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四十九章 三生
三生
天帝薨逝的訊息應當已傳到了西天,璃疏這趟大崇山上得十分順利。
如來還在高處,她沒急著過去,也沒去見憶苦,隻在界石旁坐了一夜。
背靠嘈嘈巨石,遙見人間煙火,夜風和著星光清涼拂過,璃疏長吐口氣,緩緩閉上眼睛。
如來的金風台萬年如一,煊赫輝煌,清貴難言,陣陣梵音中,璃疏踏著燭龍麟鋪成的台階,穿過蓬萊玉枝雕成的廊柱,一步步登上金風台最高最華美的大殿。
門口是立在那裡含笑看她的念塵,璃疏笑著衝他頷首,他亦垂首一笑,側身作請。
坐在金銀錯線的軟墊上,璃疏透過薄薄水霧看著如來優美舒緩的動作,他蓋上純淨無一絲雜色的玉盞,擡手推向璃疏,其中衝泡的茶葉是三界頂頂有名的滄素,百年不過十斤。
璃疏擡起蓋碗,掀開一縫慢慢聞著香氣,衣袖滑落,露出她腕骨上掛著的透雕蓮花紫水玉手鐲。
見如來目光落到其上,璃疏不緊不慢放下茶碗,就著他的視線,緩緩摘下手鐲,邊遞過去邊道:“現下我回來了,此物也應當物歸原主。”
如來見狀,並不伸手去接,隻似笑非笑道:“那位殿下且得焦頭爛額一陣子,隻怕還關照不到你身上,你急著還回來作什麼?”
璃疏便轉手將鐲子放在小幾上,又端起茶碗慢吞吞道:“殿下已經知道當初我與先帝的交易了。”
如來看了她一會兒,嗤笑道:“你說的?就不怕他遷怒於你?”
璃疏垂眸一笑:“怎麼會,是殿下拿到了先帝手諭。”
如來盯著她平和坦蕩的麵容,終於將手伸向擺放在他們之間的鐲子,聲音不辨喜怒:“你費心套上的這條新鏈子究竟如何,本座拭目以待。”
他拎著鐲子往回,繼續道:“總不至於要躲到我……”
他的聲音驟然頓住,動作也一樣頓住,一根蛛絲般的金色細線緩緩飄落,被崩斷的另一端連在手鐲上飄蕩。
竹節般的手指一段段浮現,它們死死扣著如來的手腕,讓他不能動彈分毫。
璃疏拉起斷落絲線的另一端,從袖子裡扯出一小堆銀杏葉,看著手指的主人漸漸凝實,她撣了撣袖子,道:“好了,多年不見,想必兩位有許多話要說,我便不打擾了。”
說著起身往殿後的園子走去。
如來先是低笑,目光在不全和璃疏之間來回,好似發現了什麼新奇玩意兒般道:“你竟出來了?你們竟然還聯手了?”
璃疏掀開五色琉璃珠簾,出門前聽見不全韻律獨特的聲音含笑道:“嗯,不必驚訝,和尚也很想你。”
珠簾落下,璃疏看見站在一片蓊鬱花木中的念塵衝她合什行禮:“您現下就要去三生池麼?”
璃疏頷首:“有勞。”
念塵上前擡手按住她肩膀,低聲道:“冒犯了。”
下一瞬他們便到了三生池邊,正對滿池蓮花,璃疏不禁閉了閉眼。
念塵抱手轉身,立在她身旁,靜靜看著眼前所謂的三界盛景,兀地搖頭低笑:“方纔應該請你喝過茶再過來的。”
璃疏慢慢睜開眼,眼中映出燃燒的火光,她笑道:“以後還會有許多人喝你煮的茶,我既先享過這福,便該知足了。”
念塵看了她一眼,她眼中的亮光灼熱bi人,臉上的淺笑也格外真切,忍不住多嘴了一句:“你打算如何做?”
璃疏側首看他,似是有些奇怪,但還是回答道:“就如同約定好的那般,將金蓮,還回去。”
說著她摘下尾戒,這枚漂亮的金蓮銜尾戒在她手中柔順地舒展成一枝鮮活的,同蓮池中搖曳著的一般無二的金蓮。
她看著金蓮綻出的華光,眉眼含笑:“前輩應當知道金蓮是什麼?”不待他回答又自顧自說下去,“是業啊,這可是要還的。”
她彈指,功德金光裹著金蓮落下,半空中,她打了個響指,金光散開,三生池上爆起紅光,池水一瞬蔓延出烈焰,聖潔搖曳的金蓮終於顯露出猙獰之色。
然而十幾萬年的業化為業火,遠不止融化夢境般的表象,這業火熊熊燃燒,白玉般的池沿竟都開始扭曲,氣浪席捲而上,鼓起璃疏額發和衣袍,她享受般眯起眼睛:“快些走吧,過一會兒燒起來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念塵看了她一會兒,最終雙手合什,唸了一聲佛偈,道:“恭喜你得償所願。”話音方落,身影便消失在了三生池邊。
隻有璃疏,在與金風台格格不入的烈焰中,負起雙手,垂首輕笑,低聲道:“恭喜我得償所願。”
靜懸於三十六重山頂的金風台染上紅光,引得眾僧佛菩薩紛紛側目,然而他們沒有收到任何來自金風台的傳訊。
那是佛祖的金風台。
璃疏從三生池回到大殿,坐在金色的瓦甍上,從懷裡掏出一壺酒邊看邊喝。
業火吞掉金風台一座座建築,燒掉禁製,燒掉那些枷鎖,玉柱傾頹,流金迸落,無數靈光飛舞,爭先恐後從金風台逃離。
也有的就地化為灰燼,或是綻成焰火一般的絢光。
明淨高華的金風台頭一次這般熱鬨。
接著璃疏便聽見身旁琉璃瓦碎裂,以及緊隨其後的如來失態的怒吼:“你怎麼敢!你怎麼敢!”
然而瞬息之後他又沒了聲音。
一陣清風掠過璃疏耳畔,不全的聲音飄遠:“還有半刻他才會醒,和尚就幫你到這裡了。”
璃疏嚥下一口酒,舉壺遙敬:“多謝前輩,璃疏就此彆過。”
喝完最後一口,璃疏躍下被業火舔舐的大殿,反手將青玉酒壺擲出,大殿在這一擊下終於轟然倒塌,整個金風台毀於一旦。
氣浪爆開時,如來的聲音也一同響起:“你竟敢將赤霄給他,你竟敢將我的神念給他!”這聲音一瞬便到璃疏身後,低沉之下蘊藏暴怒,一字一頓,“你竟敢燒了我的金風台!璃疏!”
璃疏轉過身,負手看向被攔在她一步之外的如來,他掛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袈裟,慣來慈和的麵容上抹著黑灰,襯著紅口白牙,彷彿地獄修羅。
而一柄纏著雷光的劍立在他麵前,電光遊走間發出劈啪之聲。
璃疏看著他笑了笑,問道:“你不認得這把劍麼?”
如來麵容扭曲,隨即他看到濃雲滾來,遮天蔽日的天兵列陣其上,為首之人一襲黑衣,肅立雲端,幾乎是瞬息之間便踏上金風台,按住了璃疏肩膀。
如來微微眯眼,深吸口氣,耐著性子問:“這是什麼意思?”
密密麻麻的天兵與如來形成對峙,按著璃疏肩膀的那位正在給她套上靈鎖,聞言隻冷淡道:“奉王母之命,不惜一切捉拿璃疏迴天庭受罰。”
如來怒極反笑,指著璃疏道:“她燒了我金風台,還要我放走她?你究竟是來捉她還是救她的?啊?貪狼!”
司非的聲音波瀾不驚:“王母旨意,不得不從,佛祖恕罪。”
璃疏笑了一聲,微微偏頭看著如來:“都說了,你不認得這把劍麼?”
如來看向璃疏的眼神冰冷至極,猶如在看一個死人。
跟著她便被扯了一個趔趄,司非麵無表情押著她返回雲頭,擡手示意眾天兵啟程迴天庭。
等到濃雲往天庭方向滾去,司非收回插在金風台上的劍,璃疏聽見遠遠傳來如來的怒吼:“他日我必當上天庭請教!”
她扭頭去看司非手上的劍,饒有興致地問:“這是使了什麼法子拓下來的投影?”
司非目視前方,拉著靈鎖的手一緊,見璃疏又是一個趔趄,這才淡淡道:“你不如想想過一會兒要怎麼挨它,不記得多疼了?”
璃疏站直身體,直直看向司非,一字一頓道:“真是好劍啊。”
司非麵無波瀾,視線略過她看向前方。
一到天庭璃疏就被徑直帶到了天罰台,一路上清淨得簡直不像天庭。
天罰台聽上去唬人,但元始天尊留下本命劍之處,又怎會貧瘠荒蕪。天罰台內有一片浩瀚星海,清麗炫目,悠遠靜謐,是進入雷池的必經之路。
天兵天將止步於這片星海之外,隻有司非扣著她往前走。
隨著他們走動,星子便如真的漂浮在海麵一般逃離又聚攏。璃疏伸出腳尖逗弄,這時司非倒不管她,隻站在一旁靜靜看著。
璃疏此時卻突地問道:“娘娘就沒有什麼要你轉達的話麼?”
司非看著被她逗弄得隱隱泛紅惱羞成怒一般的星子,聲音一如既往地冷淡:“娘娘說,本打算放過你,但這個時機太好,你自己撞上來,怨不得她。”
璃疏聽罷,眼角微彎,用腳尖輕輕將那顆纏著她的星子撥遠,不顧又追著她跑的星子,擡腳繼續往外走。
司非跟上去,聽見她自語般道:“我也很感激娘娘沒有放過這個時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