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四十八章 道彆
道彆
璃疏睜開眼,眼前是一片黑暗。
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覺得是不全騙了她。
但隨著觸覺聽覺一一浮現,耳邊寂靜的風聲告訴她,他們在下落。
之所以是他們,是因為她牽著一隻手。
她沒想到,蒼央的夢境是這樣。
“神君。”
她聽到蒼央開口。
她張了張嘴,卻並未發出聲音。
眼前一片虛無,手掌到指尖的觸感越發清晰,滾燙得近乎生出疼痛來。
“神君。”他又道。
她嚥下喉頭泛起的澀意,應了一聲。
這下反倒是蒼央沒了聲息。
過了好一會,她才聽見他輕輕笑了一聲,與方纔木然平靜的呼喚不同,他這次換上了慣常的語調,低低道:“神君,是你來了。”
璃疏控製住想要收緊的手,問道:“這是噩夢嗎?”
“不,是美夢。”
她覺得好似有目光落到她身上。
“在你來之前,就是美夢。”
又是一陣沉默。
在璃疏下定決心的時候,蒼央也道:“神君,我們走吧,還來得及。”
璃疏緩緩眨了一下眼睛,並未回答,而是摸索著將掌心貼在他臉頰,道:“生命是很寶貴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珍惜。開懷的時候要大聲笑,麵對美食要用心品嘗,傷心難過也不要吝嗇眼淚,看見美景時駐足欣賞也無妨,可以偶爾懷念我,但你永遠是屬於自己的,你是自由的。”
蒼央按住她的手,輕微地蹭了蹭,一個吻落在她的掌根,熱氣混雜著恨意噴薄在她的肌膚上:“而你卻不願意留下。”
她察覺到麵上冰涼,張口吸氣時口中傳來鹹澀滋味,才意識到原來竟是淚水。
璃疏想,或許她該感謝蒼央的美夢,使得她此刻的淚流滿麵能隱於黑暗,不被任何人察覺。
璃疏睜開眼,看到的是不全趴在小幾上露出的半張臉。
見她睜眼,不全咧嘴一笑譏諷道:“這麼久,和尚還以為你捨不得走了。”
璃疏直起身,看著尾指上的紅線緩緩消散,轉頭望向窗外,慢吞吞道:“今日多雲,正是好時候,啟程吧。”
王母看見連殊走進天帝寢殿時先是一怔,隨即便怒叱道:“你竟還有臉麵回來!”
連殊滄桑疲憊的麵容上神情平靜,隻微微側身讓進一道身影。
王母的表情登時變了,眼中是毫不掩飾的殺意,她嗤笑一聲,念出來者名字:“璃疏。”
璃疏對她行禮,那個天帝走狗司非跟著走進來。
王母眯著眼掃過司非那張百年如一日的死人臉,過了半晌,她站起身帶著儀仗走了出去。
老君掀開簾子從內室出來,見此情形,微微一頓,也不說什麼徑直走了。
如此一來,還剩下的侍從哪有不明白的,趕在司非看過來之前便緊跟著老君往外跑。
等到這殿中隻剩了他們三個,司非才走進內室,片刻後出來請蒼央進去。
見現下就剩了她和司非,璃疏便自顧拎起方纔王母小幾上擺的茶水點心,找了個喜歡的位置喝茶吃點心。
司非看了她一會兒,道:“南天門說今日隻有你和殿下回來。”
璃疏擡了擡眉毛:“怎麼,捏不到我的軟肋令你十分不安麼?”
司非定定看她一眼,移開了目光。
她就哈哈笑:“你彆生氣,我就是嫌他礙事讓他多留幾天。”
司非表情冷淡:“我沒生氣。”
璃疏往嘴裡丟一塊桃花芙蓉,笑眯眯點頭,嘴裡敷衍地嗯嗯應是。
約莫過了一炷香,眼眶還有些濕紅的連殊出來,說天帝讓她進去。
璃疏孤身站在天帝床前,看著他枯槁的手,皺皺巴巴的麵皮,還有費力才能睜開的眼睛,驀地露出一個笑來。
她溫和開口:“陛下,今日便是極限了,你還有什麼話想說嗎?金蓮一旦取出,便再無機會。”
天帝口中溢位沉重的喘息,半晌,道:“不必了,我這一世,不該有留戀。”
璃疏聞言笑容愈深,擡手掐訣,將那朵浮在天帝身體中的金蓮一絲一縷納入尾戒。
突地,天帝問:“人界很有趣嗎?”
“是啊。”璃疏語調輕鬆。
“這樣啊,我也想去看看。”他喃喃。
璃疏噗嗤笑出聲:“但是陛下,你恐怕看不了了。”
“什麼?”他費力地睜大眼朝她看去。
隻見她眼珠黑沉,笑容是極度的愉悅,十分有耐心地給他解釋道:“沒有魂魄怎麼能轉世呢?我的陛下。”
他費力睜了許久的眼睛驟然瞪大,半晌後,胸口止不住地發出“嗬嗬”聲,他咬牙道:“什麼時候?”
“一開始啊,就在一開始啊陛下,你的魂魄早被金蓮碎乾淨了。你以為的活著,不過是一縷意識罷了。現在——”她輕輕吹一口氣,“這縷意識也到頭了。”
得到答案,他反倒安靜下來,看了她很久,終於在結束前的片刻,道:“真是記仇。”
餘音消散,金蓮合攏,璃疏輕笑出聲,低低道:“你第一天知道麼?”
雖說天帝葬儀已準備得七七八八,但離開啟虛空還有一段時日。
趁這段時間,璃疏將百草殿重新歸置了一番,有的東西給了老君,餘下的則統統交給了挹塵。
連兮擔憂不解,抓著挹塵問,她卻淡淡笑了一下:“大約是因為我們給她找了麻煩,所以便將這麻煩通通丟給我了。”
連兮皺眉:“你是說蒼央?你都跟他說什麼了?”
挹塵擺擺手:“也沒什麼,一些陣法上的事罷了,我出去一趟,彆落鎖。”
連兮猜到她要去哪,跟了兩步,最終還是停下,隻一直注視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
所以璃疏,你為什麼還不來見我們。
百草殿的大陣一如既往,兩百多年對它來說不及一瞬。
不全支著條腿掛在樹上,手裡轉著一朵梨花,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大陣中逡巡,看得差不多了,才道:“最遲後日便要行禮,你打算什麼時候去大崇山?”
璃疏正往大陣裡種藥草,聞言頭也不擡答道:“老君山上有一棵銀杏樹,它的葉子是金光福祿結成,用來遮掩前輩氣息再合適不過。明日一早我們走一趟,之後便能過去了。”
話音方落,不全手上的梨花疾射而出,在大陣邊緣綻出絢爛星輝,星輝之後,是一張眉目含笑唇紅齒白的清秀麵容。
不全發出一聲疑惑的“嗯?”
還想再出手,卻被璃疏阻止。
挹塵將手上的星星掛回耳垂,施施然邁進大陣,感歎般道:“神君一回來便令天庭震蕩,自己卻躲在這裡享清淨,真真是要不得。”說著還不忘向不全頷首致意,神態平靜又從容,彷彿方纔交手的人根本不是她。
璃疏拍著手上的土,用下巴指了指旁邊空地上擺著的茶水點心,道:“自己拿。”
挹塵倒也不客氣,拎起茶壺便倒,甚至還給一屁股坐到她對麵的不全也倒了一杯。
璃疏洗完手過來坐下,呷了一口茶:“我不太懂陣法,不過好在這裡的藥靈喜歡我,才慢慢修成這般。”說著她看向遠處遼闊的藥田,慢慢道,“憑你的本事,以後這裡應當會很不錯。”
挹塵聳聳肩:“好吧,你既然在這兒,他的謀劃定然是失敗了,看來你是打定主意不讓他回來了。”
璃疏麵色平靜,不置可否。
“既然如此,我便接下吧。”挹塵擡起指尖點上飄散的梨花,說得淡然。
璃疏道:“多謝。”頓了頓又道,“風揚君那邊,有勞你幫我帶一句道彆,我若找他,隻怕要連累了他。”
挹塵眉毛擡起又落下,最終隻是說:“知道了。”
老君山上的銀杏樹枝繁葉茂一如既往。
銀杏樹下的老君亦是如此。
老君見到她便問蒼央。
璃疏卻搖搖頭隻說了一句話:“夕拾陪著他。”
說著她習慣性地伸出手摘下一把銀杏葉,看得老君眉頭直跳,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
璃疏笑瞥他一眼,轉身坐下,悠悠用那一把銀杏葉編什麼東西。
老君看著她動作,“咦”了一聲問道:“又是給蒼央的?”
璃疏唇角含笑:“等他回來給他戴著玩。”
聞言,他沒好氣道:“你們在下界二百餘年還沒膩煩麼?”說著往後一躺,眼不見為淨。
璃疏哈哈笑了,片刻後正色道:“今日是來找老君辭行的。天帝的事,老君應當有所猜想,我不便說這猜想對否,隻是來同你道個彆,今日我便要往大崇山去一趟。”
老君眯著的眼睛掀開一條縫,緩緩看了她一眼,道:“你幾時這麼有禮數過?同我講這些做什麼,要去便去。”
璃疏將銀杏葉揣好,喝完麵前的茶,起身拱手告辭,就這樣大搖大擺地從老君山往天庭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