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枕難成眠 第五章 亭中談
亭中談
大約六百年前,碣石畔起了一場叛亂,不足月餘便席捲了整個東海。天帝的小兒子連殊正在下界遊曆,好巧不巧被捲了進去。當時的連殊雖年紀尚輕,卻已習得一身好修為,他自己又是正正經經的天家血脈,一時也無人敢動他,隻將他安置在東海龍宮,每日好酒好菜地招待著。是的,那時叛軍已連龍宮都占了。
當年的龍王是個軟綿綿的風流性子,饒是天帝撥了五千天兵給東海,這一場戰事也打得頗為不易,若不是連殊被困,大約早已改朝換代了。
誰也不曾想到的是,隨著戰事逼近尾聲,叛軍竟生出了魚死網破的心思,數千條命就那樣丟在東海,強行開啟了噬魂陣。那一仗,天庭精兵近乎全滅,而連殊則一身修為儘失,神魂為那座血陣吞了近七成。好在連殊和旁人不同,在孃胎裡就是實打實的仙胎,到底是留了那麼一絲活命的機會。
原本如此了不得的要事是不會同璃疏有什麼乾係的,但是麵對連殊仍在止不住潰散的魂體,擅長煉丹煆魂一道的老君也束手無策。
璃疏幾乎是被押到連殊床前的。
最終天帝力排眾議,為連殊補魂這事,落到了璃疏頭上。
東海的動蕩帶來的不僅是東海萬裡海域百餘年的休養生息,也讓天帝的靈力迅速地衰弱下去。璃疏雖不清楚個中緣由,但看老君諱莫如深的樣子,也知趣地沒有多問半句,隻和老君一道為天帝調養身體。
但六百餘年,連殊的神魂也不過補至八成。東海已悄無聲息換了一位龍王,天帝卻仍無半點起色,到了近一百年間,甚至有了油儘燈枯之象。
老君止不住歎氣,仙者長壽,但天帝卻也在這個位子上實打實坐了十萬餘年,雖無人說出口,卻都心知肚明,仙者也是有壽數將近的時候的。
而璃疏,一貫是不理會這些的。哪怕她得天帝庇護許多,天庭對她來說不過是另一個漂泊之處。隻是六百年前的因緣,老君竟成了她在這天庭中結識的第一位仙官。
天帝已近大限,連殊卻還未有醒來的跡象。老君將各中關竅細細掰開與璃疏說了,璃疏終於被勉強說動,找上天帝,討了一樁差事。
璃疏的手不足月餘便恢複如初,讓老君卜過一卦後踩著挑好的日子袖上三回便出了殿。
璃疏煉丹不用丹爐,隻盤膝於鏡湖邊,伸手便有簌簌風來,拂得碧浪生濤,花草摩挲,目之所及靈氣儘聚於此,煉化她手中那一團藥。
老君和連兮遠遠看著坐在那裡的璃疏,一個抱臂一個背手,抱臂那個先行開口:“你看著她這次又要幾日?”
背手那個微微搖頭:“三回難采,更是難煉,也隻有她會試,怎麼著也要半月。三回,曰迴心、回神、回魂,你可知為何她逮到的小狐貍要那株三回?”
“為何?”
“這藥哪怕直接服食,都能讓那小狐貍跌落的境界儘數回來。看她如今的樣子,是想要恢複那位的修為,雖說大約是回不到從前那樣,但哪怕能有個三四成,那位都能將修為極快地撿回來。”語畢,長歎一口氣,又道,“我說的她似乎確實聽進去了,隻是不知是為了她自己還是······”
連兮嗤笑一聲:“你真當她不懂麼,多半······不是為了她自己罷了。消停了這麼些年,隻怕又不如那群老家夥的意了。”
老君沉默了半晌,搖頭歎道:“我如今瞧著,竟不知當初那場賭局是好是壞了。”
連兮挑起一根眉毛,勾起嘴角笑道:“去她殿裡有茶喝不好麼?”
老君側頭打量連兮,眯著眼睛道:“蒼央可不隻是一個倒茶的。”語畢,轉身往來路慢慢走去,背著的手衝連兮招了招,“走吧,時候可還早著呢。”
連兮邊轉身邊回頭看了坐在鏡湖邊的璃疏一眼,想著方纔老君的話,臉色漸漸沉下來,緊趕幾步追了上去。
果然如老君所料,璃疏的藥煉了足足半月。最終煉出的兩粒藥丸,一碧綠一潔白,璃疏將它們分入兩個瓶中,往懷裡揣好。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便過來的老君和連兮走上前扶起璃疏,璃疏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壓在了攙扶著她的手上,饒是如此,也還是停了一會才邁開步子。
連兮想將她往老君宮中帶,璃疏卻又停了下來,擡頭對連兮說:“叫蒼央帶著我的金針過來,這藥不可久放,我休息片刻便去桐宮。”
連兮嘖了一聲,丟開璃疏的手找老君山的小童傳話去了。老君攙著璃疏走到不遠處設了茶席軟墊的亭子中,將璃疏安置在了軟墊上。
璃疏擡起一杯茶,聞出裡麵放了溫和補氣的藥材,淺淺嘗一口,笑著道謝:“老君費心了。”
老君目光落在璃疏浮現淡青色血管的手背上,歎道:“如此煉藥確實很快,但損傷太過,於你不利。”
璃疏挑了挑眉:“我第一次煉藥便聽過這番話,怎的又提了?”
老君輕咳一聲:“大約是愧疚感作祟。”
璃疏輕笑:“老君不必介懷,我做到這一步或許有那一番話的緣故,卻也是早有緣由。我本不願留在這裡,卻也不希望天庭如你所說生出動蕩。至少,在我走之前不能。”
老君皺眉看向璃疏:“你······”
璃疏擡手止住老君接下來的話,神色平靜道:“確實如老君所說,若按照先前的法子那一位不可能在天帝大行之前醒來,就算占了那千萬分之一的好運氣,提前醒了,也不可能在剩下的短短時間內將修為補回來。天帝······可不止一位兒子。娘娘一貫強勢,向來是寸步不讓,到時必是······”說到這處,璃疏頓了頓,垂下眼皮,“風揚君已經夠辛苦了。”
老君怔了一下,神情複雜地想著璃疏說的話,說道:“即便你如今找到了三回,那位能在數百年內補回修為,天帝也等不及了,你我是最清楚不過的。”
璃疏啜飲著手上的茶水回複氣力,緩緩道:“老君不必憂心,天帝既允了我這樁差事,自是有辦法的。”
老君還待再說,就看到連兮大步朝這邊走來,一身寶藍色衫子翻滾猶如波浪,隻得住了口。
璃疏看著連兮走過來,放下手中的茶盞,坐在軟墊上微微欠身道:“勞煩風揚君了。”語畢擡頭衝連兮露出一個笑臉。
連兮垂眼盯了她一會,從鼻子裡沒好氣地哼了一聲,撩起衫子一步坐到了餘下的那個軟墊上。璃疏見狀又不緊不慢擡起茶盞喝起茶來。
連兮端起一盞茶湊到鼻尖嗅了嗅,隨即一臉嫌棄地將茶碗扔了回去,沒好氣地道:“也不知是誰,累得我也隻能喝這種東西!”
璃疏淡定地掀起眼皮撩了連兮一眼,道:“下次給你另備一壺便是。”
連兮聞言叫道:“還有下次?!”
璃疏張了張口,複又笑道:“若是我能走,自然就沒有下次。”
聞言連兮收了那一副誇張的神情,蹙眉探身問:“你要走?那你家蒼央怎麼辦?”
璃疏奇怪道:“自然是帶上他。”
連兮哈了一聲,掏出摺扇團團指了一圈:“你、老君、我,這幾百年來,就我們三個,說是一句相依為命也不為過,如今你想走也不過知會我們一聲,留我和老君······”聽見老君一聲咳嗽連兮話鋒一轉,“山的小屁孩子們孤苦伶仃,你有沒有心?啊?你有沒有心!”邊說邊將身前的小幾拍得啪啪響。
璃疏挑眉:“我又不是不回來,我隻不過想帶蒼央去下界走走罷了。你這麼激動做什麼?”
“哈,聽聽,這說的什麼話,許你為了你殿裡那個小東西跟老頭子做什麼交易,弄得這幅樣子,就不許我發幾句牢騷?”連兮似乎是氣極了,展開摺扇搖得劈裡啪啦。
璃疏愣了一愣,緩緩哦了一聲,低聲道:“抱歉。”
連兮輕輕錯著牙,惡狠狠道:“你道哪門子歉,又不會改!”
璃疏往連兮身後投去一眼,並未理他,隻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盞,衝老君問道:“我現下看著,還好?”
老君端詳了片刻答道:“瞧著比方纔好些。”
璃疏輕歎一口氣,才對連兮安撫道:“我有分寸,你不必擔心,天帝也不可能真放我走。”說到這裡發出了極輕的一聲哂笑,又低聲道,“我殿裡如今也不止我一個了。”
聞言,連兮和老君麵色都有些難看起來,將蒼央送到璃疏身邊的正是他們,老君歎了口氣:“你在百草殿孤身一人,我想這般總不至於太孤單,沒想到卻是給了你一份累贅。”
璃疏失笑:“若我不許,何來累贅。交遊數百年,難道不值我接受你們的好意?”語畢站起,擺擺袖口,卻是對著亭外道,“走吧。”
璃疏的身影迎上將將走至台階下的蒼央,隨後帶著蒼央往來路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視線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