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77章 敲打的錘子
京城,紫禁城,文淵閣。
如果說,半個月前,趙德芳的那份奏疏,隻是在內閣這潭深水中,投下了一顆引起幾位閣老注意的石子。
那麼今日,由冀州按察使司與錦衣衛北鎮撫司,同時遞交上來的兩份密報,則無異於兩顆深水炸彈,在這潭看似平靜的水下,轟然引爆!
內閣首輔嚴嵩的書房內,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他的麵前,整齊地擺放著三份文書。
第一份,是冀州按察使錢裕的複命報告。報告中,對那「八錠紡車」的奇效,極儘讚美之詞,稱其「一人可抵八工,利在千秋,功在社稷」,並將蘇明理,描繪成了一個不計名利、心懷蒼生的「少年聖人」。至於那最關鍵的「水轉翻車」,則被他以「正在改良,力求精進」為由,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
第二份,則是錦衣衛千戶沈煉的密報。這份密報,更讓嚴嵩看得心驚。通篇沒有一句褒獎,也沒有一句詆毀,隻是用最客觀、最冷靜的筆觸,陳述著事實——家世清白,師承平庸,卻能在八歲之齡,自創「實學」,旬刊論政,其策足以驚動朝野;奇器迭出,一為利農,一為利工,其效足以動搖國本。最後那八個字——「其才如海,非人力可測」,更是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嚴嵩的心上。
「非人力可測……」嚴嵩的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個按察副使,說他是「聖人」。
一個錦衣衛千戶,說他是「非人」。
這兩個看似矛盾的評價,卻指向了同一個可怕的結論——那個名叫蘇明理的少年,是一個他們現有的權力體係和認知框架,都無法定義,也無法掌控的……異數!
而最讓嚴嵩感到不安的,是第三份擺在他案頭的「東西」——幾份從京城各個衙門蒐集來的,由那些「清流」禦史們,近日常常引為談資的……《致知旬刊》手抄本!
《論漕運》、《論商稅》……這些驚世駭俗的觀點,不知何時,已經如同病毒一般,在京城的官僚圈子裡,悄然流傳開來!甚至已經有禦史,開始引用其中的資料和觀點,在朝會上,對戶部、工部的官員,發起了言辭犀利的彈劾!
嚴嵩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瞬間就明白了。
這是徐階的手筆!
在他派出錦衣衛,想要將蘇明理這個「麻煩」扼殺在搖籃裡的時候,徐階,卻已經悄無聲息地,將蘇明理的「思想」,提前引渡進了京城!
他這是在釜底抽薪!
他要讓朝廷上下,先認可蘇明理的「才」,認可他的「經世之學」。如此一來,再去追究他這個「人」的來曆,便顯得不那麼重要,甚至有些「因人廢言,嫉賢妒能」了!
好!好一個徐階!好一招「暗渡陳倉」!
「首輔大人。」心腹幕僚在一旁,低聲說道,「如今,那蘇明理之名,已在京中士林,初露鋒芒。加之這兩份報告……此事,怕是……壓不住了。」
嚴嵩當然知道壓不住了。
他現在麵臨一個極其棘手的困境。
如果,他繼續堅持蘇明理「來曆不明,形跡可疑」,強行讓錦衣衛對其進行打壓。那麼,他便會立刻站到所有「清流」官員的對立麵,背上一個「扼殺奇才,阻礙國運」的巨大罪名。徐階,以及那些早就看他不順眼的政敵們,絕對會藉此機會,對他發起猛烈的攻擊。
可如果,他就此承認蘇明理的「功績」,順水推舟地對其進行封賞。那便等於,預設了徐階的勝利,預設了這個由徐階一手發掘、一手扶持起來的「政治新星」,將帶著無可匹敵的光環,正式登上大周朝的政治舞台!
這兩種結果,都不是他想看到的。
他沉默了良久,眼中,閃過一絲毒辣的精光。
「既然壓不住,那便……捧殺他!」他緩緩開口,聲音冰冷,「去,將這三份文書,重新整理謄抄,一份,送進司禮監,呈給皇上禦覽。另一份,發抄內閣六部,讓所有堂官,都議一議。」
「大人的意思是……」幕僚有些不解。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大周朝,出了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八歲『聖童』!」嚴嵩冷笑道,「他不是能利農嗎?不是能利工嗎?不是能論漕運、談商稅嗎?好!那便將他捧得高高的!捧到天上去!」
「捧得越高,摔得越重。一個八歲的孩子,身負如此經天緯地之才,又擔此等震古爍今之名,你覺得,他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安安穩穩地,活到及冠之年嗎?」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人浮於眾,眾必毀之。我們,什麼都不用做。隻需要將他,放到那最耀眼的聚光燈下。那些無儘的吹捧、嫉妒、猜疑、捧殺……自然會像潮水一樣,將他,活活淹死!」
幕僚聽得是遍體生寒,瞬間明白了嚴嵩的狠毒用心!
這是殺人不見血的刀!
他要把蘇明理,塑造成一個「活神仙」,一個「妖孽」。如此一來,無論蘇明理將來做出何等成就,都會被人用「非人」的眼光來看待。無論他犯下任何一點小小的過錯,都會被無限放大,最終,被神壇的反噬,碾得粉身碎骨!
「高!實在是高!」幕僚由衷地讚歎道。
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的官邸。
黃錦是嘉靖皇帝最信任的宦官,權勢滔天,甚至能與內閣分庭抗禮。
他看著嚴嵩派人送來的那份「精編版」報告,臉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嚴閣老,這是想借咱家的手,把這個叫蘇明理的小娃娃,架到火上烤啊。」他捏著蘭花指,將報告遞給了身旁的一個年輕太監。
那年輕太監,眉清目秀,眼中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他正是黃錦最得意的乾兒子,馮保。
馮保仔細地看完報告,沉吟片刻,道:「乾爹,兒子以為,此事,於我們,或許是個機會。」
「哦?說來聽聽。」
「嚴嵩想『捧殺』,徐階想『力保』。這說明,這個蘇明理,是個足以讓內閣兩位巨頭,都為之側目的『奇貨』。」馮保的分析,一針見血,「他們鬥得越凶,便越需要我們司禮監,或者說,越需要皇爺,來做那個最終的裁決者。」
「而這個蘇明理,本人,似乎也頗有意思。」馮保指著報告中關於《旬刊》的內容,「他所倡導的『實學』,講究『經世致用』,與皇爺近年來,癡迷丹道,追求『玄學』,看似背道而馳。但……其核心,卻有相通之處。」
「相通之處?」黃錦來了興致。
「皇爺煉丹,求的是長生,是『實效』。蘇明理格物,求的是富國強兵,同樣是『實效』。」馮保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他們所摒棄的,都是朝堂上那些隻會空談仁義道德、於國於民毫無用處的『清流』。從這一點上說,他們,或許是『同道中人』。」
黃錦的眼睛,猛地一亮!
他瞬間就明白了馮保的意思!
皇帝,最煩的就是那些天天拿祖宗規矩說事,勸他勤政,阻他修道的言官!
而蘇明理的「實學」,恰好是給了皇帝一把,可以用來敲打那些「清流」的、最好的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