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873章 信
整座山峰安靜得可怕。
沒有推演星象的爭論聲,沒有銅儀轉動的哢嗒聲。
隻有風,永無止息的風。
穿過空蕩蕩的殿宇,發出空洞的呼嘯。
最高處的觀星台亮著微光。
青銅星盤的影子投在夜空中,形成緩慢旋轉的圖案。
易年望著那抹光亮,忽然想起第一次見晉天星的場景。
站在雨中,解了自己在上京的圍。
這個師兄雖然話不多,但他確實是心懷天下之人。
隻可惜…
“要上去嗎?“
七夏問著。
易年點頭,深深吸了口氣,調整了一下狀態。
“走吧…“
二人拾階而上。
走著走著,山風突然轉向,送來隱約的對話聲:
“紫微偏移三度…“
“是,好像不對,我再算一次…“
第二個聲音響起的瞬間,易年的瞳孔驟然收縮。
這聲音,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夜風掠過觀星台,吹散了青銅星盤上浮動的光影。
快走幾步,到了觀星台前。
上麵,有兩個人。
一男一女。
易年站在台階儘頭,目光落在那個黑衣女子身上。
此時女子正背對著易年,纖細的手指正撥弄著星盤上的銅籌。
烏黑的長發用一根木簪鬆鬆挽著,幾縷碎發垂在耳側,被山風輕輕拂動。
隻一個背影,易年便認出了她。
“陸…方?“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被夜風吞沒,可那女子卻像是被雷擊中般猛地一顫。
她轉過頭來——
那是一張易年無比熟悉的臉。
眉如遠山,眸若點漆,隻是比記憶中少了幾分稚氣,多了幾分沉穩。
眼角有一道淺淺的疤痕,像是被利器所傷,卻絲毫不減其清麗。
陸方的眼睛在看清易年的瞬間睜大,嘴唇微微發抖:
“鐘…鐘公子?“
觀星台上的星火微微晃動,映照著陸方驟然亮起的眼眸。
手中的銅籌“啪嗒“一聲掉在星盤上,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般呆立了一瞬,隨即猛然驚醒,快步朝易年走來。
腳步起初有些踉蹌,像是難以置信,隨後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小跑著衝到了易年麵前。
“您真的來了!“
她的聲音帶著輕微的顫抖,雙手緊緊攥住衣角,指節因用力而發白。
下一秒,忽然屈膝就要跪下——
“多謝鐘公子當初的救命之恩!“
易年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手臂,開口道:
“彆!“
彆說陸方是師父兄長的後人,哪怕不是,當初也萬不會見死不救。
易年的力道很輕,卻不容抗拒。
陸方被易年穩穩扶住,膝蓋終究沒能觸地。
仰起臉,眼中水光瀲灩,映著星火與月光。
“我…“
她的聲音哽咽,“我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當麵道謝了…“
易年的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薑家墳外,那個被追殺的少女渾身是血,卻死死護著懷中的符劍。
禦劍宗劍閣,她蜷縮在角落,鐵鏈磨破了手腕,卻還對他露出虛弱的笑容。
還有那柄改變了他修行之路的符劍,正是由她親手交予…
“你…“
易年喉頭發緊,“怎麼會在這裡?“
知道陸方被人救走,但不知道她竟然會來聖山。
陸方深吸一口氣,勉強平複情緒,緩緩道:
“是鐘前輩讓我來的…“
目光越過易年,望向遠處的夜空,彷彿在回憶那段不願提及的過往。
“那天在禦劍宗,我被黑衣人擄走,本以為必死無疑…“
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褶皺,
“醒來時卻在一間竹屋裡,有個怪老頭就在旁邊,說我暫時哪兒都不能去…“
易年聽著,知道她說的那個怪老頭應該就是妙空空。
夜風忽然變大,吹亂了陸方的長發,露出了又一道疤痕。
“這是…“
易年忍不住問道。
陸方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幾分釋然:
“活下來的代價。“
她沒有細說,但易年能猜到。
這個看似柔弱的女子,恐怕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
七夏默默上前,遞過一方素帕。
陸方這才注意到易年身旁還有人,連忙接過帕子擦了擦眼角:
“這位是…“
“七夏,我妻子…“
易年介紹道,聲音不自覺地柔和了幾分。
陸方眼中閃過一絲瞭然,鄭重地向七夏行了一禮:
“久仰…“
說著,眼前一亮,開口道:
“對了,這個給你…“
陸方伸手摸進懷中,掏出了一封信。
“鐘前輩說碰見你的時候給你…“
易年聽著,回想起了之前陸方的驚訝,原來是因為這。
接過信,心跳忽然快了幾分。
夜風拂過觀星台,吹動手中的信紙,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易年的手指在觸到信封的瞬間微微顫抖。
那是師父的字跡,一筆一劃,力透紙背,彷彿還能看見老人執筆時微蹙的眉頭。
信封上寫著簡單的幾個字:
「吾徒易年親啟」
易年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師父…早就算到了這一天?
深吸口氣,小心翼翼地拆開信封,裡麵的紙張已經有些泛黃,顯然寫了有些時日。
信紙展開的瞬間,熟悉的鬆墨香氣混著一絲藥草苦味撲麵而來,那是師父房間特有的氣息。
「年兒:
當你看見這封信時,為師應當已經不在了。
莫要悲傷。
這世間許多事,非人力所能更改。
為師活了三百餘載,見過太多生死離彆,如今不過是順應天命罷了。」
開篇第一句,便讓易年的眼眶瞬間發熱。
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麵,彷彿這樣就能觸碰到寫信人的溫度。
「你自幼聰慧,當知‘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之理。為師窮儘畢生所學,終究未能窺破那遁去的一。
幽泉之禍、無相生之變、乃至竹園湮滅,皆為定數。非是為師算不到,而是即便知曉,也無力迴天。」
信紙上的字跡在這裡略顯淩亂,像是寫信人曾停頓許久。
易年能想象師父寫下這段話時的神情,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必定滿是無奈與決然。
「當年,為師與白澤、南行一、胡不絕四人推演百年,早知大劫將至。我們嘗試了無數方法,想要改變既定的軌跡,卻發現越是乾預,劫難來得越快。
就像你小時候總愛去捉的那隻紅尾雀,越是追得緊,它飛得越遠。」
一滴水珠落在紙上,暈開了“遠“字的最後一筆。
易年慌忙擡手擦去,卻摸到自己滿臉冰涼的淚水
「所以為師選擇了一條不同的路——既然劫難不可避免,那便讓它來得更有價值些。
竹園鎮幽泉,非是逞強,而是權衡後的抉擇。
與其讓幽泉全麵爆發,生靈塗炭,不如趁其出現時以身為鎖。至少這樣,能給你們多爭取些準備的時間。」
七夏的手輕輕搭上易年的肩膀。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手抖得厲害,信紙在指間簌簌作響。
「不必自責,也莫要覺得為師死得冤枉。這是我自己選的路,走得心甘情願。
說來可笑,為師一生最恨被命運擺布,臨了卻做了最認命的選擇。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知天命‘吧。」
這一段字跡格外用力,幾乎劃破紙張。
可以想見師父寫下這些時複雜的心緒。
那個狂放不羈、敢與天爭的鐘萬爻,最終卻選擇了最順應天意的結局。
「若此信到你手中,便意味著事態已走向最壞的方向。你要麵對的,比為師當年所見的更加凶險。
無相生不會再是從前的無相生,薑家謀劃千年的局即將收網,而異人……他們從來都不是真正的敵人,隻是棋子罷了。」
易年的呼吸一滯。
異人隻是棋子…
「記住,天意雖不可違,但人事不可不儘。
無論前路如何艱難,守住本心即可。」
信紙在這裡有明顯的褶皺,像是曾被緊緊攥住又展開。
信的末尾是一段與開頭截然不同的輕鬆筆調:
「對了,地窖第三塊青磚下埋著兩壇‘千年醉‘,上次回聖山的時候藏的,本是留著給你娶媳婦時喝的。
現在嘛…
一壇祭為師,一壇你自己留著。
一壇給你的妻子,雖然沒見過,但叫一聲兒媳也不過…
記住,哭的時候彆喝酒,容易嗆著。」
落款處沒有署名,隻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酒葫蘆,葫蘆底部有個小小的“爻“字。
這是師父獨有的標記。
最後一滴淚終於墜落,在酒葫蘆圖案上暈開一片水痕。
易年將師父的信輕輕摺好,指尖摩挲過紙頁上那熟悉的字跡,彷彿還能感受到墨跡未乾的溫度。
低著頭,眼淚無聲地滑落,卻在嘴角勾起一抹笑。
師父的信裡,沒有一句悲慼之言,字字灑脫,句句從容。
深吸一口氣,將信收入懷中,轉身朝山下走去。
風雪未歇,他的腳印很快被新雪覆蓋,彷彿從未存在過。
擡頭,看向晉天星,開口道:
“師兄,稍等,我出去下…“
“嗯…“
晉天星點點頭,“請便…“
易年轉身下山,七夏想要跟去。
“不用,馬上回來…“
“好…“
七夏停下腳步,易年消失在了山路上。
不多時,易年回來。
手裡捧著三壇酒。
酒壇上貼著褪色的紅紙,墨字蒼勁有力——“醉春風”。
易年捧著酒壇,將其中一個遞給七夏。
七夏一怔,茫然接過:
“這是…?”
“師父給你的…”
易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