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85章 格物·人身篇
讓蘇明理去和他們辯論？
這根本不是辯論，這是圍剿！是一場學術上的「群毆」！
蘇明理贏了，他就會被貼上「異端」、「狂悖」的標簽，成為天下讀書人的公敵。
蘇明理輸了，那「神童」的光環就會徹底破碎，淪為笑柄。
無論輸贏，他都完了。
而嚴黨，從頭到尾，都扮演著「愛才惜才」、「為國舉賢」的光輝角色，半點臟水都沾不上身。
好一招殺人不見血的陽謀！
「殿下，臣有異議！」徐階立刻出列，沉聲說道。
「哦？徐閣老有何高見？」裕王問道。
「蘇明理年僅八歲，雖有宿慧，但學識積累尚淺。讓他與國朝宿儒進行經筵大辯，無異於以卵擊石，此非愛才，實乃毀才之舉！」徐階據理力爭，「依臣之見，當讓其入翰林院，靜心修習十年，待其學識大成之後，再論其他。」
這是唯一的辦法，用「拖」字訣。
嚴世蕃立刻反駁道：「徐閣老此言差矣！聖人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何曾言年齡？蘇公子既然能讓張禦史這等飽學之士都為之折服，足見其學問，早已超出年齡之桎梏。若真要等十年，豈不是讓這經世之學，也埋沒十年？我大周，等得起十年嗎？」
一番話，又將徐階頂了回去。
朝堂之上，兩派官員，唇槍舌劍，爭論不休。
裕王坐在珠簾之後，眉頭緊鎖，也感到十分為難。
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那個始終閉目不言的身影。
首輔，嚴嵩。
嚴嵩緩緩睜開眼睛，慢悠悠地出列，聲音蒼老而沉穩。
「此事，關乎國本，關乎文教。非臣等所能擅專。不若，將兩派之議，具折上奏。恭請聖上，乾綱獨斷。」
他一開口，便將所有爭論，都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所有人都知道，當今聖上，深居西苑，癡迷玄修，早已不理朝政。但唯獨兩件事，他絕不放權。
一是人事任免之權。
二是，與他「修道」相關的一切。
這個被他認為是「小真人」的蘇明理，恰恰就屬於第二種。
將皮球踢給皇帝，這是最穩妥，也是對嚴黨最有利的選擇。因為他們篤定，這位好大喜功，又對蘇明理充滿好奇的皇帝，一定會對這場前所未有的「經筵大辯」，產生濃厚的興趣。
徐階的心，沉到了穀底。
他知道，自己已經輸了半招。
現在，唯一的希望，就寄托在蘇明理自己身上了。他不知道，自己送去的那幅畫，那個「待時而動」的提醒，蘇明理看懂了沒有。
他更不知道，就在他們於朝堂之上激烈博弈的時候，一本小小的冊子，已經掀翻了整個西苑。
西苑，萬壽宮，丹房。
這裡是整個大周王朝最核心，也最神秘的地方。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由各種珍奇藥材和金屬礦物混合而成的奇異香味。巨大的八卦煉丹爐中，火焰熊熊燃燒，映照得牆壁上符篆圖錄，光影搖曳。
身穿藍色道袍，頭戴紫金冠的嘉靖皇帝，正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上，閉目存神。他的麵容清瘦，長須垂胸，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但眉宇間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嚴，卻絲毫未減。
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正小心翼翼地，跪在丹房門口。
他不敢進去，隻能隔著門簾，用一種既恭敬，又帶著一絲神秘興奮的語調，稟報道：「啟稟萬歲爺，『格物苑』的蘇真人，有丹書寶錄，八百裡加急，敬獻於陛下！」
「嗯？」嘉靖皇帝的眼皮動了動，卻沒有睜開，「何事如此喧嘩？不知朕正在煉養元神嗎？」
他的聲音，飄忽不定，彷彿來自九天之上，聽不出喜怒。
黃錦心中一凜，頭埋得更低了：「奴婢罪該萬死。隻是……隻是蘇真人所獻之物，事關重大，奴婢不敢有絲毫耽擱。蘇真人親言，此書，乃是『長生久視之第一法門，人身大丹之不二真解』！」
「哦？」
聽到「長生久視」和「人身大丹」這八個字，嘉靖皇帝終於，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深邃，幽暗，彷彿藏著宇宙星辰，又帶著一絲對萬事萬物的漠然。
「呈上來。」他淡淡地說道。
「是。」
黃錦這纔敢起身，捧著那個被明黃色綢緞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冊子，碎步走進丹房，跪行至嘉靖皇帝麵前，高高舉起。
他身後的馮保，則識趣地將一盞琉璃燈，湊了過來，方便皇帝視物。
嘉靖皇帝伸出那隻保養得極好的，如同白玉一般的手，接過了冊子。
入手，不重。
他解開綢緞，露出了裡麵那本用粗麻紙裝訂的，樸實無華的冊子。
封麵上，五個顏體小楷，寫得是鐵畫銀鉤，力透紙背。
《格物·人身篇》。
嘉靖皇帝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人身……」他低聲唸叨了一句，道家修煉，最重「人身」這個「小天地」。這個題目，起得倒是有幾分意思。
他帶著一絲好奇，一絲審視，翻開了第一頁。
下一刻，他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看到了什麼？
那是一幅圖。
一幅用最精煉，最準確的碳筆線條，勾勒出的一具完整的人體骨骼圖！
每一根骨頭，從顱骨到指骨，都被清晰地描繪出來，並且，旁邊還用蠅頭小楷，標注著它的名字：顱骨、脊椎骨、肋骨、股骨……
這幅圖，沒有任何玄奧的符文，沒有任何飄渺的意境。
它隻有一種東西——真實！
一種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解剖學上的真實！
嘉找皇帝癡迷煉丹，也曾讀過不少道家典籍，看過無數關於人體的所謂「秘圖」。但那些圖，要麼是畫著幾個小人在體內搬運氣血，要麼是畫著五臟六腑化為神仙瑞獸，充滿了想象與象征。
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圖！
這就像是，有人剝去了人體的皮肉，將那最根本的，支撐起一切的「屋宇梁柱」，**裸地，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這……這是……」嘉靖皇帝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顫抖。
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他猛地翻開第二頁。
是人體的肌肉圖。一條條肌肉束，附著在骨骼之上，標注著它們的走向和功能。
第三頁，是迴圈係統。心臟，動脈，靜脈，如同一棵繁複的生命之樹，遍佈全身。
第四頁，是呼吸係統。
第五頁，是消化係統。
……
一頁，一頁地翻下去。
嘉靖皇帝的呼吸，變得越來越急促。
他的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整個丹房，安靜得可怕，隻能聽到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他自己那越來越粗重的喘息聲。
跪在地上的黃錦和馮保，連大氣都不敢出。他們不知道那本冊子裡畫了什麼，但他們能清晰地感覺到，皇帝的情緒，正在經曆一場劇烈的風暴。
終於，嘉靖皇帝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是一幅總結性的圖。
圖中，一個完整的人體，內部的骨骼、臟器、血脈，都用虛線和不同的顏色，標注了出來。在圖的旁邊，是蘇明理寫的一段總綱：
「人身，小天地也。欲求長生，必先格其物，致其知。知骨骼為何，方懂鼎爐之基。知血脈為何，方明藥物之運。知五臟為何，方曉元神之藏……不明人身之構造，不通氣血之流轉，一切煉養，皆為妄談，無異於空中樓閣，緣木求魚也……」
轟！
最後這段話，如同一道九天驚雷，在嘉靖皇帝的腦海中，轟然炸響！
緣木求魚！
空中樓閣！
這八個字，像八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進了他的心裡。
他回想起自己這二十多年來，吞服了多少金石丹藥，請教了多少「高人方士」，舉行了多少齋醮科儀……
可是，他對自己這具最終要承載「長生」的身體，竟然，一無所知！
他一直以為，修仙，是務虛。
而今天，這個八歲的蘇明理，用這本血淋淋的，無比真實的「天書」，告訴他——
修仙，是務實！是天下間，第一等的「實學」！
「哈哈……哈哈哈哈……」
嘉靖皇帝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那笑聲，初時低沉，繼而高亢，最後，竟帶著一絲癲狂。整個萬壽宮，都回蕩著他那充滿了複雜情緒的笑聲。
黃錦和馮保嚇得渾身一哆嗦，匍匐在地，以為龍顏大怒。
「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
笑了許久，嘉靖皇帝才停了下來。
他長長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再次低頭，看著手中的《格物·人身篇》，眼神中，不再有驚疑，不再有審視，而是變成了一種……無比熾熱的，如同信徒看到了神跡一般的狂熱！
「真解……這纔是真正的真解！」
「朕……朕得仙師矣！」
他猛地站起身，將冊子緊緊抱在懷裡，如同捧著稀世珍寶。
「黃錦！」
「奴婢在！」
「傳朕旨意！」嘉靖皇帝的聲音，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嚴與……急不可耐的興奮。
「宣蘇明理，立刻，馬上，來西苑見朕！」
「朕，要親自問一問這位小真人，這人身大丹，究竟該……如何煉！」
嘉靖皇帝的一道旨意，如同一道迅疾的閃電，劈開了京城上空那張由陰謀與陽謀交織而成的大網。
當孫祥帶著幾個小黃門，氣喘籲籲地，幾乎是撞開「格物苑」大門，尖著嗓子喊出「萬歲爺有旨，宣蘇明理即刻入西苑覲見」時，整個院子都沸騰了。
那些宮裡的仆婢們，看向蘇明理的眼神，瞬間從之前的監視和審度，變成了徹徹底底的敬畏與諂媚。
蘇明德更是激動得手足無措，抓著蘇明理的胳膊，嘴唇哆嗦著：「明理……聖上……聖上真的要見你了！」
蘇明理的內心，也並非表麵那般平靜。
他賭對了。
《格物·人身篇》這顆石子，精準地投入了嘉靖皇帝的心湖，並且掀起了他預想中的滔天巨浪。
但他知道，這僅僅是第一步。麵聖，纔是真正考驗的開始。是生是死，是成為座上賓還是階下囚，全看接下來幾個時辰的應對。
他迅速讓自己冷靜下來，轉身對蘇明德道：「大哥，不必驚慌。你留在府中，等我訊息。記住，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輕舉妄動。」
他又對孫祥拱了拱手：「有勞公公。」
孫祥此刻看他，簡直如同看神仙一般，腰彎得更低了，臉上堆滿了最真誠的笑容：「蘇……蘇真人客氣了，能為真人跑腿，是奴婢三生修來的福分。真人，鑾駕已在門外候著，咱們……這就啟程？」
「好。」蘇明理點頭。
他沒有換上那身嶄新的翰林待詔官服，依舊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儒衫。他要以一個「格物士子」而非「官員」的身份，去見那位帝王。
走出格物苑，門口停著的，竟是一頂由八個太監抬著的青呢小轎。這是宮中二品以上大員纔有的待遇。
蘇明理心中瞭然，這是皇帝在向外界釋放一個明確的訊號——他蘇明理，是朕的貴客。
轎子起得很快，很穩。
穿過一道道宮門，繞過一片片殿宇，最終，停在了一處被高大紅牆圍起來的院落前。這裡，就是西苑。
與紫禁城的莊嚴肅穆不同，西苑之內，亭台樓閣，鬆柏蒼翠，處處透著一股出世的清幽。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藥草的味道。
下了轎，孫祥在前麵引路，穿過幾條幽靜的迴廊，來到一座並不起眼，但守衛卻異常森嚴的宮殿前。
殿門上，掛著「萬壽宮」的匾額。
「蘇真人，請。」孫祥的聲音，已經壓低到了極致，彷彿怕驚擾了殿中的神明，「萬歲爺，就在裡麵的丹房等您。」
蘇明理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氣，邁步踏入了這座決定他命運的宮殿。
殿內光線昏暗，隻有幾盞長明燈在搖曳。正前方，是一座巨大的三清神像，香煙繚繞。
黃錦，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大太監，正恭恭敬敬地，站在丹房的門口。看到蘇明理進來，他那張總是帶著一絲陰沉的臉上，罕見地擠出了一絲笑容。
他沒有說話，隻是對著蘇明理，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蘇明理微微頷首，走上前。
當他踏入丹房的那一刻，一股混雜著硫磺、硝石、鬆脂和無數種藥材的濃烈氣息，撲麵而來。
他看到了那座巨大的八卦煉丹爐，看到了牆上那些鬼畫符般的符篆，也看到了，那個盤膝坐在蒲團之上，身穿藍色道袍的，整個大周王朝，最有權勢的男人。
嘉靖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