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936章 悲傷入神
就在宮門前那令人窒息的悲傷幾乎要凝固雨水將所有人吞噬之時,一陣急促而淩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打破了這片死寂!
一名渾身濕透泥漿滿身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來的傳令兵踉蹌著衝到了宮門前,手中高舉著一封被油布包裹緊急軍報!
臉上寫滿了極致的疲憊、恐懼以及一種大事不妙的惶急!
“報!!!八百裡加急!永安…永安軍情!”
聲音嘶啞尖銳,充滿了絕望的氣息,瞬間將沉浸在悲痛中的眾人驚醒。
然而,最前方的杜清墨甚至連眼皮都沒有擡一下。
目光依舊空洞地落在南風義冰冷的臉上,彷彿外界的一切聲響都已無法傳入她的耳中。
無需再看軍報了。
易年的歸來,周晚的出現,這具冰冷的遺體,以及那句未儘的“對不起”…
這一切早已比任何文字都更加清晰地,也更加殘酷地告訴了所有人永安城的結局。
她的丈夫,戰死了。
禦南軍,也沒了。
那座他們曾經的家,南昭的南境雄關,已然陷落。
再看軍報,不過是徒增細節上的殘忍罷了。
南風瑾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將幾乎要奪眶而出的淚水逼了回去。
他是皇帝,是南昭現在的主心骨,他不能倒下,更不能一直沉浸在個人的悲痛之中。
對著那名跪地氣喘籲籲的傳令兵微微揮了揮手,聲音沉痛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威嚴:
“知道了,軍報送至偏殿,稍後朕會親閱,你…下去休息吧…”
那傳令兵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看到眼前這詭異的場景,瞬間便明白了過來。
王妃失魂落魄,長公主跪地痛哭,皇帝眼含熱淚,以及那地上被白布覆蓋、卻露出熟悉王袍的身影…
最終隻是重重磕了個頭,將軍報交給一旁的侍衛,踉蹌著退了下去。
南風瑾的目光再次落回杜清墨那彷彿被抽空了靈魂的身影上,眼中閃過一絲深切的心痛。
輕輕拍了拍依舊跪在地上痛哭的南北北的肩膀。
南北北擡起淚眼婆娑的臉,看向南風瑾。
南風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杜清墨,又微微搖了搖頭。
南北北明白。
二哥已經沒了,決不能再讓二嫂出什麼事,尤其是她還懷著身孕。
強忍著巨大的悲痛,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掙紮著從冰冷的石板上站起來。
因為跪得太久,雙腿早已麻木,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倒,幸好旁邊的侍女及時扶住。
穩住身形,一步一步走到杜清墨身邊。
沒有說話,隻是伸出冰冷顫抖的手,輕輕扶住了杜清墨的手臂,用極其輕柔力道的動作試圖將她攙扶起來。
令人意外的是,杜清墨沒有任何抗拒。
她就如同一個失去了提線的木偶,任由南北北將她扶起。
身體冰冷而僵硬,目光依舊沒有焦距,彷彿所有的意識和情緒都隨著地上那人的離去而一同消散了。
甚至沒有再看南風義的遺體一眼,或許是不敢,或許是不忍。
在南北北和侍女的攙扶下,杜清墨如同夢遊般,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回了那冰冷的宮殿深處,消失在了迴廊的陰影裡。
送走了二人,南風瑾再次深吸一口氣,轉過身。
目光掃過周圍那些聞訊趕來,此刻都跪在雨地中麵露悲慼和惶恐的官員,侍衛以及部分軍中將領。
緩緩走到宮門的台階之上,麵向眾人。
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眶依舊通紅,但那雙原本溫和的書生眼眸,此刻卻燃起了一種混合著巨大悲痛與堅定意誌的火焰。
沉默了片刻,彷彿在積蓄力量,然後緩緩開口。
聲音並不如何洪亮,卻異常清晰。
穿透淅瀝的雨聲,傳入每個人的耳中:
“諸位…”
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哽咽,但強行控製住了。
“方纔…朕的皇兄,南昭的齊王,禦南軍的統帥…南風義…戰死沙場…為國捐軀了…”
這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重如千鈞,帶著血淚。
下方的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抽泣聲。
雖然早有預感,但由皇帝親口證實,依舊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和悲傷。
南風瑾頓了頓,環視眾人,目光變得銳利而堅定,聲音也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皇兄…戰死了!我南昭最精銳的禦南軍拚死抵禦妖族,可永安城…還是淪陷了!”
陳述著這殘酷的事實,每一個字都像錘子般砸在眾人心上。
“但是!”
猛地加重了語氣,幾乎是吼了出來:
“但是!南昭——還在!!!”
“朕還在!你們還在!千千萬萬的南昭子民還在!希望——就還在!!!”
目光如同利劍,掃過每一張惶恐或悲傷的臉:
“皇兄和禦南軍的將士們,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為我們爭取了時間!他們倒下了,但南昭還沒有倒下!他們的血不會白流!”
“妖族破了永安,但想亡我南昭,絕無可能!隻要朕還有一口氣在,隻要南昭還有一兵一卒在,就絕不會讓妖族的鐵蹄踐踏我們的家園!屠戮我們的親人!”
“血債,必須血償!!”
南風瑾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憤怒而微微顫抖,卻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決絕和力量!
那原本溫文爾雅的書生形象,在這一刻,被巨大的悲痛和責任感重塑,散發出一種令人心折的帝王氣概!
“吾皇萬歲!誓死守衛南昭!!”
不知是哪個將領第一個反應過來,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下一刻!
“吾皇萬歲!誓死守衛南昭!!”
“為齊王報仇!為禦南軍的兄弟們報仇!!”
“血債血償!!!”
所有跪在地上的官員、將領、侍衛,全都紅著眼睛,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他們用力捶打著胸膛,或者將拳頭狠狠砸在濕冷的地麵上!
巨大的聲浪彙聚在一起,衝破了綿密的雨幕,直上雲霄!
彷彿要將所有的恐懼、悲傷和絕望,都轉化為熊熊燃燒的戰意和複仇的怒火!
雨水依舊冰冷,但此刻,每個人的心中都彷彿燃起了一團火!
南風瑾站在台階上,看著下方群情激昂的眾人,眼中淚水再次滑落,卻混合著一種堅定的光芒。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但至少在此刻,他穩住了即將崩潰的人心。
待眾人的情緒稍稍平複,南風瑾深吸一口氣,轉向一直沉默站在雨中的易年和周晚,臉上帶著歉意與沉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易兄,周兄,外麵雨大,還請入內說話,本應設宴為二位接風洗塵,但眼下…”
周晚立刻擺了擺手,神色凝重道:
“陛下不必客氣,現在哪是講究這些虛禮的時候,填飽肚子有的是時間,眼下最要緊的是商量出個應對之策…”
南風瑾點了點頭,引著二人進入大殿。
殿內早已點燃了燭火,驅散了些許陰冷,卻驅不散那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氣氛。
三人分賓主落座,也顧不上更換濕衣,立刻開始緊急商議起來。
周晚先將自己的推斷以及路上所見所聞詳細說了一遍,南風瑾則補充了南昭目前麵臨的困境。
然後分析了妖族可能的動向,討論瞭如何利用幽泉爭取到的時間,如何調動北祁軍隊南下支援,如何穩定國內局勢,如何安置可能北逃的難民…
每一項都關乎生死存亡,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這一商議,便是小半天過去。
窗外的天色逐漸暗淡下來,雨水敲打屋簷的聲音依舊未停,反而因為夜幕的降臨而顯得更加清晰和寂寥。
燭火在穿堂風中搖曳,將三人的身影拉長投在牆壁上,顯得有些晃動不安。
就在商討暫告一段落,殿內陷入短暫沉默,各自消化著龐大資訊和沉重壓力之時——
殿門口的光線微微一暗。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那裡。
杜清墨。
她已經換下了一身濕衣,穿上了一身素淨卻不失莊重的深色衣裙,頭發也簡單梳理過,挽成了一個利落的發髻。
臉上依舊毫無血色,蒼白得透明,眼眶周圍還帶著明顯的紅腫。
但那雙之前空洞無神的眼眸,此刻卻重新凝聚起了一種光芒,那是一種混合著極致悲傷與異常堅韌的光芒。
一步一步走進大殿,腳步很輕,卻異常穩定。
南風瑾見狀,立刻站起身,臉上露出擔憂之色:
“嫂子,您怎麼起來了?您應該好好休息…”
杜清墨行禮,止住了南風瑾後麵的話。
然後,擡起頭,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看向南風瑾。
“陛下,接下來的商議,請允許臣妾一同參與。”
南風瑾聞言,眉頭立刻緊緊皺起,眼中充滿了不忍和反對:
“嫂子!這…您的身體…而且…”
他想說你剛剛經曆如此巨痛,怎能再勞心勞力?
並非擔心杜清墨功高震主,而是真心實意地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嫂子在承受喪夫之痛的同時,還要被迫扛起這如山般的軍國重擔。
然而,當他的目光對上杜清墨那雙眼睛時,後麵勸阻的話卻哽在了喉嚨裡。
那雙眼睛裡,沒有了之前的崩潰和空洞,隻剩下一種近乎執拗的堅定。
那是一種將巨大悲傷強行壓入心底最深處後,轉化而成的可怕力量。
彷彿隻有這樣,她才能支撐著自己不倒下。
她不是在請求,而是在陳述一個決定。
南風瑾的心如同被狠狠揪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聲音乾澀:
“好,來人,給王妃看座…”
杜清墨微微頷首致謝,在一旁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周晚看著杜清墨,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他與杜清墨算是舊識,周杜兩家父輩關係匪淺。
此刻見到她這般模樣,心中也是唏噓不已。
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敘舊安慰的時候。
由他們這些知根知底,且都能代表一方勢力的人來商議後續,確實最為合適。
然而,就在杜清墨坐下,商議即將繼續之時——
一直沉默坐在一旁幾乎未曾開口的易年卻緩緩站了起來。
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易年的臉色依舊蒼白,眼神深處是難以掩飾的疲憊和一種…
彷彿遊離於世界之外的恍惚。
看向周晚,聲音平靜得有些異常:
“周晚,所有的事情由你定奪,與陛下和王妃商議即可…”
這不是推卸責任,更不是擺架子。
從青山異變,鐘萬爻離世,到白笙簫入魔,無相生失蹤。
再到永安城地獄般的血戰,親眼目睹摯友戰死軍隊覆滅,甚至不得不親手催生幽泉這種禁忌之物…
這一連串巨大而殘酷的打擊,早已讓易年的心神處於極度透支和瀕臨崩潰的邊緣。
他現在就像一根繃緊到了極限的弦,隨時可能斷裂。
他的判斷力,他的冷靜,都可能因為巨大的精神壓力和悲傷而出現偏差。
他留在這裡,聽著這些關乎億萬人生死的決策,他怕…
他怕自己一個控製不住,或者一個因極度疲憊而產生的錯誤念頭,就會導致無法挽回的後果。
將決策權交給冷靜的周晚,是最好的選擇。
周晚看著易年那雙布滿血絲卻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沒有多說任何廢話,隻吐出兩個字:
“去吧…”
一切儘在不言中。
易年微微頷首,不再多看眾人一眼。
轉身默默地走出了大殿,再次步入了那無邊無際的、冰冷的雨夜之中。
沒有回去休息,而是來到了靈堂之前。
靈堂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中央那具冰冷的棺槨。
南風義的遺體已被妥善安置其中。
本應是南風瑾和杜清墨在此守靈迎客,但此時靈堂外隻有一道纖細的身影。
抱著膝蓋,孤零零地坐在門檻上,將頭埋在臂彎裡。
南北北。
聽到腳步聲,南北北緩緩擡起頭。
雨水打濕了她的發梢,臉上淚痕未乾,那雙總是帶著靈動笑意的眼眸,此刻紅腫得像桃子一般,裡麵盛滿了悲傷和茫然。
看見來人是易年,並沒有像往常般開口說話。
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然後,禮貌地點了點頭。
那是一種巨大創傷後的安靜。
彷彿一夜之間,那個天真爛漫的長公主便長大了,也被這殘酷的現實擊碎了所有的快樂。
易年看著這樣的南北北,心中又是一痛。
他想說些什麼,卻發現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最終什麼也沒說,隻是默默地走到靈堂門口,對著裡麵那具棺槨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沒有進去,同南北北一樣,在靈堂外的廊下找了一處角落緩緩坐了下來。
背靠著冰冷的廊柱,擡起頭,望著簷外那永不停歇的雨幕,眼神空洞而遙遠。
雨水淅淅瀝瀝,彷彿要洗淨世間的悲傷。
卻不知,有些悲傷,早已浸透靈魂,再也無法洗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