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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門小神童 第183章 西風瘦馬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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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明理率先下車,蘇明德緊隨其後。

那管事牌子孫祥,立刻堆起滿臉的笑容,快步走到蘇明理麵前,彎下腰,用一種近乎諂媚的語氣說道:「哎喲,這位就是蘇公子吧?真是仙童一般的人物!聖上聽聞公子今日抵京,特命奴婢前來照看。公子一路勞頓,快請進府歇息。」

他的姿態,放得極低,彷彿蘇明理不是一個待罪的嫌疑人,而是宮裡來的貴人。

但蘇明理卻從他那過分熱情的笑容裡,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這是宮裡對嚴黨「捧殺」之計的順水推舟。他們要用最優渥的待遇,來彰顯皇帝的「恩寵」,從而,將蘇明理這把火,燒得更旺。

「有勞公公。」蘇明理微微躬身,禮數周到。

孫祥笑得更開心了,他側身引路,道:「蘇公子請,蘇大爺請。」

蘇明理回頭,看了沈煉一眼。

沈煉對他抱了抱拳,沉聲道:「蘇公子,保重。」

他的任務,到此為止。從這一刻起,蘇明理的看管權,從錦衣衛,移交到了司禮監的手中。這意味著,他距離那位九五之尊,更近了,也更危險了。

蘇明理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麼,帶著大哥,邁步走進了這座為他準備的,華麗的牢籠。

就在蘇明理踏入宅邸的同時,一封六百裡加急的密信,被送到了西長安街,當朝首輔嚴嵩的府邸。

書房內,香爐裡燃著頂級的龍涎香,煙氣嫋嫋。

年近七旬的嚴嵩,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看上去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正閉目養神,似乎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一個高大微胖,麵容與嚴嵩有幾分相似,但眼神卻更為桀驁陰鷙的中年人,正拿著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讀著。

他便是嚴嵩的獨子,工部左侍郎,被時人稱為「小閣老」的嚴世蕃。

「……豎子巧言令色,曲解聖人之言,以『格物』為名,行『異端』之實。其心可誅,其誌可疑。此子不除,必為朝廷巨患……」

嚴世蕃讀完,將信紙往桌上重重一拍,發出一聲冷笑。

「廢物!一個張訓,被一個八歲的娃娃,逼得隻能寫這種無能狂怒的告狀信,真是丟我嚴黨的臉!」

嚴嵩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老眼中,卻閃過一絲精光。他沒有理會兒子的抱怨,而是淡淡地問道:「你怎麼看?」

嚴世蕃雖然狂傲,但在他父親麵前,卻不敢有絲毫造次。他收斂起臉上的不屑,沉思片刻,道:

「爹,看來我們之前都小看這個蘇明理了。他不是徐階能調教出來的。此子……是天生的妖孽。」

「說下去。」嚴嵩的語氣,依舊平淡無波。

「張訓蠢,但他信裡有一點說對了。」嚴世蕃走到書房中央的輿圖前,目光彷彿穿透了地圖,看到了京城的整個棋盤,「這個蘇明理,正在用他那套『格物』之學,為自己打造護身金牌。」

「獻上祥瑞,是取悅聖上,獲得麵聖的資格。這是第一步。」

「通州之辯,是向士林立威,展示他不僅懂『術』,更懂『道』。這是第二步。」

「這兩步棋,走得滴水不漏。現在,『神童舞弊』、『背後有人』這些說法,已經不攻自破了。我們再想從這個方向打壓他,已經不可能。」

嚴嵩緩緩地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

「所以,張訓那個蠢貨,想出了一個更蠢的辦法——攻擊他的學說為『異端』。」嚴世蕃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這恰恰是下下之策。為什麼?」

「因為,聖上現在對他,正是在興趣最濃的時候!聖上纔不管他是不是『異端』,聖上隻關心,他那套『格物』,能不能幫自己找到長生之法。我們現在跳出來,指責他是『異端』,不僅打不倒他,反而會惹得聖上不快,認為我們是在阻撓他求仙問道。」

這番分析,可謂一針見血,直指問題的核心。

嚴嵩的老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不錯。那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嚴世蕃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爹,您的『捧殺』之計,依舊是上上之策。隻不過,我們要換個捧法。」

「哦?」

「之前,我們是把他往『祥瑞』、『仙童』的方向捧,目的是讓他德不配位,引來士林的嫉妒和攻擊。現在看來,效果不彰,反而讓他借著張訓,踩著我們的人,名聲更上一層樓。」

嚴世蕃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點了點。

「所以,我們現在,要順著他的路子,把他捧得更高!」

「他不是要當『格物宗師』嗎?好!我們就幫他當!」

「他不是要用『格物』解釋經典嗎?好!我們就誇他『發前人所未發,開萬世之新學』!」

「明日早朝,孩兒會親自上本,提議由禮部牽頭,召集翰林院、國子監的宿儒名士,與蘇明理,就其『格物新學』,展開一場正式的『經筵大辯』!」

此言一出,連一直古井無波的嚴嵩,都猛地睜大了眼睛。

「經筵大辯?」他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聲音中帶著一絲驚疑。

「沒錯!」嚴世蕃的臉上,露出了毒蛇般的笑容,「爹,您想。他蘇明理再妖孽,也隻是一個人。而翰林院、國子監,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天下讀書人的聖地!裡麵坐著的,是浸淫儒家經典一輩子的老學究!」

「讓蘇明理一個人,去挑戰整個大周的儒學正統!您說,會是什麼結果?」

「他贏了,那更好!他就是公然與天下讀書人為敵!從此以後,他蘇明理就是儒林公敵,人人得而誅之!我們甚至不用自己動手,天下士子的唾沫,就能把他淹死!」

「他輸了,那『神童』、『宗師』的光環,就會瞬間破碎。一個連經義都辯不過宿儒的豎子,還有什麼資格在聖上麵前談玄論道?聖上對他的興趣,也會煙消雲散。」

「而且,這場大辯,無論輸贏,我們嚴黨,都摘得乾乾淨淨。我們是『愛才』、『惜才』,為了讓他這門『新學』發揚光大,才提議辯論的。誰也說不出我們的不是。」

「這,才叫真正的,殺人不見血的『捧殺』!」

書房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隻有那龍涎香的煙氣,還在盤旋上升。

許久之後,嚴嵩才緩緩地吐出兩個字。

「好計。」

他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隻是,此事由你出麵,太過顯眼。容易讓徐階那隻老狐狸,看出端倪。」嚴嵩沉吟道,「讓張訓去做。」

「張訓?」嚴世蕃一愣,「他昨晚剛丟了臉……」

「正因為他丟了臉,所以纔要讓他去。」嚴嵩的老眼中,閃爍著老謀深算的寒光,「他明日上朝,可以『負荊請罪』,說自己昨夜有眼不識泰山,被蘇明理的『新學』所折服,故而,懇請朝廷為這門『萬世新學』正名,舉行大辯,以昭天下。」

「一個被對手摺服的人,出來盛讚對手,不是比我們這些外人,更有說服力嗎?」

嚴世蕃恍然大悟,隨即撫掌大笑:「高!還是爹您老謀深算!孩兒佩服!」

一場針對蘇明理的,更為龐大、更為陰險的陰謀,就在這間小小的書房裡,被悄然定了下來。

他們要的,不再是打倒蘇明理。

他們要的,是徹底摧毀蘇明理立身的根基,將他,推到整個時代的對立麵。

蘇明理所在的宅邸,被命名為「格物苑」。

這是孫祥帶來的口諭,據說是嘉靖皇帝親賜的名字。

這個名字,意味深長。它既是一種認可,也是一種禁錮。皇帝承認了蘇明理「格物」的身份,同時,也把他牢牢地圈定在了這個院子裡。

院子裡的下人,都是從宮裡派出來的,一個個低眉順眼,卻又耳聰目明。蘇明理知道,他們既是仆人,也是眼線。自己在這裡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原封不動地,報到宮裡去。

「明理,這……這簡直比坐牢還難受。」蘇明德在院子裡轉了一圈,回到房間,滿臉的愁容。

這裡雖然錦衣玉食,但那種無處不在的監視感,讓他如芒在背。

蘇明理卻顯得很適應。他讓蘇明德把從清河縣帶來的幾個大書箱都開啟,將裡麵的書籍、圖紙、文稿,一一整理出來,擺滿了整個書房。

「哥,既來之,則安之。」他一邊整理,一邊說道,「在見到聖上之前,這裡就是我們最安全的地方。嚴黨再囂張,也不敢公然衝擊這座『格物苑』。」

「可我們總不能一直被這麼關著吧?」

「不會太久的。」蘇明理的目光,落在他剛剛完成的那本《格物·人身篇》上,「好戲,很快就要開場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管事太監孫祥的聲音:「蘇公子,府外有人求見。」

蘇明理和蘇明德對視一眼。他們兄弟二人在京城,無親無故,誰會來拜訪?

「是什麼人?」蘇明理問道。

「是次輔徐閣老府上的一位管家,說是奉了閣老之命,給蘇公子送些賀禮,恭賀公子喬遷之喜。」孫祥的聲音裡,透著一股子小心翼翼。

嚴嵩和徐階的鬥爭,是朝堂上公開的秘密。現在,徐府的人,公然登門拜訪這座被嚴密監視的宅邸,這其中的政治訊號,不言而喻。

「請他進來。」蘇明理平靜地說道。

片刻之後,一個五十多歲,身穿青布長衫,麵容和善,氣質沉穩的老管家,在孫祥的引領下,走進了書房。

他一進來,先是對著蘇明理,深深一揖。

「小老兒徐安,見過蘇公子。」他的姿態,恭敬,卻不諂媚。

「徐管家不必多禮。」蘇明理起身還禮。

徐安直起身,目光在蘇明理身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讚許。眼前的少年,雖然年幼,但那份沉靜從容的氣度,確實非同凡響。

「我家老爺聽聞公子抵京,聖上又親賜府邸,特命小老兒送來一些薄禮,以表祝賀。」徐安說著,一揮手,身後跟著的兩個仆人,便將幾個精緻的禮盒,放在了桌上。

「閣老厚愛,學生愧不敢當。」

「公子乃國之祥瑞,當得起。」徐安笑了笑,沒有多做寒暄,而是直接切入了正題,「老爺知道公子喜好格物,不愛俗物。所以,送來的,都是些筆墨紙硯,還有幾本前朝的孤本圖冊,希望能對公子的學問,有所裨益。」

他說著,親自開啟了其中一個最長的禮盒。

裡麵,是一套嶄新的湖筆,一摞澄心堂紙,還有一方上好的端硯。

而在那方端硯的下麵,還壓著一幅捲起來的畫軸。

徐安將畫軸取出,緩緩展開。

那是一幅……《西風瘦馬圖》。

畫上,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頂著蕭瑟的西風,在枯黃的草地上,艱難前行。畫的意境,蒼涼而悲壯。

孫祥站在一旁,也伸長了脖子看,嘴裡嘖嘖稱讚:「好畫,好畫!這意境,絕了!」

蘇明理的目光,卻凝固在了畫的落款處。

落款很簡單,隻有四個字:「待時而動。」

而那「時」字的最後一筆,被特意畫成了一個雨點的形狀。

西風烈,待時雨。

這是徐階送來的情報!

蘇明理的心,猛地一沉。

「西風」,代表著嚴黨。「西風烈」,意味著嚴黨即將發動一場猛烈的,如同秋風掃落葉般的攻勢。

而自己要做的,是「待時雨」。「時雨」,既可以理解為時機,也可以理解為……聖上的恩寵,那來自天上的「雨露」。

徐階在提醒他,嚴黨要有大動作,讓他暫時隱忍,等待麵聖的時機,再圖破局。

好一幅《西風瘦馬圖》!

「我家老爺說,寶馬亦有困頓之時,英雄亦有蟄伏之日。隻要能忍過這蕭瑟西風,待到春風化雨,便可一飛衝天。」徐安看著蘇明理,意有所指地說道。

「學生,多謝閣老教誨。」蘇明理對著畫軸,深深一揖。

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幅畫,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政治承諾。徐階在告訴他,他會為他,擋住一部分風雨。

徐安見他已經領會,便不再多留。他客氣地與孫祥寒暄了幾句,便告辭離去。

送走了徐安,孫祥臉上的笑容,也變得有些玩味。他看了一眼那幅畫,又看了一眼蘇明理,尖著嗓子說道:「蘇公子,真是好福氣啊。這還沒麵聖呢,閣老們,就都搶著來示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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