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名半紙 靈幡祭
靈幡祭
陸明欽瞪了眼林南敘,轉身去應敵,離開前硬邦邦扔下一句,彆亂跑。
“……”
林南敘攏了攏散落的長發,隨手拿了桌上一支小楷筆挽好,走到門邊,聽著外麵的兵荒馬亂,猶豫片刻,還是掀開一點簾子,看周圍的情況。零星幾個竄過來的匪寇已被砍翻在地,士兵拿著武器匆匆東麵趕,林南敘看過去,見二丈八幅的黃牙旗在空中獵獵作響,襯著一片陰雲逼仄。
橫州倭寇得本地海匪引路,攻勢凶猛,目標明確,徑直往陸明欽所在的方向衝。
此時顧以詔在清樂,衛襄在永島,皆未歸營,宣軍兵力並不多。倭寇是盯準了這個分兵的機會,想強殺主帥。
也不知道他們來了多少人。林南敘盯著兩軍廝殺的方向忍不住皺眉。陸明欽倒是不怕死,可新任江嶺總督如果在橫州府出事……
林南敘正想著,突然聽見有倭人模糊喊了幾句,北麵坡地上又衝進來另一隊人馬,打的是宣軍前營的朱雀旗。
對麵來勢洶洶,倭寇一時拿不準是不是大軍歸營的前鋒,瞧見陸明欽,又不甘心,仍然往帥旗的位置擠。
顧以詔或者衛襄回防嗎?永島和清樂到這邊趕不及這麼快,最近的卻是……林南敘正想著,卻聽見有人喊,秦先生在哪。
“長憶?”
她循聲回頭,見秦長憶從斜刺裡衝出來,縱馬踏翻幾個倭寇,看見林南敘後,立刻掉轉馬頭趕到營帳邊,停在林南敘麵前,伸手將她拉上馬。
“你怎麼在這?”
“我從哨所回來,發現家裡沒人,街鄰說幾個官兵來過,猜你是被陸明欽帶走了。我跟俞大人說了一聲就往這邊趕,半路俞大人追上來,說是倭寇有異動。”
秦長憶剛剛隨手抓了個副將問,這會兒亂七八糟的,對麵顧不上她,隻給她指了個方向。
還好真找到了。
林南敘靠著長憶的後背,風在臉側呼嘯而過,林南敘看著不遠處作戰的宣軍,問:“你們帶了多少人?”
“俞大人追上來的時候好像……有幾百人吧。”
從長憶他們趕到時間算,倭寇登岸前嚴溪城就收到訊息了……他們從哪裡得到的訊息?
林南敘回頭正要問,一支羽箭貼著馬身劃過,馬匹受驚,長憶砍翻虎視眈眈的匪寇。林南敘穩住身形,才問:“俞大人呢?”
“他去找陸明欽了,讓我帶你先走。許一和藺靖摸到海邊去了,這會兒應該……”
秦長憶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近岸騰起火光,火勢乘風燒成一片。匪寇發覺漁船被燒,除開腦子軸得不行的四五個浪人擺開破釜沉舟的架勢,瘋了一樣往陸明欽那邊衝,餘下匪寇都在往岸邊撤,撲搶未著火的船。
是許一遞的訊息……林南敘看著火光,想。許一和藺靖去燒船,等於把自己主動送到陸明欽麵前了,他還是不想袖手旁觀嗎?
林南敘想著後麵應付陸明欽的事,秦長憶猛然勒馬。她下意識抓緊韁繩,還沒回過神,就聽到長憶的尖叫。
“俞大人!”
林南敘怔怔轉過頭,看到俞行簡胸口的箭矢。
紹治十七年,倭寇偷襲壽永大營,嚴溪參軍俞行簡率部支援,力戰中矢死。
夜風卷著零落的紙錢盤旋糾纏過白幡,靈棚內幾盞燭火飄搖,火盆內的炭塊爆開細碎的火星,映得林南敘半邊臉忽明忽暗。
白日時秦長憶哭得聲嘶力竭,而直到俞行簡入棺,林南敘還在恍惚。
她不知道該去怎麼安放那些情緒,悲傷,迷茫,怨恨,紛紛攘攘填進胸腔,白濛濛一片,消彌在潮起潮退的海濤聲裡,空穀無音。
俞行簡最後對她說,不要恨。
身後簾帳掀開,驚得火苗惶然躍動。陸明欽看著林南敘的背影靜了片刻,輕聲講,抱歉。
林南敘跪在靈前,低眼往火盆裡添了些紙錢,並沒有什麼反應。陸明欽又講:“燒倭船的鄉民已經安頓好了,你放心。”
他還有些事想問那個叫許一的鄉民,隻是藺靖也在場,眼下這種情況,他不想和林南敘的人起衝突。
“十三年幫我們穩住海匪的中間人就是許一。”
陸明欽聞言怔住。
“他跟匪首何貴是同鄉,在海匪手下做工,運淡水補給,他們信他。我那時候也是靠著許一摸清了海匪的內部情況,又釣出倭寇。”
她那時候利用許一斷了海匪的淡水,才逼得陳海坐下來和他們談判。
林南敘與許一講過,如今陳海成功搭上倭寇,形勢之前更嚴峻,他與海匪再接觸可能會惹疑心,不必再幫他們。
當日俞行簡給許一報的與其他鄉民一樣,都是隨軍協戰有功,明麵上看不出異樣。何貴已經死了,旁人就算聽到些風聲,也未必說得清什麼,陸明欽沒那麼容易挖出許一來。
林南敘歎了口氣,道:“給朝廷做中間人,一麵是協戰有功,另一麵卻是通番論斬,前情已結,我原本不想他再牽扯進來。”
畢竟江嶺也不隻是剿倭的戰場。
可是今日許一已經做了決定。
林南敘勸過,卻無權乾涉他最後的選擇。
陸明欽聽出林南敘話裡的弦外之意,隻覺得一口氣軟綿綿堵在胸口,但真要一字一句去辯,又好像無話可說。
他最終還是講,我不會讓義士枉死。
這話從陸明欽嘴裡說出來,未免有些啼笑皆非的諷刺,然而他並沒有聽到預想的譏嘲。
林南敘拿起火鉗,將邊沿的殘紙撥進火中,聲音輕的像一聲喟歎:“我原以為,俞大人就算在一輩子縮在嚴溪,也還有條活路。”
餘灰漸熄,邊緣一隙焦紅,似在嘲笑她的無能為力。
陸明欽猶豫片刻,問:“十六年時俞參軍能回嚴溪,是因為明堂衛?”
俞行簡既無靠山也無門路,那時候沒被什麼人扔出來當替死鬼乾掉,大概少不了蘇珩庇護。
畢竟案子是緹騎司查辦的。
“陸製台不必試探我。”林南敘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我並不值得蘇大人費心。”
陸明欽下意識解釋:“我沒有……”
火鉗撥過殘燼,翻出零星幾點未滅的猩紅。她看著盆內的紙灰,輕輕截住陸明欽的話:“離京時我求過他,若來日再起大獄,請他念俞大人曾為國儘忠,為其周旋一二,不至獄中瘐死。”
她還記得那時候蘇珩與她講,自古將軍百戰,難見白首,她又何必擔心。
他最終還是答應了,卻一語成讖。
林姑孃的心願已經很小了,她隻想要身邊人平安。
可惜天不垂憐,這一點祈求也要駁回。
“我沒有什麼為生民立命的抱負。這天下是周家的天下,與我何乾。”林南敘聲音低啞,似磨著沙礫一樣的滯澀,“但我不明白,他為什麼不恨。”
“他在雲州時打贏了額魯特部,指揮使大人卻斥責他輕啟邊釁,軍功沒記上,反被嫌多事,奪了他千戶的武職。他聽同僚笑他,才知道這功被記在了彆人頭上;後來父親駐防宣同,要打北虜,他又呈書信,自告奮勇去前線;俞大人屍山血海殺出來,剛升任平遼都司指揮使,卻因父親的牽連,貶去西桂做司備。再後來李大人提攜,參與江嶺平倭,梧州辛勞大半年,他的兵打了勝仗,他卻又回了嚴溪。”
“然後他聽許一說,倭寇發現宣軍分兵,要襲營強殺主將,便領兵來支援。”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怨。”
“既然這是他的選擇。”她看向烏沉沉的棺槨,“我也隻能接受。”
她不知道為什麼要與陸明欽說這些,或許也隻是說給自己聽。
她的過去已經沒有人了。
帳外一聲驚雷,壓在頭頂的雨水終於豐沛落下,而今帳下聽雨,悲歡都蕭索。
陸明欽沉默良久,最終在林南敘身邊跪下,恭敬一拜。
他也終於真心實意有了愧疚。
雨水漫開潮氣,壓得室內燭火黯淡,先前的猜疑與針鋒相對都偃旗。簾帳再一次被人掀開,是衛襄。
衛大人得知軍營出事,冒雨從永島渡海趕回來,此時甲冑未脫,衣角還在滴水。他見陸明欽確實沒事,才鬆了口氣。
衛襄瞥了一眼林南敘,對陸明欽道:“回營帳,我有事跟你說,以詔也剛到。”
陸明欽看出搭檔的顧慮,道:“沒關係。”
“之前的彈劾被馮相壓下來了,但高巡聯絡了幾個禦史台的舊識,打算繼續上書參你。”
衛襄回來的時候,正好遇上衙署來遞訊息的書吏。顧以詔在問詳情,他便過來找陸明欽。
“以詔想寫信給淮南道台,請他出麵阻攔。但朝裡的情形你也知道,如果張肅元糾著這件事不放,我們這仗能不能打下去都難說。”
“姓高的還真是陰魂不散。”陸明欽神色晦暗,“在績州作壁上觀還不夠,想重回江嶺?”
而今時間緊迫,宣軍強攻並沒有太大的勝算,稍有不慎,就是給高巡再送個把柄。
陸明欽和衛襄要離開時,林南敘忽然擡頭。
“忠佞之斷全在聖心。陸大人想解困,還得討好皇上。”
衛襄沒想到這人會開口,頗為意外地看向林南敘:“你有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