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82章 示敵以弱
蘇明理在他懷裡拍了拍他的背,輕聲道:「哥,我沒事。」
他從蘇明德的懷裡掙脫出來,轉向還站在房中的沈煉,再次拱手行禮:「今日之事,多謝沈千戶解圍。」
沈煉的目光,複雜地看著他。
如果說之前,他對蘇明理是忌憚和好奇。那麼現在,這種情緒裡,又多了一分……真正的敬畏。
不是對一個神童的敬畏,而是對一種深不可測的智慧的敬畏。
今晚的交鋒,看似是經義辯論,實則是政治攻防。蘇明理的每一步,都走得精準無比。
先是示敵以弱,誘使張訓輕敵冒進,丟擲最核心的殺招。
然後,避其鋒芒,不直接辯論「性善性惡」,而是用一個看似無關的問題,奪走話語權。
最後,用「種子論」這個全新的理論模型,釜底抽薪,徹底摧毀了對方的立論根基,同時又沒有留下任何「離經叛道」的話柄。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這絕不是一個八歲孩子能有的急智,這是一種……將人心和局勢都算計到極致的恐怖佈局能力。
沈煉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聲音有些乾澀:「蘇公子,不必謝我。職責所在。」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這句話,已經超出了他作為「監視者」的本分。
「今晚之事,明日一早,就會傳遍京城。嚴閣老……恐怕不會善罷甘休。蘇公子,入了京,萬事小心。」
說完,他不再停留,對著蘇明理微微點頭,便轉身退出了房間,並輕輕地帶上了房門。
房間裡,隻剩下兄弟二人。
蘇明德還沉浸在剛才的驚險與後來的揚眉吐氣之中,他興奮地說道:「明理,你太厲害了!那個姓張的,臉都綠了!看他以後還敢不敢囂張!」
蘇明理卻沒有他那麼樂觀。他走到桌邊,重新端起那杯已經涼了的茶,喝了一口,才輕聲說道:「哥,這隻是開始。」
「開始?」蘇明德不解。
「嗯。」蘇明理看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眼神深邃,「張訓,不過是嚴黨扔出來探路的一顆石子。他的任務,不是真的要在學問上辯倒我,而是要試探我的成色,激怒我,讓我失態,讓我說錯話。」
「我說的話,無論對錯,都會被他添油加醋地報上去,成為攻擊我的材料。如果我今晚真的和他爭辯『性善性惡』,無論輸贏,我都輸了。因為,我落入了他的話語陷阱。」
蘇明德聽得似懂非懂:「那……你剛才說的那些,不也是在跟他辯論嗎?」
「不一樣。」蘇明理搖了搖頭,「我不是在辯論,我是在『佈道』。」
「佈道?」
「對。我要傳的『道』,就是『格物』之道。」蘇明理的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張訓用儒家經典來問我,我卻用『格物』的方法來回答。我沒有否定經典,我隻是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一種新的思維方式。」
「『種子論』,聽起來是在解釋人性,實際上,是在向外界,尤其是向那位最想聽的人,展示『格物』這門學問,到底有多大的威力。」
「它可以用來造紡車,可以用來造水車,同樣,也可以用來解釋聖人經典,洞察人心,經世濟民。」
蘇明理輕輕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我要讓所有人都明白,我,蘇明理,不是一個隻會奇技淫巧的『術士』,也不是一個隻會誇誇其談的『方士』。我是一個開創了全新學問的『宗師』。我的價值,不在於一兩件發明,而在於我這套『格物致知』的思想體係。」
「隻有這樣,我才能真正地,從一枚棋子,變成一個……有資格坐上棋桌的棋手。」
蘇明德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弟弟。
在這一刻,他覺得眼前的蘇明理,是如此的陌生。他那小小的身體裡,彷彿住著一個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的靈魂。他所看到的,所想到的,早已超出了蘇明德所能理解的範疇。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握緊拳頭,堅定地站在弟弟身邊。
「哥……聽不懂那麼多大道理。」蘇明德的聲音有些沙啞,卻異常堅定,「但哥知道,誰要是想害你,就得先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蘇明理心中一暖,臉上露出了今晚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知道,前路漫漫,殺機四伏。
但隻要有這份親情在,他就有無窮的勇氣,去麵對即將到來的一切。
……
與此同時,通州驛的另一間上房裡。
張訓正一臉鐵青地,將桌上的茶具,狠狠地掃落在地。
「豎子!豎子欺我太甚!!」他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的兩名隨從,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連頭都不敢抬。
「還有那個沈煉!一個朝廷鷹犬,竟敢對我無禮!我明日便上本參他!」張訓怒吼著。
發泄了一通後,他才稍微冷靜了一些,但臉色依舊難看到了極點。
他知道,參沈煉,沒什麼用。錦衣衛是天子親軍,隻對皇帝負責。沒有皇帝的旨意,都察院根本動不了他們分毫。
今晚,他是真的栽了。
一個隨從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問道:「那……那大人,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閣老那邊……」
提到嚴嵩,張訓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
他這次是主動請纓來的。本想在閣老麵前立個大功,沒想到,功沒立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還把自己的臉都丟儘了。
他可以想象,當今晚的事情傳回京城,自己會成為整個官場的笑柄。
「怎麼辦?」張訓在房間裡來回踱步,眼神陰晴不定。
他不能就這麼灰溜溜地回去。
他必須做點什麼,來挽回局麵。
良久,他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備筆墨!」他咬著牙說道,「我親自寫信,用六百裡加急,送回京城,交到閣老手中!」
「大人要寫什麼?」隨從問道。
張訓冷笑一聲,那笑容顯得有些猙獰。
「我要告訴閣老,這個蘇明理,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可怕百倍!他絕不是什麼『祥瑞』,他是個『妖孽』!」
「他今晚那番『種子論』,看似是在維護儒學,實則是偷梁換柱,用他那套歪門邪道的『格物』之學,來曲解聖人經典,動搖我儒家立國之本!」
「他不是徐階的棋子,他自己,就是一條想要吞天的毒蛇!此子不除,將來必成我等心腹大患!」
他打不過蘇明理的陽謀,便隻能用最惡毒的陰謀,來構陷,來汙衊。
他要將蘇明理,塑造成一個試圖顛覆傳統的「異端」。
他相信,以嚴閣老的政治智慧,一定能看懂他信中的深意。
「捧殺」不成,那就隻能……扼殺!
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一匹快馬,載著一封決定了無數人命運的信,衝出通州驛,向著京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而驛站東跨院的房間裡,蘇明理吹熄了燈火。
他躺在床上,卻沒有絲毫睡意。
他知道,張訓絕不會善罷甘休。今夜的交鋒,隻是第一回合。
真正的風暴,還在後麵。
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京城的地圖,浮現出紫禁城的輪廓,浮現出那一個個在權力巔峰博弈的身影。
嚴嵩,徐階,嘉靖,黃錦,馮保……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股龐大的勢力,一張複雜的關係網。
而他,即將,赤手空拳地,闖入這個巨獸的巢穴。
窗外,天邊,漸漸泛起了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來了。
京城,我蘇明理,來了。
黎明的曙光,刺破了通州驛的靜謐。
一夜未眠的蘇明德,眼圈發黑,卻精神亢奮。他守在弟弟的床邊,像一頭護崽的狼。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緊繃起肌肉。
相比之下,蘇明理睡得安穩。當第一縷晨光透過窗欞照在他臉上時,他便睜開了眼睛,清澈明亮,沒有一絲一毫的倦意。
他平靜地起床,穿衣,洗漱。每一個動作都從容不迫,彷彿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交鋒,隻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談話。
蘇明德看著他,心中那股混雜著驕傲、擔憂與敬畏的情緒,愈發濃烈。他知道,從昨晚開始,自己的二弟,已經不再僅僅是為了蘇家的生存而戰了。
他站上了一個更高,也更危險的舞台。
門外傳來沈煉的聲音,比昨日更加簡潔:「蘇公子,該啟程了。」
「有勞。」蘇明理應道。
當兄弟二人走出房門時,蘇明理敏銳地察覺到了一絲不同。院子裡,那些原本眼神冰冷、神情漠然的錦衣衛校尉們,在看到他時,目光中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躲閃,甚至是一絲……敬畏。
強權令人畏懼,但智慧,尤其是能夠碾壓強權的智慧,則令人敬畏。
沈煉依舊是那副麵無表情的樣子,但他為蘇明理掀開車簾時,動作卻比之前多了一分客氣。
「蘇公子,請。」
馬車再次啟動,這一次,目的地不再是驛站,而是那座龐大、威嚴,吞噬了無數野心與夢想的帝國都城——北京。
十裡官道,彷彿轉瞬即逝。
當馬車駛過一座石橋,前方那堵延伸至天際的灰色城牆,便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壓迫感,占據了全部的視野。
高達數丈的城牆,厚重敦實,上麵布滿了歲月的刻痕。城門樓飛簷鬥拱,氣勢恢宏。城門洞深邃得如同巨獸之口,不斷吞吐著人流、車馬。
「……這就是京城。」蘇明德掀開車簾的一角,喃喃自語,聲音裡充滿了震撼。
即便是擁有二十一世紀記憶的蘇明理,在親眼目睹這座未經現代文明侵蝕的古代都城時,心中也生出了一股曆史的厚重感。
這就是他未來要征服的戰場。
馬車並未從正陽門入,而是繞向東側的朝陽門。這裡是漕糧入京的要道,往來商旅百姓,摩肩接踵,喧鬨之聲,隔著車壁都能清晰聽見。
然而,當他們這支由錦衣衛「護送」的車隊出現時,原本嘈雜的官道,竟出現了一瞬間的寂靜。
緊接著,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轟然炸開。
「是……是錦衣衛!」
「看那旗牌!是北鎮撫司的!什麼大案,要千戶親自出馬?」
「你們看中間那輛馬車!聽說……聽說冀州來的那個神童,今天就到!」
「哪個神童?」
「就是那個八歲的小三元,獻上水車紡車,被聖上封為翰林待詔的蘇明理啊!」
「就是他?我聽說,昨晚在通州驛,他還把都察院的『瘋狗』張禦史,給說得啞口無言!」
「真的假的?張禦史可是出了名的能言善辯!」
「千真萬確!我表兄的堂弟就在通州驛當驛卒,親耳聽見的!說那蘇神童,引經據典,隻幾句話,就把張禦史的臉給說綠了!」
訊息,比最快的馬,跑得還要快。
僅僅一夜之間,「通州驛之辯」已經成了京城街頭巷尾最熱門的話題。
無數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嫉妒的、崇拜的、不屑的……穿透了厚厚的車簾,聚焦在蘇明理的身上。
蘇明德緊張地放下了車簾,低聲道:「明理,外麵……外麵好多人。」
蘇明理神色不變,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捧殺的戲,已經開鑼了。」
張訓的失敗,非但沒有讓嚴黨收手,反而讓他們看到了另一種「捧殺」的可能。他們必然會不遺餘力地,將「通州驛之辯」宣揚得人儘皆知。
他們要把蘇明理塑造成一個「文武雙全」,不僅能搞發明,還能在經義上碾壓禦史的「完人」。
人無完人。當你的形象被塑造得太過完美時,任何一點瑕疵,都會被無限放大,最終身敗名裂。
這是比直接打壓,要陰狠百倍的陽謀。
馬車在無數目光的注視下,緩緩駛入朝陽門。
進入城內,又是另一番景象。街道寬闊,店鋪林立,車水馬龍,繁華得令人目不暇接。
車隊沒有向皇城方向去,而是在東城的幾條衚衕裡穿行,最後,停在了一座氣派的宅邸門前。
這是一座三進的院落,朱漆大門,門口蹲著兩隻石獅子,門楣上卻沒有掛任何匾額。宅子周圍的幾條衚衕口,都有錦衣衛的人在看似隨意地巡邏,實際上,已經將這裡圍得水泄不通。
沈煉下馬,親自上前叩門。
大門「吱呀」一聲開啟,走出來一個身穿圓領袍,麵白無須的中年宦官。他看到沈煉,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沈千戶,辛苦了。人,咱家接下了。」
這宦官的聲音,尖細而陰柔,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沈煉眉頭微皺,此人他認得,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黃錦手下的一名管事牌子,名叫孫祥。司禮監的人,怎麼會親自來接?
這背後,顯然是宮裡的意思。
沈煉沒有多問,側身讓開,對著馬車道:「蘇公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