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84章 無比陰險的「捧殺」
這話裡,帶著一絲挑撥離間的味道。
蘇明理卻像是沒聽出來,他將畫軸小心翼翼地卷好,珍重地放在書桌上,纔回頭對孫祥笑道:
「都是托了聖上的洪福。若非聖上天恩,我蘇明理,不過是清河縣一農家子弟罷了,哪有資格,得見閣老府上的管家呢?」
他再一次,將一切,都歸功於皇帝。
孫祥臉上的表情一滯,隨即又堆起了笑容:「蘇公子說的是,說的是。」
他討了個沒趣,便也找了個藉口,退了出去。
書房裡,再次隻剩下兄弟二人。
「明理,那畫……」蘇明德湊過來,小聲問道。
「是徐閣老送來的信。」蘇明理將剛才的分析,簡單地跟大哥說了一遍。
蘇明德聽完,臉色發白:「嚴黨,又要動手了?」
「對。而且,這一次的攻勢,會比張訓那一晚,猛烈百倍。」蘇明理的眼神,變得無比凝重。
他走到窗邊,看著院子裡那棵高大的槐樹。
樹欲靜,而風不止。
他本想以退為進,安安靜靜地,等待皇帝的召見。
但現在看來,他的對手,根本不準備給他這個「靜」的機會。
那麼,所謂的「待時而動」,就不能是消極的等待。
他必須在嚴黨的風暴到來之前,主動做些什麼,來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籌碼。
他的目光,緩緩地,移回到了書桌上。
那裡,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一樣,是徐階送來的《西風瘦馬圖》。
另一樣,是他自己嘔心瀝血完成的,《格物·人身篇》。
一個是外部的支援,一個是內部的核心武器。
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格物·人身篇》的封麵。
「哥,」他輕聲說道,「去把孫公公請進來。就說,我有萬分緊急之事,必須立刻,通過他,上達天聽。」
蘇明德一愣:「現在?」
「對,就是現在。」蘇明理的眼中,閃過一絲決然的光芒。
「西風已烈,不能再等雨了。」
「我要,自己造一場風!」
管事太監孫祥再次走進書房時,臉上帶著幾分職業性的假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
他剛出去沒多久,就被請了回來,還被告知是「萬分緊急之事」。他實在想不出,在這座被圍得鐵桶一般的「格物苑」裡,能有什麼事,稱得上「萬分緊急」。
「蘇公子,您找奴婢?」孫祥的腰微微佝著,姿態做得十足。
蘇明理沒有說話,而是做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動作。
他捧起書桌上那本剛剛裝訂好的《格物·人身篇》,走到孫祥麵前,然後,鄭重其事地,對著他,深深地跪了下去。
這個動作,把孫祥嚇得魂飛魄散。
「哎喲!使不得!使不得啊蘇公子!」孫祥尖叫一聲,整個人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向後跳開三步,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開什麼玩笑!
眼前這位,可是聖上眼前的紅人,未來的「小真人」。雖然還沒正式麵聖,但這恩寵的架勢,宮裡誰人不知?他蘇明理給自己下跪?這要是傳到聖上耳朵裡,自己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公子這是要折殺奴婢啊!您快起來,快起來!」孫祥慌忙上前去扶,手卻哆哆嗦嗦,根本不敢碰蘇明理的身體。
一旁的蘇明德也懵了,他不知道自家弟弟這演的是哪一齣,急忙道:「明理,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蘇明理卻沒有起。
他高高地將手中的冊子舉過頭頂,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懇切。
「孫公公,學生並非跪您。」
他的目光,穿過孫祥,彷彿看到了更高,更遠的地方。
「學生蘇明理,遙叩天恩,為我大周億萬生民,為我大周萬世基業,有一言,不得不發,有一書,不得不獻!」
「此書,關係國本,關係民生,更關係到……聖躬萬安,長生久視之基業!學生人微言輕,無法直達天聽。懇請孫公公,看在天下蒼生的份上,將此書,火速呈送禦前!一刻,都耽誤不得!」
他的聲音,擲地有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膛裡迸發出來的。
孫祥被他這番話,震得腦子裡嗡嗡作響。
國本?民生?聖躬萬安?長生久視?
這一個個詞,就像一座座大山,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隻是宮裡一個管事牌子,哪裡敢沾染這種天大的因果?
他下意識地就想拒絕:「蘇公子,這……這不合規矩啊。您的東西,要層層上報,奴婢……奴婢做不了這個主……」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蘇明理的聲音陡然提高,眼神銳利如刀,直刺孫祥的內心,「孫公公,您是聰明人。您覺得,我蘇明理是會拿自己和整個蘇氏宗族的性命,來開玩笑的人嗎?」
孫祥的呼吸一窒。
他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年,那張稚嫩的臉上,沒有絲毫孩童的天真,隻有一種讓人心悸的冷靜與自信。他忽然明白,這不是一個八歲孩童的胡鬨,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豪賭。
「公公,」蘇明理的聲音又緩和下來,帶著一種洞悉人心的誘惑,「您想一想,若此書真如我所說,是曠世奇書,您今日將它呈上,是何等潑天的功勞?這叫『從龍之功』,叫『獻策之功』。您在司禮監,在黃公公麵前,腰桿子是不是能挺得更直一些?」
孫祥的心,猛地一跳。
「可……可萬一……」他還是猶豫,風險太大了。
「沒有萬一!」蘇明理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若聖上降罪,罪在學生妖言惑眾,與公公您何乾?您不過是忠於職守,為聖上急於呈報罷了。學生願立下字據,一應後果,由我蘇明理一力承擔!」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孫公公,這是我蘇明理給您的一個機會,也是您自己的一個機會。是庸庸碌碌,繼續看人臉色,還是抓住這根登天的梯子,一步登天,全在您一念之間。」
這番話,如同一把重錘,狠狠地敲在了孫祥的心坎上。
他在宮裡鑽營了半輩子,熬到今天這個位置,靠的是什麼?不就是審時度勢,抓住每一個可能的機會往上爬嗎?
眼前這個蘇明理,被聖上如此看重,他獻上的東西,怎麼可能是凡品?
這是一場豪賭,賭注是自己的前程,甚至是性命。
但回報……回報是無法想象的!
孫祥的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他的眼神急劇地閃爍著,內心正在進行著天人交戰。
蘇明理就那麼靜靜地跪著,高舉著那本冊子,像一尊沉靜的雕塑,給予他無聲的壓迫。
良久,良久。
孫祥猛地一咬牙,臉上閃過一絲豁出去的狠厲。
「好!」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個字。
他快步上前,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從蘇明理手中,接過了那本並不厚重,卻彷彿有千斤之重的《格物·人身篇》。
「蘇公子,您請起。」他的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變得有些沙啞,「咱家……信你一次!咱家這條性命,就賭在公子身上了!」
說完,他不再有絲毫猶豫,用一塊乾淨的綢布,將冊子小心翼翼地包裹了三層,緊緊地抱在懷裡,轉身便朝外衝去。
「備馬!最快的馬!咱家要立刻進宮!」他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格物苑」的寧靜。
看著孫祥遠去的背影,蘇明德才如夢初醒,他趕緊扶起蘇明理,急道:「明理,你這……你這太險了!萬一那個太監半路反悔,或者把書給……」
「他不會。」蘇明理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塵土,神色恢複了慣有的平靜,「他比我們,更輸不起。」
他走到窗邊,望著天空中那輪西斜的太陽,輕聲說道:「我已經把石子扔出去了。現在,就看它能在紫禁城那片深潭裡,激起多大的浪花了。」
第二日,大朝會。
紫禁城,奉天殿。百官身著朝服,按品級序列,肅然而立。殿內氣氛莊嚴肅穆,金磚上倒映著官員們模糊的身影,蟠龍金柱在晨光中熠熠生輝,一切都顯得那麼威嚴而恒定。
然而,今天的朝堂,註定不會平靜。
議過幾件常規的政務之後,班列中,一個清瘦的身影,猛地出列,跪倒在地。
「臣,都察院監察禦史張訓,有本啟奏!」
這一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少知曉內情的官員,嘴角都露出了一絲看好戲的笑容。誰不知道,張訓昨夜在通州驛,被那個八歲的神童蘇明理,駁得體無完膚,丟儘了臉麵。
今天這是……要上本彈劾,找回場子了?
嚴嵩站在百官之首,眼觀鼻鼻觀心,彷彿入定了一般。而他對麵的次輔徐階,則微微皺起了眉頭,心中暗道:來了!
龍椅之上,珠簾之後,端坐著代天子理政的裕王。他看著下方的張訓,平淡地說道:「準奏。」
張訓抬起頭,臉上卻不是眾人預想的憤怒或怨毒,而是一種……混雜著慚愧、激動與狂熱的複雜表情。
「啟稟殿下,臣……有罪!」他一開口,就讓滿朝文武都愣住了。
「臣昨日,聽信坊間傳言,對聖上親封的翰林待詔蘇明理,心存偏見,以為其不過是浪得虛名之輩。故而,臣私自前往通州驛,以聖人經典相詰難,意圖……意圖折辱於他。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藐視天恩,此乃臣之罪一!」
這番「自我批判」,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徐階身後的幾名官員,都露出了狐疑之色。這張訓是吃錯藥了?還是被那蘇明理嚇破了膽?
張訓沒有理會眾人的驚愕,繼續朗聲道:「然,蘇公子非但沒有怪罪臣的冒犯,反而以博大胸襟,與臣探討經義。他以『種子』為喻,闡發『人性向善』之真諦,將『格物』之理,融於聖人之道。其言,振聾發聵!其論,發前人所未發!」
「臣聽完其言,如遭雷擊,如醍醐灌頂!方知自己數十年所學,不過是井底之蛙,坐井觀天!蘇公子所開創的『格物新學』,乃是經世致用之大學問,是足以與心學、理學並立的濟世真理!臣昨日以小人之心,險些埋沒了這等曠世奇才,險些辜負了聖上識人之明!此乃臣之罪二!」
一番話說得是聲情並茂,痛心疾首。
不少官員聽得麵麵相覷,開始竊竊私語。這張訓,是被蘇明理徹底折服了?這蘇明理的學問,真有如此厲害?
隻有徐階,心中警鈴大作。
他知道,這絕不是張訓的肺腑之言。這番表演,太過火,太過刻意!這背後,必然隱藏著嚴黨更深,更毒的陰謀。
果然,張訓磕了一個響頭,將氣氛推向了**。
「殿下!臣今日冒死上奏,並非隻為請罪!」他高聲道,「臣懇請朝廷,為蘇明理之『格物新學』正名!如此經天緯地之學問,若隻藏於一人之身,乃是國家之巨大損失!」
「臣提議,由禮部牽頭,召集翰林院、國子監之大儒名宿,與蘇明理蘇公子,於國子監辟雍,舉行一場『經筵大辯』!」
「讓蘇公子,將其學說,公之於眾!讓天下士子,親耳聆聽,親身辯難!真金不怕火煉,真理越辯越明!若其學說真能立住腳跟,當編撰成冊,頒行天下,此乃我大周文教之幸,萬世之幸也!」
「經筵大辯」四個字一出,整個奉天殿,瞬間「嗡」的一聲,炸開了鍋。
這可不是小事!
上一次舉行這種級彆的公開辯論,還是百年前,理學與心學之爭最激烈的時候。這等於是,要將蘇明理和他那所謂的「格物新學」,直接放到與儒家正統學說同等的位置上,進行公開的挑戰和審判!
嚴世蕃從班列中走出,對著裕王一揖,沉聲道:「臣,附議!張禦史所言,乃是為國求賢之赤誠之心。蘇明理既有驚世之才,便該讓他站在天下士子麵前,證明自己。是龍是蛇,一辯便知。若真是經世之學,朝廷當大力扶持。若隻是嘩眾取寵,也能及早戳破,以免妖言惑眾。於公於私,於國於民,皆有百利而無一害!」
嚴黨一係的官員,立刻紛紛出列。
「臣附議!」
「臣等附議!」
聲浪一時間,竟有排山倒海之勢。
徐階的臉色,已經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他終於明白了嚴黨的毒計。
這是一招無比陰險的「捧殺」。
他們把蘇明理捧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讓他以一人之力,去對抗整個時代的學術正統。
翰林院、國子監,那是什麼地方?那裡麵的每一個人,都是從科舉的獨木橋上殺出來的勝利者,是儒家思想最堅定的扞衛者。他們浸淫經典一生,最看重的,就是道統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