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912章 漠視
死亡臨近卻不知其確切時刻的漫長等待中,禦南軍的精神被拉扯到了極限。
每一次火光的明顯衰弱,都像是一根無形的弦被狠狠撥動,讓心臟驟停一瞬。
瞪大的眼睛因長時間緊盯雨夜中的黑暗而酸澀流淚。
緊握兵器的手指早已僵硬麻木,卻不敢有絲毫鬆懈。
疲憊如同滾雪球般越滾越大,不僅僅是身體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耗竭。
許多人甚至產生了一種詭異的幻覺,彷彿能聽到城外那無數妖族壓抑的呼吸和磨牙吮血的聲音。
就在這死寂與壓抑達到繁體的時刻,一點微不足道的綠意,突兀地撞入了南風義的視線角落。
在他倚靠的垛口磚石縫隙深處,被雨水充分浸潤的泥土裡,竟然鑽出了一段極其柔嫩的、怯生生的綠芽。
它那麼小,那麼脆弱,卻在冰冷的雨水和彌漫的死氣中,頑強地舒展著兩片稚嫩的葉子,彷彿在無聲地宣告著生命的存在與春天的到來。
這本該是希望的象征,是嚴冬過後萬物複蘇的證明。
然而此刻,在這片屍山血海、焦土廢墟的背景下,在這無數雙絕望眼睛的注視下,這點脆弱的綠意顯得如此荒謬,如此刺眼,甚至帶著一種殘酷的嘲諷。
它提醒著人們生命的美好,卻又無比清晰地反襯出眼前即將到來的、無可避免的毀滅。
希望?
在這裡,唯一的希望就是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從敵人身上撕下儘可能多的血肉。
南風義的目光在那抹綠芽上停留了一瞬,眼中掠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但旋即被更加堅硬的冰冷所覆蓋。
緩緩直起身,雨水順著他堅毅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轉過身,麵向城牆上所有還能站立的身影。
他的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些空洞的、疲憊的、絕望的眼睛,此刻都彙聚到了他的身上。
南風義深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胸膛起伏,彷彿要將所有的沉重都壓入肺腑。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並不如何響亮,甚至有些沙啞。
可卻像一把破開雨幕的利劍,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禦南軍!”
簡單的三個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瞬間在所有將士的心海中掀起了狂瀾!
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條件反射般地,所有士兵,無論是重傷倚靠的,還是勉強站立的,都用儘了全身殘存的氣力,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將這一夜的壓抑、恐懼、絕望和所有的憤怒,都灌注其中:
“血戰到底!!!”
聲浪滾滾,甚至暫時壓過了連綿的雨聲,衝上烏雲密佈的天空,在這片死寂的廢墟上空久久回蕩。
每一個喊出這句話的士兵,眼睛都瞬間赤紅。
疲憊依舊存在,但一種更加瘋狂的、與敵偕亡的決絕氣勢,卻從他們枯竭的身體裡轟然爆發出來!
是啊,雨水能澆滅永安城的烈火,卻永遠澆不滅他們心中那團與家園共存亡、與妖族血戰到底的熊熊烈焰!
這一刻,無需再多動員。
口號聲落,所有人如同上了發條的戰爭機器,開始進行最後的檢查。
其實早已沒有什麼可準備的,箭矢所剩無幾,滾木礌石幾乎耗儘,火油更是點滴不剩。
他們能做的,隻是再次確認手中刀劍是否握緊,檢查身邊同澤是否還能站立。
將陣亡戰友的遺體輕輕移到後方,用眼神相互鼓勵,然後…
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將身體死死釘在垛口後,等待著。
氣氛不再是單純的絕望,而是變成了一種混合著悲壯、仇恨、以及徹底放棄生念後詭異的平靜。
……
與此同時,永安城南外。
一直靜立在高台上的柳長生,清晰地聽到了那一聲穿透雨幕而來的“血戰到底”的怒吼。
嘴角那絲冰冷的笑意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濃了些。
“困獸之鬥,垂死哀鳴…”
輕聲評價了一句,彷彿在欣賞一出戲劇的**。
隨即,緩緩擡起了那隻蒼白修長的手,然後,朝著前方那片死寂的廢墟,輕輕向下一揮!
沒有激昂的戰鼓,沒有嘹亮的號角。
命令通過低沉的妖語呼嘯和旗幟的擺動,迅速傳遍全軍。
下一刻,妖族大軍動了。
以蒙族巨人為首的攻堅前鋒,率先踏出了腳步。
這些身高近丈、披掛著粗糙戰甲的龐然大物,沉默地邁開了步伐。
他們沒有奔跑,沒有發出嗜血的嘶吼,隻是邁著沉重而整齊的步伐,如同移動的山巒,開始碾壓過被雨水浸泡得泥濘不堪的焦土。
“轟…”
“轟…”
“轟…”
沉重的腳步踩在廢墟和泥濘中,發出悶雷般的響聲,大地彷彿都在隨之微微震顫。
龐大的身軀組成了一道望不到邊的、不斷向前推進的死亡之牆。
緊隨其後的是其他各族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無聲地漫過原野,湧入那片剛剛熄滅還在冒著青煙的城市廢墟。
沉默地前進,踩著燒焦的梁木、破碎的瓦礫、以及那些無法辨認的、被雨水泡得發白的殘骸。
雨水打在猙獰的臉上、冰冷的甲冑上,濺起細小的水花。
無數雙猩紅的眼睛在晦暗的天光下閃爍著饑餓與殺戮的光芒,彙聚成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紅色星海。
這種沉默的推進,比任何瘋狂的呐喊更令人恐懼。
它帶著一種絕對的、碾壓性的自信,一種早已將對手視為盤中餐的冷漠和殘酷。
壓迫感隨著每一步的靠近而呈幾何級數增長,如同不斷上漲的潮水,要將北城牆這最後的礁石徹底淹沒。
城牆上的禦南軍將士,死死咬緊牙關,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
他們看著那黑色的潮水漫過廢墟,越來越近。
已經能清晰地看到蒙族巨人那粗糙麵板上的紋路,看到妖獸齜出的慘白利齒…
然而,就在妖族前鋒踏入原本火場邊緣,距離城牆僅剩兩百餘步,已經進入弩炮和強弓的理論射程之時——
推進停止了。
龐大的妖族軍陣,就那樣靜靜地、無聲地停在了泥濘的廢墟之上,停在了冰冷的雨水之中。
他們不再前進,也不後退。
隻是沉默地矗立著,如同一片瞬間被凍結的黑色森林。
無數雙猩紅的眼睛,齊刷刷地擡起,跨越了這最後短短的距離,聚焦在北城牆之上,聚焦在那些嚴陣以待、同樣沉默的人類守軍身上。
沒有立即發動攻擊。
空氣彷彿徹底凝固了。
隻有雨水依舊不知疲倦地落下,發出單調的沙沙聲。
雙方隔著這最後一片泥濘的死亡地帶,遙遙對峙。
一種更加詭異、更加令人窒息的氣氛彌漫開來。
彷彿兩頭傷痕累累的巨獸,在發動最終致命一擊前,進行著最後的審視和意誌的較量,等待著對方先露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誰,會先沉不住氣?
空氣緊繃得幾乎要迸裂,唯有雨水不知疲倦地敲打著一切,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焦的沙沙聲。
在妖族大軍那如同移動叢林般肅殺陣列的核心處,一身翠綠長袍的柳長生顯得格外紮眼。
雨水似乎刻意避讓著他,袍袖依舊乾爽飄逸。
他微微昂著頭,冰冷豎瞳穿越雨絲和數百步的距離,精準地鎖定了北城門樓上那個同樣挺拔的玄色身影。
南風義。
即使隔得如此之遠,即使對方甲冑破損、滿身血汙煙塵,柳長生也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如同出鞘利劍般、寧折不彎的銳氣與沉重。
那是他的對手,南昭的親王,禦南軍的魂。
所以柳長生的嘴角,難以抑製地向上勾起一個細微的、帶著玩味和居高臨下意味的弧度。
這是一種勝利者在欣賞獵物最後掙紮時的從容,是一種洞悉一切、掌控全域性的優越感。
所以,他在期待著對方的反應。
是憤怒的咆哮?
是絕望的咒罵?
亦或是…
不甘的質問?
無論哪一種,都將是他攻心之計的最後一道美餐,是他徹底摧垮對方心理防線的絕妙點綴。
然而——
城樓上的南風義,目光確實掃了過來。
那目光如同實質,冰冷、銳利,穿透雨幕,準確地落在了柳長生那身顯眼的翠綠之上。
四目相對。
柳長生嘴角的笑意更濃了些,甚至微微擡了擡下巴,準備迎接對方任何形式的“臨終遺言”。
但下一刻,他臉上的笑意驟然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寒冰瞬間凍結。
南風義的目光…
僅僅是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真的隻有一瞬。
短促得彷彿隻是無意中掃過一塊顏色特彆的石頭,或者一個無關緊要的普通妖族。
那目光中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沒有恐懼,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隻有一種極致的、徹頭徹尾的…
忽略。
是的,忽略。
彷彿柳長生,這北疆妖族大軍的實際統帥,陰險毒辣算無遺策的柳族族長,天妖境強者,根本不存在,或者根本不值得他投注絲毫額外的關注。
所以,南風義的目光便毫不停留地移開了。
繼續平靜地、沉穩地掃視著城外龐大的妖族軍陣。
審視著它們的陣列,評估著它們的兵力分佈,如同一個老練的工匠在檢查即將用來製作物事的材料,專注而冷靜。
那種神情,彷彿在說:
我知道你站在那裡,但那又怎樣?
你,和你的千軍萬馬,在我眼中,並無區彆。
都隻是…
需要被斬殺、需要被阻擋在此的…
敵人而已。
至於你是誰,你有多強,你在想什麼…
不重要。
這種徹頭徹尾的理所當然的忽略,比任何惡毒的咒罵任何輕蔑的嘲諷,都更加刺痛人心!
柳長生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
那雙冰冷的豎瞳驟然收縮,裡麵原本的玩味和優越感瞬間被一種難以置信的愕然和極度羞辱的怒火所取代!
他確信南風義認得他!
無論是通過情報,還是通過之前陣前的喊話,南風義絕對清楚他的身份!
可對方偏偏選擇了最侮辱人的一種方式,無視。
彷彿他精心策劃的一切,他運籌帷幄的得意,他貓捉老鼠的戲謔,在對方眼中,都不過是跳梁小醜般的自作多情,根本不配得到一絲一毫的回應。
這種無視,像一個無聲卻無比響亮的巴掌,狠狠地摑在了柳長生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瞬間將他從那種掌控一切的優越感中打落出來。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穿著最華麗戲服、賣力表演的戲子,期待著觀眾的喝彩或唾罵,結果台下的看客卻隻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目光掠過他,投向了彆處。
這種羞辱,直刺他內心深處最為驕傲和自負的地方。
翠袖之下,那雙蒼白修長的手猛地攥緊,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
一股冰冷的、粘稠的殺意,如同毒蛇般從他心底最深處竄起,迅速彌漫全身。
好,很好。
南風義,你成功地激怒我了。
柳長生臉上的最後一絲笑意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冰封般的陰鷙。
他不再看向城頭,而是將目光投向了前方那片泥濘的死亡地帶。
既然你選擇沉默,選擇無視。
那麼,就用最殘酷的毀滅,來讓你發出最後的聲音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