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188章 藩籬與尖刀
蘇明德跟著弟弟，邁過了那高高的門檻。
一步之遙，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
門外是京城的喧囂與無數雙窺探的眼睛，門內，卻是一片寧靜。府中早已被宮裡派來的內侍打理得井井有條，數十名仆婢垂手立於兩側，見到二人進來，齊刷刷地跪倒在地，口稱：「恭迎主人回府！」
這等陣仗，讓蘇明德這個一輩子跟土地打交道的莊稼漢，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蘇明理卻早已習以為常，他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起身，便領著依舊有些魂不守舍的蘇明德，徑直走入了正堂。
屏退了所有下人，關上房門，堂中隻剩下兄弟二人。
蘇明德再也按捺不住，他一把抓住蘇明理的胳膊，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明理，你跟大哥說實話，在宮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聖上他……沒為難你吧？那個什麼『經筵大辯』，又是怎麼回事？」
蘇明理為大哥倒了一杯熱茶，示意他坐下，這才緩緩開口，將丹房中的那場問對，擇其要點，簡略地說了一遍。
他隱去了那些最凶險的、生死一線的細節，隻著重描述了自己如何用「格物之學」，闡述人身奧秘，並為聖上規劃了「築基煉養」的長生新法。
即便如此，蘇明德也聽得是心驚肉跳，後背陣陣發涼。
當聽到皇帝最終不僅沒有降罪，反而賜下如此厚賞，並尊稱弟弟為「先生」時，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整個人都癱軟在了椅子上，臉上露出了劫後餘生的狂喜。
「太好了……太好了！」他喃喃道，「這麼說，我們……我們這是……熬出頭了？以後再也沒人敢欺負我們蘇家了？」
「大哥。」蘇明理看著他，眼神清澈而嚴肅，「不是熬出頭了。是剛剛把頭，伸出了水麵。」
蘇明德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從今天起，我們才真正站到了懸崖邊上。」蘇明理的聲音很輕，卻字字千鈞，「大哥，你以為這座宅子，這二品俸祿，是賞賜嗎？」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不，這是一副枷鎖。一副將我們蘇家和聖上的『長生』，死死綁在一起的枷鎖。」
蘇明理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庭院中被夕陽拉長的影子，幽幽地說道：「大哥，從今日起，你要記住三件事。這三件事，關乎我們蘇家的生死存亡。」
蘇明德立刻坐直了身體，神情無比專注。
「第一，伴君如伴虎。」蘇明理伸出一根手指，「聖上今日信我，是因為我獻上的《人身篇》讓他看到了長生的希望。這份信賴，是世上最厚的鎧甲，也是最薄的蟬翼。希望越大，失望便會越重。將來，我若不能讓他滿意，今日的潑天恩寵，轉瞬間，便會化為焚身烈焰。」
「第二，我們，已是百官之敵。」他伸出第二根手指，「我沒有經過科舉正途，沒有在翰林院熬過資曆，卻一步登天，位同二品。這在整個大周的官場看來，是『僥幸』，是『異數』，是『以媚得寵』。嚴黨恨我，是恨我壞了他們的陽謀。而那些所謂的清流，乃至徐閣老一派的人，心中對我們，也未必沒有嫉妒和鄙夷。從此以後，會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們，等著我們犯錯。」
「第三，」蘇明理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大哥，「聖上要的，是實實在在的『長生之效』，而非虛無縹緲的空談。我今日提出的『食補』與『動功』，隻是開始。接下來，我需要人，需要物，需要將『格物院』的模式，在京城，在聖上的眼皮底下，重新建立起來。這其中的艱難，百倍於清河縣。」
三件事，像三座大山，壓在蘇明德的心頭。他剛剛升起的喜悅和輕鬆，被瞬間擊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清醒。
他終於明白，弟弟口中那「外麵的風」，究竟是什麼了。
那是來自皇權的，捧殺之風。
那是來自官場的，嫉恨之風。
那是來自未來的，存亡之風。
「明理……」蘇明德艱澀地開口，「那……那我該做什麼？」
「大哥，我需要你，做我們蘇家在這京城裡的『藩籬』。」蘇明理走回他身邊，按住他的肩膀，鄭重地說道。
「藩籬？」
「對。」蘇明理的眼神中，透出與年齡不符的深邃與老練，「我入值西苑，名為先生，實為近臣，一舉一動，都在聖上和百官的注視之下，無法輕易出宮，更不能與外臣有過多往來。所以，這座蘇府，就是我們對外的視窗。」
「自今日起，你要以蘇家家主的身份，打理府中上下，管束所有仆役，絕不能出半點差錯，授人以柄。」
「其次，你要代替我，去接觸那些我們未來需要的人才。匠人、郎中、乃至算學、格物之士。我要你用聖上賞賜的金銀，用我們蘇家的名義，為我，打造一支能為我所用的，藏於府中的『尖刀』！」
藩籬，是守護。
尖刀，是力量。
蘇明德聽著弟弟的部署，胸中那因驟得富貴而產生的迷茫與惶恐，漸漸被一種全新的使命感所取代。
他明白了。
弟弟，要在前麵，頂住那滔天的風浪。
而他，則要為弟弟，築起最堅固的港灣，並磨礪出最鋒利的武器。
「我明白了。」蘇明德重重地點了點頭，他那雙淳樸的眼睛裡，重新燃起了堅毅的光芒，「你放手去做。這個家，有我。」
蘇明理欣慰地笑了。
兄弟二人，在這座華麗卻也冰冷的嶄新府邸中，完成了他們踏入京城之後的第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分工。
一個主內，一個主外。
一個，將成為皇帝身邊的「格物先生」。
另一個，將成為「蘇先生」身後，最可靠的，大掌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