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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名半紙 青鋒新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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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鋒新拭

轉過年調令下來,陸明欽去了紹台做參將。

紹台是江嶺直隸州,為曆代海防重鎮。雖然從打北虜變成了剿番,不過也算得償所願。

到任時寶刀未老的紹台經曆帶衛署眾人迎他,打量陸明欽半晌,笑得意有所指:“陸參將真是年少有為。”

這經曆年過五旬,先帝時便戍守弓浦所,海衛的風浪一年年翻湧,蝕在骨裡,變成皮肉上時序更疊的皴裂與疤痕,如今見著這個年歲還沒自己從戎時間長的毛頭小子,自然是看不上的。

餘下眾人知道他是賀侍郎的人,便也畏懼這份狐假虎威的權勢,而對著陸明欽本人,又難免生出幾分輕蔑。

也有人猜,李良符不會容得下馮相這顆釘子,陸參將在紹台怕是風光不了多久。

那段時間,陸明欽一麵巡察當地屯政,一麵也聽了不少德不配位必殃其禍的風言風語。

陸明欽到紹台第三個月,倭寇登陸珧祈,繼而轉趨紹台。

紹台經曆與他在弓浦近岸列陣迎敵,老經曆注視著逼近的匪船,神情不屑:“陸參將見過血嗎?”

陸明欽懶洋洋笑起來。

“這不是見到了嗎。”

而後他猛然抽刀,霜刃新硎,鋒芒畢現。

“擂鼓進軍——”

濤聲如沸,席捲過無數生死一線,殺伐不歇。

嘶吼。哀嚎。鮮血炙熱。海風凜然。心跳擂如戰鼓,叫囂著血脈中最原始的亢奮與熾烈。

碧血金戈,慷慨狂名。

殺招劈麵來,陸明欽閃身,刀砍在左肩,血順著肩甲滲開。彼時他已殺到刀刃翻卷,汙血狼籍,陸明欽搶了浪人的倭刀,反手捅穿對麵咽喉。

所有的齟齬都消解於生死一刹的顫栗與快意。

那日陸明欽酣戰無懼,直至刃血漬腕。

他自要向天下人證明,蹀血東南,儘屠夷種,嚴黨的李良符做得到,他陸明欽當然也可以。

二十歲的陸參將青鋒新拭,明刃如霜,照著劈山跨海的意氣風發,淩雲萬裡。

一劍橫擔日月行,山崩海立問前程。

傍晚時金州軍來援,在眾軍的歡呼聲裡,他也終於也見到了那位東南一柱。

彼時陸明欽回營處理傷口,李部堂聽聞新到任的紹台參將奮勇殺敵,特意來探望。

陸明欽肩上的傷不深,此刻剛包紮好。軍醫退開後,陸明欽斜倚在矮榻邊,卻隻仰臉看著李良符,笑:“恕下官失禮。”

眼底輕狂有恃無恐。

拜與不拜,他都是賀時行的人,天然與李良符立場相左,況且陸明欽也不屑拜這個養虎謀身的江嶺總督。

李良符時年三十有二,眉目分明,姿采如持玉,比起尋常行伍出身的將軍,卻帶幾分書卷氣,更像個文士。

他看著陸明欽身上的新傷與血跡,語氣平靜:“賀侍郎倒是給我送了一柄好刀。”

也沒有怪罪陸參將的放肆。

“多謝李部堂稱讚。”

李良符拿出一封信來:“這是你的意思?”

陸明欽在信裡說紹台一帶官軍軍紀渙散,請求募兵抗倭。

“當然。”陸明欽笑,“賀大人他們久在京城,看不到這些細枝末節的弊病。”

陸參將沒指望李良符能同意,隻是按規製,他向朝廷請求募兵,實在越不過這位江嶺總督。

他本來已經打算另外寫信給賀時行,請他幫忙在朝中進言。

“無兵而議戰,亦猶無臂而格乾將。如今各衛所老病衰弱者眾多,若能募三千新士,嚴行訓練,足以抵禦江嶺賊寇。”

李良符既然問了,陸明欽也就多說兩句,順便試探一下這位李大人到底是什麼心思。

“況且永義兩地因爭水爭礦,常年械鬥不止,招募當地青壯者入伍抗敵,也有助平息民間紛爭。”

其實陸參將話說的已經很委婉了,紹台三衛十所,統軍一萬兩千四百餘人,刨去吃空餉和老弱病殘,可用者不及半數,其中訓練整肅者更是了了。陸明欽選了千餘精良緊急操練,纔有了今日在弓浦血戰的兵馬。

說實話,能帶著這麼一幫東西和倭寇打了一年,他都有點佩服這位江嶺總督了。

李良符聽罷隻是笑了一聲:“陸參將也知道軍中艱難了?”

還有更難的呢。

不過陸明欽能想到這些,還算是有心。

“匪寇蠻橫暴虐,貪蠹欲壑難填,內憂外患兩麵夾攻,還要明哲保身,當然艱難。”陸明欽湊近李良符,漂亮的眉眼裡盛著幾近跋扈的挑釁,“李大人說是不是?”

“……”

行軍多年,李良符當然看得出來陸明欽傷勢無礙,更沒到不能起身的地步,方纔不過是不計較。

可這小子實在有點蹬鼻子上臉了。

他李良符看起來像什麼任人拿捏的軟柿子嗎?

是以李部堂擡手,毫不留情按在陸明欽左肩。

“江嶺不止衛所和倭寇。”他低眼,威懾千軍萬鈞壓在陸明欽脊上,“陸明欽,我勸你收斂一點。”

“改不了這脾氣,我也不介意廢你一條胳膊,讓你滾回乾左衛榮養。”

至少還能留條命。

後半句話李良符並沒有講出來。

反正這小子現在也聽不進去。

李大人倒也不是真捨得廢了這麼能打一個好下屬,隻是陸明欽年輕氣盛,自以為背靠馮相便可高枕無憂,來日得罪了人,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賀時行如果送了個隻會打仗的蠢貨過來,折在江嶺的爾虞我詐裡,也實在可惜。

李良符手正按在他傷口上,力道凶狠。刺痛一點點滲進骨髓,看不見的刀片劃過附骨的筋膜,刀刀艱澀,聲聲刺耳,熬得人發瘋。

陸明欽咬的唇色慘白,掙紮半晌,終於低頭:“屬下知錯。”

是他得意忘形了。

壓在肩上的劇痛陡然一輕。

李良符撚過指腹洇染的血跡,依然語氣平淡:“至於募兵的事,我可以答應你。”

陸明欽震驚擡眼。

“我本來也沒指望江嶺那些人剿倭。”李部堂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情緒,“陸明欽,你在紹台看到的事,我自然也見過。你在江嶺還沒遇見的事,我也知道。”

陸明欽垂眼聽著,想,李大人看著也沒多大年紀,怎麼就開始倚老賣老了。

……不就多打了七年仗嗎。

當然陸參將也隻敢腹誹,並不敢真說出來。

他不懷疑李良符真會揍他。

而且李部堂看著溫文,下手是真的狠。陸明欽想了想自己的左肩,仍是心有餘悸。

“金州府的顧參議會協助你募兵,旁的事,你們一概不要管。”李良符歎了口氣,“顧以詔性子穩卻心軟,和你放在一起,倒是正好。”

陸明欽不至於蠢到再問李良符什麼事是他們不能管的,靜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開口:“部堂說不指望江嶺的人剿倭?”

“我在南禾剿匪時,見當地俍兵作戰凶狠,便與張道台商議,從梧州征調七千俍士配合作戰。”

李部堂並沒有消極怠戰。

他是在等兵。

“去金州吧。”李良符低眼呷了口茶,“紹台的兵,是殺不了倭寇的。”

陸明欽看著李良符眼底勉為其難的疲憊,忽然想,難怪有人說嚴介山眼光毒辣,兩個得意門生一個保了他在聖上麵前的榮寵,一個保了他後半生的安穩。

羅嗣修掌鹽稅,替紹治帝兢兢業業斂財;而李大人殫精竭慮,一麵剿倭,一麵替嚴黨遮掩底下的爛事,當真是既能給聖上分憂,又能給嚴大人解難。

他終於收斂了所有的狂妄,輕聲問,李大人為什麼願意幫我。

“有些事隻有你能做,你也必須去做。隻有這樣,江嶺的仗才能打下去。”

李大人這話說的太早,陸明欽被那其中的悲涼懾住,卻又困頓其中,惘然無知。

直到紹治十六年的舟川,他才真正明白這其中無能為力的憊怠。

弓浦一役後,陸明欽以軍功擢金州衛指揮使,練兵備倭。翌年春,賊寇再犯珧祈,陸明欽領金州軍援馳,與顧以詔合兵戰倭寇與溫坊,斬首千餘人,並剿龍居餘寇,其間九戰九捷,進秩三等。

紹治十五年夏,俍兵開赴江嶺,李良符與張承於狹涇合戰圍剿倭寇,攻破狹島的倭匪大寨,殺敵三千人,墮水溺弊者不計其數。

臘月時,兵部在馮相的授意下,參奏李良符與張承冒功請賞。兩個月後,陸明欽上書作證,李良符糜餉殃民,養寇自重,延誤戰機。

這本來也是他來江嶺該做的事。

最終聖旨欽定,李良符和張承論斬,嚴黨分崩離析。

紹治帝採納賀時行的建議,令陸明欽接任江嶺總督,清剿殘寇。

彼時重回嚴溪的林南敘收到李良符死訊,與俞行簡一道上了柱香。

畢竟幾麵之緣,總要祭一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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