

況且林銑沒出事時,蘇大人與林家走得也近。

蘇珩送走李良符時,初春的薄寒在門扉開合間吹進屋內,院內的梨樹卻已泛青。他在廊下停了一會兒,纔回到書房。林南敘從屏風後走出來,蘇珩看著她,神色玩味:“林大人舊部也轉投嚴黨了。”

而林南敘低眼站在原地,無動於衷。

她聽見了蘇珩與李良符的對話,想的卻是,俞妹妹不用在西桂受苦了。

蘇珩沒有看到預想的憤恨,興致缺缺玩著手裡的摺扇。這柄泥金檀香扇是李良符帶今日給他的謝禮之一,外放幾年,李大人對於官場的應酬倒是越來越得心應手了。

難怪嚴介山也看中他。

“你說俞行簡要是知道你還活著,會不會拿你去找嚴黨請功?”

當夜,俞大人捧著茶,惴惴不安坐在蘇府的書房,正想著自己到底是哪裡招了蘇指揮使的眼,卻見蘇珩拖了個人進來。

那姑娘被綁著,人瘦得厲害,身上的衣服看著像是哪家的粗使丫頭,亂發擋住了臉,手臂上蹭著大塊灰土,斑駁狼狽。

俞行簡不敢多看,也猜不準蘇珩的意思,驚疑起身:“蘇大人這是做什麼?”

蘇珩把人丟到俞行簡麵前,扯著那姑孃的頭發強迫她擡頭,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道:“緹騎司今日抓了個潛逃的罪人,還請俞大人替我辨認一下。”

俞行簡看清那姑孃的臉,駭然後退一步,隨即道:“卑職確實不認識。”

怎麼會……怎麼會是……

“俞大人彆急著否認,再想想。”

蘇珩雲淡風輕放手,那姑娘似乎很虛弱,蜷在蘇珩腿邊,也不見掙紮。衣衫破口處撩開一點,俞行簡瞥見她腰側的幾道鞭痕,又迅速移開視線。

“我勸你想清楚了再回話。”蘇珩饒有興趣盯著他,神情顯出幾近殘酷的愉悅,“包庇罪眷,可是同罪。”

俞行簡心底已是驚濤駭浪,原地怔愣半晌,才說:“卑職真的不知。”

見俞行簡抵死不認,蘇珩也失去耐心,冷聲問:“當年林銑出任三關總製,攜家眷駐薊雲,你做他副將,那幾年就沒見過他家人?你女兒不是和林南敘關係很好嗎。”

“我給你個出路。”

他看著他,字句輕緩。

“指認她,我保舉你出任江南海署巡按。”

海署巡按官不算大,可是對俞行簡一個西桂司備,卻是難以想象的好缺。況且江嶺富庶地,管著海防外交商貿,油水總不少。

蘇珩故意停下來等眼前人的反應,俞行簡臉色慘白,沉默了有一刻,依然講,卑職真的不認識她。

蘇珩臉色沉下來:“你不願意?”

俞行簡不知道為什麼蘇指揮使自己就與林姑娘相識,卻特意叫他來指認林南敘,也來不及細想更多,硬著頭皮跪下來,乞求道:“蘇大人,林銑案已結,實在不可再起大獄。您隻當是抓了個犯事的逃奴。卑職……卑職願意贖……不,卑職願意買走這個奴隸,銀子您開口,卑職一定湊齊。”

“贖她?”蘇珩幾乎笑出聲來,俯身湊近這個不知好歹的西桂司備,侮蔑明晃晃刺在他臉上,“俞行簡,你一年的奉銀纔多少,敢開這個口。”

林南敘掙紮擡手,拽住了蘇珩衣袍的下擺。

麻核卡在嘴裡,她說不了話,卻還想求蘇珩放過俞行簡。

俞行簡在那一瞬間,想到了自己病死在西桂的女兒。

那時候她鬨著跟他來林府玩,林大人與他在書房商議軍務,林南敘則在廊下哄小妹妹翻花繩。

眉娘死的時候才十二歲。

事情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呢。

他想救林南敘,也不全為所謂的提攜之恩。

人活著,總要有個念想。

“卑職在原籍還有些田宅可以兌成銀子……”他看著蘇珩,“卑職會找個僻靜地方把她安頓好,大人若不放心,也可以派人看著。卑職用性命擔保,絕對不會讓人發現她。”

“是嗎?”

蘇珩雲淡風輕笑了笑。

“俞行簡,你的忠心,到底是對著誰的?”

這話實在太重,徑直將俞行簡釘死在原地,辯無可辯。

蘇珩敲了敲桌子,一個丫鬟低眉進來,把林南敘扶了出去。他盯著俞行簡看了一會兒,忽然說:“帶她去嚴溪吧。”

俞行簡難以置信看向蘇珩。

他放過他們了?

“可……”

“這也不行?”

蘇珩眯起眼,語氣裡透出殺意。

“俞行簡,你還敢討價還價,是嫌自己命長嗎?”

俞司備慌忙低頭:“卑職隻是害怕嚴溪路途遙遠,林姑娘受不住。”

他的妻女在西桂病逝,縱然俞行簡想帶林南敘走,可前車之鑒,他實在害怕。

“一個罪眷而已,她要是死在嚴溪,也是活該。”蘇珩嗤笑一聲,“況且嚴溪又不是西桂。”

嚴溪城海上貿易發達,從前也是富庶安寧,隻是這兩年鬨海寇,日子難過些。

“至於銀子,你那點田宅能兌多少錢,我收了都嫌寒磣。”蘇珩漫不經心擦了擦手,笑,“賒著吧,什麼時候給,看我心情。”

待俞行簡離開,蘇珩一麵寫信,一麵嘲笑李良符膽小。

“嚴溪參軍算什麼官,也值得他江嶺總督瞻前顧後。”

這話講得冒犯,但俞行簡這種不起眼的小官,調任嚴溪備倭,又不是拔擢什麼肥差,嚴黨大爺才懶得注意。

彼時林南敘披著薄衫跪在他腿邊,領口鬆散,隱約露出青紅斑駁的歡痕。她低眼看案幾邊繁複的鏤空雕花,依然緘默,彷彿釘死在畫屏上的一隻鶴,呼吸都微不可聞。

林南敘將壽啟遞給俞行簡,歎了口氣:“如果不是李大人去找蘇珩,我也沒有機會跟您離開。”

俞行簡聽到林南敘這句話,才知道李良符與蘇珩的往來。

蘇珩找上他的時候,俞行簡真以為是明堂衛抓了罪眷,後來也不好細問林南敘,而今見林南敘沒有排斥,便也安心了些,吩咐隨從明日送到李大人府上,再去清點三日後登門拜賀的芹獻。

可俞行簡沒想到,林南敘寫得太好,李大人愛才,非要見俞參軍和他的書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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