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59章 奇器初成,暗夜窺伺
工坊之內,彆有洞天。
正中央的主體工坊,寬敞明亮,足以容納數十人同時勞作。
地麵用青石板鋪就,平整堅實。
一排排嶄新的工作台上,整齊地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工具,從魯班尺、墨鬥,到風箱、鐵錘,一應俱全。
在劉文正的暗中幫助下,蘇明德甚至從州府的武庫司,采買到了一批用於打造軍械的上等精鐵。
此刻,工坊內正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
劉明宇穿著一身耐臟的短打勁裝,頭發用布巾隨意地束在腦後,早已沒了半分公子哥的模樣。
他正圍著一個巨大的木製機械模型,與幾位老工匠激烈地討論著。
「張師傅,這個主齒輪的卯榫結構,必須再往裡進三分!我計算過,隻有這樣,才能在高速轉動時,保證力量傳導的損耗降到最低!」他指著圖紙上一個複雜的節點,語氣急切而又堅定。
那位被稱為「張師傅」的老木匠,是蘇家村手藝最好的木工。
他皺著眉頭,比劃著手中的角尺,反駁道:「劉公子,按老祖宗傳下的手藝,榫頭留七分,卯眼進六分,這是最牢靠的!再往裡進,木頭受不住那麼大的應力,轉不了幾圈,非得裂開不可!」
「不一樣的!」劉明宇急得滿頭大汗,他努力用對方能理解的語言解釋道,「我們這不是蓋房子,不需要它幾十年不動!我們需要的是它在轉動中的『巧』勁,而不是『死』勁!力量要能順暢地流過去,而不是被卡住!」
這種超越時代的力學理論,對於老工匠們而言,無疑是天方夜譚。
他們相信的,是幾代人傳承下來的、經過無數次驗證的經驗。
「劉公子,你是個讀書人,懂的是大道理。可我們跟木頭打了一輩子交道,它是什麼脾性,我們比誰都清楚。你這麼搞,是跟木頭過不去!」另一位工匠也附和道。
眼看爭執不下,陷入了僵局。
「都停一停。」
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蘇明理緩步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蘇大山。
所有工匠,包括劉明宇,都立刻停下了爭論,恭敬地行禮:「二郎(老師)!」「大山哥!」
蘇大山如今在這格物院裡,扮演著一個特殊的角色——總監工。
他不參與技術討論,但憑借幾十年與各種材料打交道的經驗,他負責監督所有木料、鐵料的品質,以及工匠們的卯時到崗、酉時收工。
他的沉默寡言與一絲不苟,反而為他樹立了無人敢冒犯的威嚴。
蘇明理走到那巨大的模型前,先是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對劉明宇道:「明宇,把你的計算過程,拿給張師傅他們看。」
「老師,他們……他們看不懂的。」劉明宇有些為難。
他的圖紙上,畫滿了各種蘇明理教他的簡化符號和公式,外人看來,與天書無異。
「那就講給他們聽。」蘇明理的語氣平靜而又堅定,「不要隻告訴他們『要怎麼做』,更要告訴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用木棍在地上畫,用石子做比方,用他們能理解的方式,把『理』說明白。格物院,不僅是要造出器物,更是要培養出能理解『器物理』的匠人。這,纔是根基。」
劉明宇聞言,如遭當頭棒喝,瞬間明悟。
他一直急於求成,想要儘快將模型造出來,卻忽略了與這些經驗豐富的工匠進行最底層的溝通。
老師這是在教他,如何成為一個真正的領導者,而不是一個剛愎自用的技術狂人。
他深吸一口氣,撿起一根木炭,就在那平整的青石板上,開始畫圖。
他不再講什麼「應力」、「損耗」,而是用最樸素的比喻。
「各位師傅請看,這股水流的力量,就像一個推著獨輪車的大漢。如果路是平的,他的力氣就能全都用在往前走上。可如果路上有個坑,」他指著張師傅堅持的那個榫卯結構,「他推車到這裡,就得先費力把車從坑裡抬出來,力氣就白費了一部分。我要做的,就是把這個『坑』填平,讓他走得更順溜!」
這個比喻,淺顯易懂。
張師傅等人圍攏過來,看著地上的圖,再看看那複雜的齒輪結構,若有所思。
蘇大山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雖不懂那些彎彎繞繞的道理,但他看到了兒子眼中那種令人信服的光芒。
他走上前,對著還有些猶豫的張師傅,沉聲道:「按二郎說的做。出了問題,木料算我的。工錢,一文不少你們的。」
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打消了工匠們最後的顧慮。
有了蘇大山這根定海神針,又有了劉明宇耐心的講解,工匠們的態度終於轉變。
他們開始嘗試用一種新的、帶有探究意味的眼光,去審視自己那套根深蒂固的老手藝。
一場理論與經驗的碰撞與融合,就在這間小小的工坊裡,悄然發生。
而蘇明理,隻是安靜地看著。
他知道,這第一步,雖然艱難,但終究是邁出去了。
與此同時,清河縣城,趙德芳的縣衙後堂。
一份來自冀州府的密信,正靜靜地躺在他的書案上。
信,來自他的恩師,也是他最大的政治靠山——冀州佈政使,周延儒。
信的內容很簡單,卻讓趙德芳感到了山雨欲來的壓力。
信中,周延儒先是嘉許了他扳倒錢秉義一案的功績,但也隱晦地提醒他,錢家在朝中並非毫無根基,其背後牽扯到的,是戶部的一位侍郎。
如今風波暫平,但暗流依舊洶湧,讓他行事務必謹慎。
信的後半段,則提到了一個讓趙德芳頗為意外的名字——蘇明理。
周延儒在信中寫道:「聞清河蘇明理,以八歲之齡,連中三元,驚才絕豔。後又獻『一石三鳥』之策,可見其胸有丘壑。此等麒麟之才,當善待之,亦當察之。其人言行,可定期報我。」
善待之,亦當察之。
這六個字,讓趙德芳品出了複雜的味道。
恩師顯然也對蘇明理這個「妖孽」產生了濃厚的興趣,甚至是一絲警惕。
一位手握一省錢糧大權的封疆大吏,竟會如此關注一個年僅八歲的秀才,這本身就說明瞭太多問題。
「察之……」趙德芳摩挲著信紙,陷入了沉思。
他與蘇明理,是盟友。
這份盟友關係,建立在共同的利益之上。
但同時,他也是朝廷命官,是恩師的門生。
他的首要職責,是維護治下的穩定,是完成恩師交代的任務。
他該如何「察」?
派人監視?這無疑會立刻破壞他與蘇明理之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愚蠢至極。
放任不管?又無法向恩師交代。
思來想去,他決定采取一種更為溫和,也更為直接的方式——親自去看一看。
他很好奇,這位蘇小三元,在扳倒了錢家,又以一本《集註》攪動了整個清河縣文壇之後,最近,到底在忙些什麼。
夜,月黑風高。
兩道黑影,如狸貓般,悄無聲息地潛行至蘇家村外的格物院圍牆下。
他們動作矯健,配合默契,顯然是受過專業訓練的斥候。
其中一人搭起人梯,另一人借力攀上牆頭,隻朝院內掃了一眼,便又悄然落下。
「如何?」先落地的人低聲問道。
「燈火通明,人影晃動,似乎還在勞作。院子中央,有個巨大的、不知名的器物。看不真切,但絕非尋常之物。」後下來的人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絲驚疑。
「可要進去細看?」
「不可。守衛森嚴,皆是蘇氏族人,牽一發動全身。而且……我總覺得,暗處似乎還有眼睛。」
牆上之人,經驗老道,他感到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危險氣息。
「走,回去稟報大人。」
兩人不再猶豫,身形一晃,便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而在他們離開後不久,不遠處的一棵大樹上,一個同樣穿著夜行衣的身影,緩緩顯露出來。
他看著那兩人離去的方向,眼神冰冷。
他是蘇明德按照二郎的吩咐,從退伍的老兵中高價請來看家護院的「供奉」之一。
這些人,平日裡與普通護院無異,但到了夜裡,便會化為守護格物院的暗哨。
蘇明理早就料到,格物院如此大的動靜,不可能瞞過有心人的眼睛。
他從不相信僥幸,隻相信萬全的準備。
片刻之後,一張字條,被悄悄地送到了蘇家新宅。
書房內,蘇明理展開字條,看著上麵描繪的「兩名斥候,身手似官府之人」的字樣,眼神微凝。
官府之人?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趙德芳。
是趙德芳自己的意思?還是……他背後之人的意思?
蘇明理的腦海中,浮現出那位對自己青眼有加,卻又始終保持著一絲審視的學政大人——徐階。
也想到了那位從未謀麵,卻通過趙德芳與自己產生間接聯係的佈政使——周延儒。
他意識到,自己這隻小小的蝴蝶,扇動的翅膀,已經引起了更高層麵存在的注意。
他們對自己,是好奇?是欣賞?還是……忌憚?
蘇明理將字條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
他的臉上,沒有絲毫的慌亂。
這本就在他的預料之中。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想要在這等級森嚴的時代做成一番事業,就必然會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審視與壓力。
既然躲不掉,那便無需再躲。
他緩緩走到窗前,推開窗戶,望著天邊那輪殘月,嘴角,反而勾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既然這麼想看,那便讓你們看個清楚明白吧。」
他心中,一個更為大膽的計劃,已然成型。
他不僅要讓他們看,還要讓他們為自己所用,成為自己這架「實學」戰車,滾滾向前的重要推力!
他知道,那架即將改變清河縣農業格局的新式水車,它的「首秀」,必須要足夠震撼,也要有足夠分量的觀眾。
而趙德芳,無疑是送上門來的,最合適的人選。
趙德芳終究沒有等到探子的回報。
派出去的兩名心腹,回來後隻帶回了「守衛森嚴,無法靠近」八個字,以及對那座神秘工坊的諸多猜測。
這反而愈發勾起了他的好奇心,也讓他對蘇明理的評價,再次拔高了一層。
一個能將鄉野間的宗族力量,整合成一支令行禁止、堪比軍中斥候的護衛隊伍的八歲少年,其組織能力與掌控力,已經遠遠超出了「神童」的範疇。
正當他思索著下一步該如何「察之」時,一份拜帖,卻主動送到了縣衙。
發帖人,正是蘇明理。
帖中言辭懇切,先是感謝了趙知縣一直以來的關照,隨後話鋒一轉,說自己近日偶得一精巧「農器」,其效用或可裨益一縣之農桑,不敢自專。
三日之後,將於村中工坊進行演示,懇請趙父母蒞臨斧正。
「農器?」趙德芳捏著拜帖,眉頭微挑,隨即撫掌而笑,「好一個蘇明理!好一招『開門揖盜』!」
他身旁的師爺湊上前,不解地問道:「大人,何為開門揖盜?」
「先生有所不知,」趙德芳將拜帖遞給師爺,眼中閃爍著欣賞的光芒,「我正愁如何探查他的虛實,他便主動為我敞開了大門。他這哪裡是請我『斧正』,分明是算準了我的心思,大大方方地請我去看個明白。這份從容,這份氣度,當真不像個孩子。」
師爺看完拜帖,亦是嘖嘖稱奇:「此子……心智近妖啊。他這是料定大人不會對他不利,索性化被動為主動,將一場暗中的窺探,變成了一次光明正大的官方視察。」
「不錯。」趙德芳點頭道,「他這是在告訴我,他所做之事,光明磊落,無不可對人言。同時,也是在借我的勢。」
「借勢?」
「你想想,若這『農器』當真如他所言,是能裨益一縣農桑的利器。經由我這位知縣大人親眼見證,再上報州府,那便是板上釘釘的功績。他蘇明理,便從一個單純的秀才,搖身一變,成了於國有功的『發明家』。日後,誰還敢輕易動他?」趙德芳的分析一針見血。
師爺聽得恍然大悟,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好深的心計!他這是將大人的『察之』,變成了他自己的『護身符』!」
「陽謀,這便是陽謀。」趙德芳感慨道,「他將一切都擺在了明麵上,讓你明知他的意圖,卻又不得不順著他的路走下去。因為,這對你我,同樣有天大的好處。」
作為一縣主官,最大的政績,莫過於「勸課農桑,倉廩充實」。
若蘇明理真能拿出一樣足以大幅提升農業產量的東西。
那這份功勞簿上,他趙德芳的名字,必然是排在第一位的。
「去,備馬。」趙德芳站起身,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芒,「我倒要親眼看看,他蘇明理的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另外,也給劉縣丞送個信,請他一同前往。這等好事,可不能少了他。」
他心中清楚,劉文正與蘇明理關係匪淺,其子更是蘇明理的弟子。
拉上他,既是示好,也是多一個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