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處有青山 第1948章 肅穆天中
而取代了往日繁華喧囂的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熱鬨”軍伍的肅殺之氣。
一隊隊披甲執銳的北祁士兵隨處可見,在街道上巡邏,盔甲摩擦發出冰冷的鏗鏘之聲,警惕的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角落。
重要的路口和建築前都設定了簡易的拒馬和哨卡,有士兵嚴格把守,盤查著偶爾過往的行人。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緊張氛圍,彷彿一根繃緊的弦。
易年明白,這是特殊時期的必然景象。
離江冰封雖阻隔了航道,卻也使得江南的威脅有了直接北上的可能。
天中渡作為江北最重要的前沿據點,軍事佈防自然是重中之重,必須嚴防死守,警惕任何從南岸而來的威脅。
另一方麵,也是更現實的問題。
前段時間如同潮水般湧來的南昭難民,其主要入口便是這天中渡。
數量龐大、驚慌失措、缺衣少食的難民湧入,對任何地方的秩序都是巨大的衝擊。
雖然北祁朝廷儘力安置,已將大部分難民轉移至內陸。
但難免有滯留者,難保不會發生騷亂或衝突。
軍方接管此地,嚴厲管控,也是為了防止可能發生的暴亂,維持最基本的穩定。
易年收斂了氣息,如同一個普通的旅人,默默行走在這片蕭條與肅殺交織的街道上,觀察著這一切。
戰爭的陰影,嚴寒的肆虐,以及由此帶來的人心惶惶,已經將這座曾經充滿活力的渡口城鎮摧殘得麵目全非。
就在走過一個十字路口,準備尋一處看起來還算完整的客棧暫時落腳時,一隊正在巡邏的士兵注意到了他。
易年雖然衣著普通,但那與眾不同的沉靜氣質以及在這種環境下依舊顯得有些“閒逛”姿態的行為,在這高度警戒的軍管之地,顯得格外紮眼。
“站住!”
為首的什長一聲低喝,帶著四名士兵立刻圍了上來。
手中的長矛雖然未曾直接指向易年,但那戒備的姿態卻顯而易見。
“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路引憑證呢?”
什長上下打量著易年,語氣嚴厲地發出了一連串標準的盤問。
在這種特殊時期,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員都會受到嚴格審查。
易年停下腳步,麵色平靜。
理解這些士兵的職責所在,正打算隨便編個合理的身份搪塞過去,或者乾脆亮出一點修為讓他們知難而退。
然而,還沒等開口,那名什長身後一個看起來年紀稍輕的士兵在仔細看了易年幾眼後,臉上忽然露出了極度震驚和難以置信的神色。
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微微張開,握著長矛的手甚至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似乎是懷疑自己看錯了。
又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確認之後,臉上的震驚迅速轉化為了一種近乎惶恐的激動。
“陛…陛下?!!”
一聲幾乎破了音的驚呼,從那年輕士兵的喉嚨裡擠了出來。
這一聲呼喊如同平地驚雷,瞬間讓周圍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
陛下?
哪個陛下?
可在這北祁的地界上,能被稱之為陛下的似乎隻有一個人。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再次聚焦在了易年身上。
那年輕士兵似乎終於確定了什麼,猛地將長矛往地上一頓,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因為激動,聲音依舊帶著明顯的顫抖:
“末將…末將參見陛下!不知陛下駕臨,衝撞聖駕,罪該萬死!”
他這一跪如同一個訊號。
為首的什長和其他士兵雖然還有些懵,但同伴如此肯定的態度加上眼前這人那雖然內斂卻依舊能感受到的不凡氣度,讓他們再無懷疑。
“參見陛下!”
“陛下萬歲!”
嘩啦啦。
瞬間,這一小隊士兵全部跪倒在地,頭顱低下,不敢直視易年。
周圍的零星行人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遠遠地看著,不知所措。
整個街口的氣氛瞬間變得肅穆而詭異。
易年看著跪倒一地的士兵,心中暗自歎了口氣。
他最不喜歡的便是這種場麵。
當初接手北祁皇位本就是權宜之計,且長期不在朝中,極少以皇帝身份公開露麵,沒想到在這離江之畔的軍鎮,竟然還能被一個小兵認出來。
看來,當初那場不得已的登基大典以及後來一些必要的露麵,終究還是讓他的容貌被部分軍中之人記住了。
“都起來吧,不必多禮…”
易年揮了揮手,語氣平和,試圖讓氣氛緩和一些。
“我隻是路過此地,你們恪儘職守,何罪之有…”
士兵們這才忐忑不安地站起身來,但依舊垂手躬身,顯得無比恭敬和緊張。
這邊的動靜顯然驚動了更多人。
很快,一陣急促而整齊的腳步聲從街道另一頭傳來。
隻見一隊盔甲更為精良,顯然是更高階彆軍官的親衛隊快速跑來,分開人群。
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麵容堅毅,膚色黝黑,下頜留著短促硬朗的胡茬,眼神銳利如鷹,周身散發著久經沙場的鐵血氣息。
身披將軍鎧甲,步伐龍行虎步,威勢十足。
一眼便看到了被士兵們圍在中間的易年,再結合剛才聽到的“陛下”呼聲,臉色頓時一變,加快腳步來到近前,毫不猶豫地躬身抱拳,聲音洪亮而恭敬:
“末將天中渡守將楚臨川,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望陛下恕罪!”
楚臨川,北祁鎮守離江沿線的大將之一,性格剛毅,治軍嚴謹,是北祁軍中頗有威望的實權人物。
易年雖然對朝中具體將領不熟,但也聽過他的名字。
看向楚臨川,點了點頭:
“楚將軍不必多禮,是我來得突然,打擾將軍軍務了…”
楚臨川連忙道:“陛下言重了!陛下能親臨前線,是三軍將士之福!此地非說話之所,還請陛下移步軍衙歇息!”
易年看了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群和士兵,知道自己這身份一旦暴露,再想低調是不可能了。
也罷,正好可以從楚臨川這裡瞭解一下最新的前線局勢和難民安置情況。
點了點頭,溫和道:
“也好,那便叨擾楚將軍了。”
楚臨川立刻側身引路,親自為易年開道。
周圍的士兵們紛紛讓開道路,垂首躬身,目光中充滿了好奇與敬畏,目送著這位傳說中的年輕皇帝。
在楚臨川的陪同下,向著中心那戒備最為森嚴的軍衙走去。
破敗的街道,肅殺的軍伍,與突然出現的皇帝,構成了一幅奇異而複雜的畫麵。
楚臨川引著易年穿過戒備森嚴的庭院,來到了天中渡軍衙的正堂。
此處原本是渡口衙門的議事廳,如今被臨時征用作為軍事指揮中心。
廳內佈置簡潔而冷硬,正中懸掛著巨大的離江流域及周邊地形圖,兩側牆壁則掛滿了各類軍令文書和巡邏日程表。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墨汁皮革和金屬混合的氣息,以及一種屬於軍旅特有的緊繃感。
楚臨川恭敬地請易年在主位坐下,自己則垂手肅立在一旁,心中卻是波濤洶湧,遠不如表麵看上去那般鎮定。
易年的突然駕臨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讓他瞬間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他不在北祁京城安穩坐鎮,怎麼會突然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混亂不堪的天中渡?
楚臨川的大腦飛速運轉起來。
首先排除了易年是來前線視察軍情或者鼓舞士氣的可能性。
若是那般,必定會有鑾駕儀仗,提前通傳,絕不會如此輕裝簡從,甚至可稱得上是“潛行”至此,連他這個此地最高守將都毫不知情。
那麼,微服來此,所為何事?
忽然,一個不久前聽到的訊息如同閃電般劃過楚臨川的腦海,常寧州貪汙案!
易年曾出現在常寧州,以雷霆手段查處了一樁涉及糧草調配、數額巨大的貪汙窩案,一批官員落馬,震動朝野。
此事雖未大肆宣揚,但在軍方高層和官員體係中已有所流傳。
眾人皆驚駭於這位年輕皇帝手段之淩厲,洞察之敏銳。
一想到此事,楚臨川的後背瞬間就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難道…
難道他這次來天中渡,也是同樣的目的?!
是來查案的?!
是了!
極有可能!
天中渡是什麼地方?
是如今北祁麵對南岸威脅的最前沿,更是前段時間接收轉運南昭難民的第一樞紐!
數以十萬計的難民如同潮水般湧來,隨之而來的便是海量的賑濟糧草、禦寒物資、藥品、安置款項…
這其中涉及到的錢糧調配、物資管理、人員安置。
各個環節都是巨大的肥肉,足以讓任何心有貪念之人鋌而走險!
雖然他楚臨川自問行得正坐得直,一心撲在防務和維持秩序上,對手下的軍隊也約束極嚴。
但他也不敢保證在如此混亂的局麵下,在那些由地方官員,朝廷特派員以及軍方後勤共同組成的複雜體係中,就完全沒有貪腐瀆職的事情發生!
萬一…
萬一真有哪個不開眼的蠢貨,或者某個環節出了紕漏,在這個節骨眼上撞到了陛下的刀口上…
楚臨川簡直不敢想象那後果!
常寧州那些官員的下場可是前車之鑒啊!
瞬間,楚臨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腦海中開始飛快地盤點:
最近經手的物資賬目有沒有問題?
手下那幾個管糧倉、管庫房的小子手腳乾不乾淨?
地方上那些配合的官員有沒有暗中剋扣?
難民安置過程中有沒有出現欺壓、勒索的現象?
軍需采購有沒有虛報價格?
努力回憶著每一個可能出問題的環節,額頭甚至隱隱見汗。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這位看似年輕卻手段果決的陛下麵前,更是容不得半點馬虎。
雖然自己一直以來都秉持著謹慎的原則,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軍事佈防上。
對於後勤物資雖然也過問,但更多的是要求賬目清晰、程式合規,並未過多插手具體事務。
但即便如此,若是在他的防區內爆出巨大的醜聞,他一個失察之罪絕對是跑不了的!
到時候彆說仕途,恐怕項上人頭都難保!
楚臨川偷偷擡眼,飛快地瞥了一眼坐在主位上的易年。
易年此刻正端起親兵奉上的一杯熱茶,輕輕吹著氣,麵色平靜無波,看不出任何情緒。
既沒有興師問罪的嚴厲,也沒有體恤臣下的溫和。
這種深不可測的平靜,反而讓楚臨川更加忐忑不安。
楚臨川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現在最重要的是穩住陣腳,不能自亂陣腳。
無論易年是否為此而來,他都必須拿出一個積極坦誠的態度。
迅速在腦中組織著語言,準備一旦易年問起相關事宜,便立刻將天中渡近期接收的物資總數、難民安置情況、以及己方采取的監管措施等等,儘可能清晰全麵地稟報上去。
同時也要巧妙地撇清自己的主要責任範圍,表明自己專注於軍事防務…
而就在楚臨川內心戲十足之際,坐在上方的易年其實根本沒想到那麼多。
他隻是真的有些累了,想找個地方休息一下,順便瞭解一下現在的局麵。
完全沒料到自己的出現會給這位鎮守大將帶來如此巨大的心理壓力和一場頭腦風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