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文聖 第33章 本官惜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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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衙內堂。
知縣侍立下方,看著主位上正悠然翻閱書籍的柳睿,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躬身小心探問
“學政大人…下官鬥膽…這蘇硯不過是得了縣試案首之名,按慣例,賀喜報喜不過一兩名差役足矣…此番卻動用了衙役隊伍、鑼鼓儀仗
甚至舉牌匾、送文書…這般陣仗,是否…是否略顯張揚了?要知道,這通常是舉人纔有的體麵…”
柳睿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書頁上,手指輕輕翻過一頁,動作隨意。
聽著知縣的疑問,他頭也未抬,語氣平淡無波,彷彿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張揚?程頤和徐益之,耗費八年心血,硬是按著蘇硯不讓其下場參考。為何偏就等到本官來雲州,才讓他下場應試?”
他頓了頓,指尖在書頁邊緣輕輕摩挲,繼續道:
“他們圖的,不就是一個‘名’字麼?一個能直達天聽、震動學宮的名聲。”
“既然他們如此籌謀,本官便成全他們。”
柳睿的語氣依舊隨意,但話語中的分量卻讓知縣心頭一凜。
“隻是…”知縣欲言又止,臉上浮現憂色,“這般抬舉,無異於將蘇硯架在火上烤啊!他雖天資卓絕,但畢竟年幼,此番必將成為整個雲州同屆考生眼中的眾矢之的…”
柳睿終於將視線從書頁上移開,淡淡瞥了知縣一眼,眼神深邃平靜:
“怕?”他唇角勾起
“寫出鎮國文章的大才,若連這點風浪都經不起,也走不了太遠。本官此舉,不過是要讓徐府上下明白——”
柳睿的聲音依舊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知縣耳中,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們利用本官為其揚名造勢的這份心思,本官早已瞭然於胸。”
“然…”
他的語氣放緩,帶著一絲惜才的意味,目光重新落回書頁:
“本官,惜才。”
室內陷入短暫的寂靜,彷彿剛纔那番暗含機鋒與雷霆手段的話語隻是尋常閒談。
唯有知縣額角滑落的冷汗滴在青石地麵
片刻後,柳睿合上手中的書卷,隨意置於案幾。他站起身,動作流暢自然,不見絲毫拖遝。
“此間事了。”他聲音平淡,目光並未看向任何人
侍立一旁的忠伯聞聲,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將柳睿脫下的外袍搭在臂彎,動作無聲而迅捷。
主仆二人之間無需多言
柳睿徑直朝衙門外走去,步伐沉穩,忠伯落後半步,如影隨形。
知縣如夢初醒,慌忙躬身,連聲道:“下官恭送學政大人!”他小跑著跟上,姿態謙卑地落在後麵相送
穿過庭院,行至縣衙大門口。
初春的風帶著一絲寒意吹過
柳睿的腳步在跨出大門的前一刻,倏然停住。
他冇有回頭,挺拔的背影對著身後誠惶誠恐的知縣。
清冷的聲音不高,讓後者瞬間僵在原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竄天靈蓋。
“李知縣。”
“在!下官在!”知縣腰彎得更低,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柳睿的聲音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絲警告
“本官,不希望再看到有逆種文人,在這慶安城內,襲擊我大周參加科舉的學子。”
他冇有點明後果,合著他此刻的姿態和之前顯露的手段,讓知縣彷彿看到了自己仕途終結、甚至身陷囹圄的可怕景象。
那“不希望”三個字,重若千鈞。
李知縣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他條件反射般地深深躬下身去,聲音帶著惶恐
“是!是!下官明白!下官謹記!下官……下官必竭儘全力,嚴防死守!絕不敢再讓此類逆種作亂之事,驚擾學子!請學政大人放心!”
柳睿冇有再看他一眼,彷彿隻是隨口提醒了一句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抬步踏入了門外的街道,忠伯緊隨其後。
隻留下知縣一人,依舊保持著深躬的姿勢僵在門口,寒風捲過,他官袍下襬微微擺動,冷汗順著鬢角不斷滑落
他明白,下次若再有差池,等待他的,絕不僅僅是幾句訓斥那麼簡單了。
徐府,暖閣。
雖是初春,但窗外積雪初融,寒意依在,閣內炭盆燒得正旺,暖意融融。
徐謙與夫子程頤相對而坐,中間一方紫檀木棋盤,黑白二子星羅棋佈。
徐謙執白,眉頭微鎖,指間撚著一枚白子懸於棋盤之上,心思卻顯然不在棋局。
“夫子,”徐謙終於落下一子,聲音帶著憂慮,“柳學政今日已離開慶安。”
他這番大張旗鼓為硯兒揚名,動用衙役儀仗,鬨得滿城皆知……這無異於將硯兒架在火上烤啊!如今整個雲州的同屆考生,隻怕都視硯兒為眼中釘了。”
程頤神色淡然,拈起一枚黑子
“啪”地一聲,穩穩落在棋盤一處要害,瞬間截斷了徐謙一條大龍的氣脈。
他這才抬眼,目光平靜深邃,彷彿洞悉一切
“柳睿?他這是在用他的方式,向老夫和徐府表達他的不滿呢。”
徐謙心頭一跳:“不滿?夫子,此話怎講?我們……”
“八年。”程頤打斷他,語氣平淡無波
“八年隱忍,按著硯兒不讓其下場。偏偏等到他柳睿到雲州做學政的時候,徐府立刻讓硯兒參加縣試,還一舉寫出引動文鐘三鳴的鎮國文章……”
“我們借他學政之身,為硯兒造勢揚名的這點心思,你以為能瞞得過這位心思剔透的柳學政?”
徐謙聞言,麵色微變,執棋的手頓在半空:“這……夫子,那該如何是好?柳學政位高權重,他若因此對硯兒……”
“無礙。”程頤擺擺手,隨手又落下一枚黑子,棋勢愈發淩厲
“柳睿此人,雖有城府,卻也惜才。他這番動作,雖有警告之意,卻也實實在在將‘案首’之名坐得天下皆知。”
“他是在告訴我們,他看穿了,但他也認了硯兒這塊璞玉。他對硯兒本身,並無惡意,甚至……頗為欣賞。”
“否則,就不是這般熱鬨的‘架在火上’,而是像前幾任名士堂一派的官員一樣將徐府的人悄無聲息的‘打入冷宮’了。”
程頤端起手邊的清茶抿了一口,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大學士的境界,柳睿與李縣令在縣衙內的那番敲打與談話當然瞞不過程頤
聽到夫子這麼說,徐謙這才恍然但還是有些擔憂
看著徐謙依舊難展的愁眉,程頤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洪亮,震得棋盤上的棋子都微微顫動。
他拿起一枚黑子,“啪”地一聲重重敲在棋盤一處空檔,徹底鎖死了白棋的生機:“益之啊益之!下棋之時便該專心致誌!你這般心神不定,瞻前顧後,豈不是讓老頭子我贏得太輕鬆了?一點意思也無!”
徐謙看著棋盤上已呈潰敗之勢的白棋,又看看夫子促狹的笑容,隻得無奈地放下手中棋子,搖頭苦笑:“夫子棋藝通神,學生……甘拜下風。”
程頤見他這副愁腸百結、為自己弟子憂心忡忡的模樣
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隨即化作一絲嫌棄,揮了揮寬大的衣袖,像是驅趕蒼蠅一般
“去去去!瞧你這副樣子!”
“人家硯兒自己都不怕這‘火’,在考場裡沉著冷靜,在逆種麵前臨危不亂。你這當伯父的,倒在這裡‘閒吃豆腐瞎操心’”
他頓了頓,話語中帶著自信
“再說了,硯兒不是還有老夫這位夫子坐鎮嗎?天塌下來,自有老夫替他頂著!些許風浪,算得了什麼?”
程頤看著徐謙依舊憂心忡忡的模樣,語氣放緩了些
“真金不怕火燒。若連這點風浪都經不起,日後如何承載更大的名望與責任?”
他端起茶杯,輕呷一口,目光深遠:
“再說硯兒不可能一輩子不受考驗,活在羽翼之下。雛鷹總要經曆風雨才能翱翔九天。柳睿此舉,雖是將他置於風口浪尖,成了眾矢之的……”
程頤放下茶杯,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但焉知這不是一次絕佳的磨練?讓他在同輩的審視、甚至敵意中砥礪鋒芒,於萬眾矚目下錘鍊心誌。”
“這份壓力,這份考驗,恰恰是他登臨更高處所需的磨刀石。”
他看向徐謙
“也許這次大張旗鼓的‘出名’,對於硯兒來說,正是一場恰到好處的錘鍊!”
“讓他提前體會成名之累,感受文名之重,於逆境中明心見性,這對他未來的文道之路,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安心下你的棋,管好你的徐府便是!硯兒的路,讓他自己去闖,有老夫看著,出不了大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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