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201章 開衙
聖旨一下,整個京城官場都動了起來。
隻是這種「動」,透著一股詭異的「靜」。
沒有人公開反對,因為這是皇帝的意誌,尤其是在他心情最好的時候的意誌。但同樣,也沒有人主動幫忙。六部九卿,所有的衙門,都像商量好了一樣,對「格物總局」這個新生的怪物,采取了敬而遠之,冷眼旁觀的態度。
他們都在等。
等這個八歲的督辦,在無人相助的窘境中,摔算術》難題者,優先。」
「二,精通營造者,識圖紙,懂力學者,優先。」
「三,精通冶煉者,能辨百金,善控爐火者,優先。」
「四,精通機關者,善製鐘表、水車、奇巧之物者,優先。」
……
洋洋灑灑,列了十幾條。唯獨沒有一條,是關於「四書五經」的。
這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大周,簡直是聞所未聞的奇談。
一時間,士林嘩然。
「荒唐!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乃以工匠之末技,亂我朝取士之大道!」
「豎子誤國!豎子誤國啊!」
無數的讀書人,在告示前捶胸頓足,痛心疾首。他們覺得,這是對聖賢學問的終極侮辱。
然而,他們罵歸罵,卻沒人敢去撕那張告示。
因為告示的最上方,清清楚楚地蓋著一個鮮紅的,代表著內帑和皇帝意誌的印章。
讀書人不屑一顧,但京城裡的另一群人,卻被這張告示,點燃了心中壓抑已久的火焰。
那些被視為「下九流」的工匠,那些被譏諷為「無用之學」的算士,那些窮困潦倒,靠擺弄一些小機關餬口的「奇人」,在看到這張告示時,都激動得熱淚盈眶。
他們,沒有詩詞歌賦。
一切,隻看你的手上,有沒有真本事。
這場史無前例的「招聘會」,從清晨,一直持續到日暮。
最終,三百餘人,從近兩千名應試者中,脫穎而出。
他們之中,有能心算出六位數乘除法的落魄算士,有能將一塊百煉鋼鍛打到極致的白發鐵匠,有曾為前朝王爺修過地下密道的機關匠人,甚至,還有一個來自西洋,滿臉鬍子,能說一口流利官話,自稱懂「幾何」與「天文」的傳教士。
這些人,每一個,都身懷絕技。
每一個人,也都是被主流社會,排斥在外的「邊緣人」。
當晚,蘇明理在格物總局剛剛修好的大堂裡,為這三百名新晉的「同僚」,舉辦了一場簡單的歡迎儀式。
沒有官腔,沒有訓話。
隻有管夠的白麵饅頭,和一大鍋熱氣騰騰的,放足了肉片的菜湯。
蘇明理站在堂前,看著下方那一張張激動、忐忑,又充滿希望的臉。
他端起一碗酒,朗聲說道:
「我知道,你們在外麵,被人稱作『匠戶』,被人叫做『下九流』。」
「但是從今天起,在這裡,你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格物士!」
「從今天起,你們手中的刻刀、錘子、算盤,便是我大周的筆墨,是我格物總局的刀槍!」
「我蘇明理,在此立誓。終有一日,要讓『格物』二字,與『經義』並立於朝堂之上!要讓天下人知道,勞心者治人,勞力者,同樣可以興國!」
他將碗中之酒,一飲而儘。
堂下,三百格物士,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隨即,爆發出一陣山崩海嘯般的歡呼!
無數的漢子,端著飯碗,哭得像個孩子。
這一刻,蘇明理知道,他的「格物總局」,終於,有了自己的「魂」。
那一場簡單的,甚至有些寒酸的歡迎儀式,卻像一捧火種,點燃了三百顆沉寂已久的心。
當第二天清晨的號角聲在神機營舊址上空吹響時,沒有一個人遲到。三百名新晉的「格物士」,穿上了統一發放的青色布衣,精神抖擻地,站在了巨大的演武場上。他們的臉上,洗去了昨日的激動與淚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認可、被賦予使命的莊重。
他們看著那個站在高台之上的八歲孩童,眼神中,再無半分懷疑,隻剩下絕對的信服與期待。他們的人生,已經在昨日,被這個孩子,徹底改變。
蘇明理沒有說任何慷慨激昂的廢話。
他隻是讓人抬上了一塊巨大的,用黑漆刷過的木板,旁邊放著一桶磨成粉的白堊。
「諸位。」他的聲音,通過一個簡易的鐵皮擴音筒,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廣場,「今日,是格物總局開衙的第一天。我們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造什麼驚天動地的神物,而是要先統一一樣東西。」
他拿起一塊白堊,在黑板上,用力地,畫下了一條筆直的橫線。
「我們要統一的,是『度』。」
台下,眾人麵麵相覷,有些不明所以。
蘇明理繼續說道:「我問你們,京城工部營造一尺,與江南織造一尺,可有不同?」
台下一名來自江南的木匠立刻高聲回答:「回稟督辦!自然是不同的!京尺厚重,蘇尺輕巧,兩者相差,足有毫厘!」
「好。」蘇明理點點頭,又問向一名來自北地鐵匠營的老師傅,「我再問你,你們打鐵用的營造尺,和你家裁衣用的裁縫尺,可有不同?」
那老師傅甕聲甕氣地答道:「那更不一樣了!俺們打鐵,差一絲半厘不算事。裁縫的尺,那可精貴著呢!」
蘇明理環視全場,聲音陡然提高:「看到了嗎?這就是問題所在!我們這裡,有來自天南地北的師傅,每個人,都有自己習慣的一套尺寸。木匠的尺,鐵匠的尺,石匠的尺,裁縫的尺,皆不相同!如此,我們如何協同造物?我畫一張圖紙,定下一尺,你做出來,卻是九寸九,他做出來,卻是一尺零一。差之毫厘,謬以千裡!這樣的格物總局,與一盤散沙,有何區彆?」
一番話,說得台下眾人,啞口無言。
他們都是各自領域的頂尖好手,卻從未有人,從這個角度,思考過這個問題。他們習慣了用自己的經驗,用自己那套世代相傳的「規矩」去辦事。
蘇明理看著眾人的反應,知道火候到了。
「所以,我們今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我格物總局,為我大周,立下一個萬世不移,絕對精準的『標準』!」
他用白堊,在黑板上,寫下了兩個遒勁有力的大字。
「「定規」」。
「自今日起,格物總局之內,所有長度,皆以此『規』為準!所有重量,皆以此『規』為準!所有容量,皆以此『規』為準!」
「我不管你們以前用的是京尺還是蘇尺,是營造尺還是裁縫尺,進了這個門,就必須忘了它!你們的腦子裡,日後,隻能有這一把尺子!」
「這,便是我格物總局的,第一條鐵律!」
說罷,他將手中的白堊,重重地按在了黑板上。
廣場上,鴉雀無聲。
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起來。他們終於明白了這位年少的督辦,要做的是一件何等開天辟地的大事!
他要做的,不是改良,而是創造!是為這個混亂、模糊、全憑經驗辦事的工匠世界,引入一種前所未有的,名為「標準化」的秩序!
這比造出一百台八錠紡車,還要難上千倍,萬倍!
「下麵,我宣佈格物總局人事任命及首期任務。」蘇明理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算學部,由監生張蒼暫代部長,西洋傳教士利瑪竇為副。你部之任務,便是以幾何之法,將『標準尺』進行無限分割,從一尺,到一寸,到一分,一厘,一毫……我要你們,在十日之內,拿出一套最精準的度量衡演演算法!」
那名落魄算士張蒼和藍眼睛的傳教士利瑪竇,同時出列,眼中閃爍著知識分子遇到天大難題時的興奮光芒,躬身領命:「遵督辦令!」
「冶煉部,由原鐵匠營總爐頭,呼延師傅暫代部長,原煉丹方士葛常為副。你部之任務,便是尋遍天下金石,找出一種,受冷熱乾濕影響最小之物。用它,來打造我格物總局的第一批『標準母尺』!此尺,要能百年不變,千年不腐!」
那名白發蒼蒼的老鐵匠和死囚葛常,也立刻出列,激動得渾身顫抖,彷彿接過的,不是一道命令,而是一份傳承衣缽的榮耀:「遵督辦令!」
「營造部……木工部……」
蘇明理一道道命令,清晰地下達下去。三百名格物士,被迅速地,分成了十數個部門,每一個人,都領到了自己具體的,看似微小,卻又無比重要的任務。
整個格物總局,就如同一台龐大而精密的機器,在蘇明理的指揮下,發出了第一聲轟鳴,緩緩地,開始運轉。
在場的每一個人,心中都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
他們正在參與的,不再是簡單的「做工」,而是一場偉大的「奠基」!
與格物總局內熱火朝天的氣氛截然不同,外麵的世界,依舊用它慣有的節奏,消化著這件新鮮事。
東城,悅來茶館。
這裡是京城訊息最靈通,也是三教九流彙聚最多的地方之一。
巳時剛過,茶館裡便已是人聲鼎沸。說書先生正唾沫橫飛地講著最新一期的《神探狄仁傑》,台下的茶客們,聽得是如癡如醉。
角落裡,靠近窗戶的一張八仙桌,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桌邊坐著四個人。
一位是國子監的老監生,姓胡,屢試不第,靠給大戶人家抄書為生,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滿臉的懷纔不遇。
一位是走南闖北的綢緞商人,姓錢,腦滿腸肥,眼神卻很精明。
一位是剛從通州衛換防回京的年輕軍官,姓李,腰板挺得筆直,對京城的一切都感到新鮮。
還有一位,則是純粹來看熱鬨的閒漢,姓趙,人稱「趙百通」,據說京城裡就沒有他不知道的八卦。
「……要說這狄國老,可真是神了!隻憑著靴子上的一點泥,就斷定那校尉去過城西的破廟!這腦子,嘖嘖……」趙百通咂著嘴,將話題從說書先生那裡,引了過來。
老監生胡先生,不屑地撇了撇嘴,端起茶杯,吹了吹茶葉末,酸溜溜地說道:「哼,不過是些不入流的誌怪小說罷了。此等『奇技淫巧』,與那所謂的『格物總局』,倒是一脈相承。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啊!」
他一開口,便將話題,引到了眾人最關心的熱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