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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處有青山 第1799章 殘羹與孤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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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筷子在易年手中微微一顫,一片筍掉在了桌上。

他清楚這句話的意思。

不是自己幫他,而是他幫自己。

莫道晚體內殘存的力量還能支撐最後一次全力出手。

這是托付,也是告彆。

易年沒有擡頭,繼續扒拉著碗裡的飯。

咀嚼得很慢,彷彿要把每一粒米都嚼碎。

小院靜得可怕,隻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劈啪“聲。

“萬妖王…“

易年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啞。

莫道晚笑了。

端起酒碗一飲而儘,喉結上下滾動,有幾滴酒液順著下巴滑落,打濕了衣襟。

放下碗時,眼睛亮得驚人。

“好…“

隻說了這一個字,莫道晚便站起身向外走去。

背影在燭光中顯得格外挺拔,彷彿又回到了聖山大劫時那個一步一境的近晚峰主。

院門外,夜色如墨。

莫道晚的腳步很輕,卻每一步都踏在某種玄妙的韻律上。

第一步邁出時,周身泛起淡淡的白光。

第二步,白光轉為青色。

第三步,青光中已夾雜著絲絲金芒。

易年站在院中,看著那個背影漸漸遠去。

莫道晚沒有回頭,隻是擡手揮了揮,像是在告彆,又像是在說“不必相送“。

第四步,金光大盛。

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彷彿要與月光融為一體。

第五步,腳下生出朵朵金蓮。

每朵蓮花綻放的瞬間,都有細碎的光點升騰而起,如同夏夜的螢火。

步步生蓮!

道晚這是在用最後的力氣,為他掃平前路。

第六步,莫道晚的身影已經半透明。

黑發在夜風中飛揚,衣袂翻卷如雲。

第七步,身體開始化作點點金光,像是一場逆行的流星雨,向著夜空飄散。

最後一步落下時,天地間突然響起一聲清越的劍鳴。

一道金光衝天而起,劃破漆黑的夜幕,朝著南方疾馳而去。

易年仰著頭,直到金光徹底消失在視野中。

夜風拂過麵頰,帶著初春特有的寒意。

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雙腿發麻,才慢慢坐下。

燭火搖曳,將易年的影子投在斑駁的土牆上。

坐在桌前,筷子輕輕撥弄著盤中剩下的幾片筍尖。

菜已經涼了,油脂凝結成白色的霜花,覆在紅燒兔肉的表麵。

少年機械地咀嚼著,喉結上下滾動,吞嚥時能清晰地聽見“咕咚“的聲響。

吃得很認真,一口一口,像是在完成某種儀式。

燭淚無聲滑落,在燭台上堆積成小山。

屋外,一陣風吹過竹林,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誰在輕聲歎息。

這聲音易年再熟悉不過,小時候每逢夏夜,少年總愛躺在院中的竹榻上數著竹葉摩擦的聲響入睡。

師父說這是“天籟“,比任何安神的湯藥都管用。

筷子尖戳破了一塊凍住的油脂。

金黃色的油珠滲出來,在燭光下泛著渾濁的光。

易年盯著那點油光,忽然想起近晚峰的廚房。

莫道晚總愛在紅燒肉裡加一勺蜂蜜,說是能中和油膩。

宋令關每次都要搶最肥的那塊,油汁順著花白鬍子往下淌,惹得劍十一大呼小叫。

“再來一杯…“

老人醉醺醺的嗓音彷彿還在耳邊。

易年的筷子頓在半空。

擡頭望向對麵空蕩蕩的椅子,椅背上搭著莫道晚臨走時解下的圍裙,洗得發白的粗布上還沾著幾點油漬。

圍裙口袋裡露出一角帕子,是聖山弟子統一配發的樣式,角落繡著近晚峰的鬆紋。

夜更深了。

灶膛裡的餘燼偶爾迸出幾點火星,“劈啪“一聲又歸於沉寂。

易年起身盛了半碗冷飯,澆上一勺凝凍的魚湯。

魚湯結成了膠狀,需要用筷子攪開才能拌進飯裡。

飯粒刮過喉嚨時帶著細微的刺痛。

易年想起第一次在近晚峰吃飯的場景。

那時他剛入聖山不久,拘謹地隻敢夾麵前的青菜。

不是害怕,是禮貌。

莫道晚什麼也沒說,隻是把整盤紅燒肉推到他麵前。

然後宋令關大笑著往他碗裡倒酒,說“聖山弟子哪有不喝酒的“。

屋角的更漏滴答作響。

這是以前用竹園的竹子做的,每過一個時辰就會“咚“地敲響竹筒。

此刻聽起來,倒像是某種無情的倒計時。

易年放下碗,坐在中廳的門檻上,和白天一樣。

月光如水,將小院照得一片銀白。

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桌子,木紋的觸感粗糙而真實。

易年忽然意識到,這座小院裡的每一樣東西都在訴說著“曾經“。

自己用桃木削的門閂,自己小時候刻滿劃痕的飯桌,甚至灶台邊那個被煙燻黑的陶罐。

它們靜默地存在著,見證著一個又一個離彆的夜晚。

“物是人非…“

少年喃喃自語。

這個詞在書上看過無數次,直到今夜才真正懂得其中滋味。

青山依舊在,幾度…

師父總說萬物有常,可人心的刻度,為何總是追不上世事變遷的速度?

回到桌前,發現自己的碗裡還剩著幾粒米飯。

忽然想起木葉的怪癖——那老頭每次吃完飯都要把碗舔得乾乾淨淨,說是“惜福“。

有次劍十一笑話他,老頭卻認真地說:

“一粒米要經過八十八道工序才能上桌,怎能辜負?“

筷子尖一粒一粒地撿起剩下的米粒。

易年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麼。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起來,原來是有飛蛾撲向光源,翅膀扇動的氣流擾亂了火焰。

也不知這天寒地凍時節,這些東西是怎麼活下來的。

莫不是小院兒裡忽然多了人氣兒?

飛蛾最終落在燈盞邊緣,纖薄的翅膀被烤得捲曲起來。

易年用筷子頭輕輕將它撥開,飛蛾卻再次義無反顧地撲向火光。

如此反複三次,直到它的翅膀徹底焦黑,跌落在桌麵上,六條細腿還在徒勞地劃動。

少年注視著這微小生命的掙紮,想起了金翅大鵬鳥消失的瞬間。

想起了鬼王消散前最後那個釋然的微笑,想起了莫道晚步步生蓮時,衣袂翻飛如鶴翼的身影。

“向死而生…“

易年輕輕吹熄了燭火。

黑暗中,飛蛾停止了掙紮。

月光落下,在桌麵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易年就著這微光收拾碗筷,瓷器的碰撞聲在靜夜裡格外清脆。

洗碗時,發現自己一直用的那把菜刀已經磨得極薄,看來是莫道晚弄的。

刀把上纏著新的麻繩,繩結打得整齊又結實,也是莫道晚一貫的風格。

收拾完廚房,易年從櫃子裡找出半截蠟燭。

這是用山裡的野蜂蠟做的,點燃後有淡淡的蜜香。

燭光重新亮起時,注意到牆角堆著幾捆乾柴,每根都劈得大小均勻,整齊地碼成金字塔形。

莫道晚連這種事都做得一絲不苟。

夜風突然變大,吹得窗紙嘩嘩作響。

易年走到院中,看見竹枝在月光下狂舞,影子在地上交織成詭異的圖案。

遠處的山巒像沉睡的巨獸,背脊起伏的線條沉默而堅韌。

取出總看的那本太玄經,想要靜靜心。

忽然發現書頁間夾著一片乾枯的楓葉,是七夏放的。

葉子已經脆得幾乎一碰就碎,但葉脈依然清晰如初,像極了人心中那些永不磨滅的記憶。

燭光下,少年慢慢翻著。

手指撫過那些字跡,突然覺得很累。

不是身體上的疲憊,而是某種更深沉的倦意。

就像長途跋涉的旅人,明明看到了終點,卻發現還要翻越最後一座山丘。

書中的內容已經看了太多遍,似乎早已沒了靜心的作用。

將書合上,楓葉重新夾在了裡麵。

起身,來到了莫道晚住了十幾天的西屋。

點亮蠟燭,西屋依舊乾淨。

莫道晚睡過的床榻,被褥疊得方正。

枕頭擺得端正,連床單的褶皺都透著某種刻意的整齊。

這場景太過熟悉,近晚峰的竹舍裡,莫道晚永遠保持著這樣的習慣。

熄滅蠟燭,回到了自己的東屋。

點亮最後一截蠟燭。

燭光搖曳,將藥櫃的影子投在牆上,那些小抽屜的輪廓莫名像是聖山藏經閣的書架。

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拉開標著“龍膽草“的抽屜,裡麵除了藥材,還靜靜躺著一枚鬆果。

這是去年過年,劍十一拿來的。

當時小胖子得意洋洋地說:“這可是落北原的,尋常人去都不敢去!“

沒什麼用,但證明小胖子可以活在落北原。

鬆果已經乾透,卻還保留著當時的清香。

易年將它放在掌心,彷彿又看見劍十一那滿臉自豪的模樣。

放下鬆果,躺在了自己的小床上。

這張床他睡了十幾年,每一處木紋都熟悉得如同掌紋。

屋頂的橫梁上還刻著十二歲時量的身高,旁邊是師父用硃砂筆寫的日期。

窗外,一隻夜梟發出淒厲的啼叫。

易年想起師父說過,這是山神的信使,專門來收走迷路的魂魄。

不知今夜,它又要飛向何方?

睡意漸漸襲來時,少年恍惚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

像是有人穿著木屐走過廊下,“嗒、嗒、嗒“,節奏不緊不慢。

猛地睜開眼,卻發現那不過是屋簷因為熱氣融化的雪水,滴落在青石台階上的聲響。

晨光微曦時,易年才勉強閤眼。

夢裡,近晚峰下的鬆濤如海浪般起伏。

莫道晚在灶房裡忙碌,宋令關大聲吟唱著不成調的詩句。

而他自己,還是那個剛入聖山不久的懵懂少年。

有些人,有些時光,就像蠟燭。

曾經照亮過你的生命,卻註定不能陪你走到最後。

你能做的,隻是在餘溫尚存時,記住那份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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