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203章 奠基之難與無聲之戰
而他對麵,那個高鼻深目,留著一臉大鬍子的西洋傳教士利瑪竇,則用他那依舊有些彆扭的官話,據理力爭:「尊敬的張先生!您誤會了!幾何,並非虛談,它是一切精密計算的『根本』!是『規矩』的規矩!您看,」他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畫出一個圓形和一個正方形,「您若不知『圓周率』,如何能精準地計算出一個圓形鐵桶的容積?您若不懂『勾股定理』,又如何能保證您建造的房屋,屋梁與立柱之間,是絕對的垂直?」
「胡言!老夫祖師魯班,造出垂雲之台時,你那西洋幾何,尚不知在何處!」張蒼吹鬍子瞪眼,「我們有墨鬥,有角尺,有世代相傳的口訣與經驗,『三四五,為直角』,何須你那些繁複的證明?」
「經驗是寶貴的,先生。」利瑪竇極有耐心地解釋道,「但經驗,是有極限的,也是因人而異的。而公理,是絕對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督辦大人要我們做的,是為天下立一個萬世不移的『標準』。這個標準,不能建立在『我覺得』或者『我以為』之上,它必須,也隻能,建立在可以被反複證明,絕無差錯的公理之上啊!」
「你……」張蒼被噎得滿臉通紅,卻一時間找不到反駁的話。
這樣的爭吵,幾乎每天都在發生。一方是傳承千年的經驗主義與實用演演算法,一方是邏輯嚴密、步步推導的公理體係。兩種截然不同的知識體係,在這小小的院落裡,發生了最猛烈的碰撞。
蘇明理對此,從不乾涉。
他隻是要求他們,每天必須將爭論的焦點和各自的論據,詳細地記錄下來。他要的,不是誰說服誰,而是在這種思想的碰撞之中,淬煉出一套,既符合這個時代認知,又能為未來發展奠定基礎的,全新的數學語言。
而在另一邊,冶煉部的高爐前,爭吵則更為直接,甚至充滿了火藥味。
「不行!這爐火的溫度,又高了半成!」滿身腱子肉,麵板被爐火烤成古銅色的總爐頭呼延碩,用火鉗夾出一塊燒得通紅的鐵錠,隻看了一眼,便扔進了旁邊的水槽裡,激起一片「滋啦」作響的白霧。他對著一旁手持一本破舊冊子,正念念有詞的葛常吼道,「葛老道!你那本破書上寫的,到底管不管用?說什麼『青木之炭,其火最均』,老子今天燒了半天,這爐溫就跟個發情的婆娘一樣,忽高忽低,沒個準頭!」
呼延碩是軍中鐵匠營出身,一輩子都信奉自己的眼睛和雙手。他能通過火焰的顏色,判斷出爐內大致的溫度。這種能力,是千錘百煉出的直覺,卻也僅限於「大致」。
葛常則小心翼翼地,用一個小小的陶製坩堝,從爐火中取了一點樣本,放在一旁冷卻,嘴裡振振有詞:「呼延師傅稍安勿躁。貧道這《丹房指要》上說,凡煉金石,必先觀其色,再辨其聲,後察其氣。你這爐,風箱拉得太急,火中有風,氣不純,則色不正。依貧道之見,當勻速拉動風箱,三吸一吐,方能得『純陽真火』!」
「純陽你個大頭鬼!」呼延碩一口濃痰吐在地上,「老子打了三十年鐵,隻知道有旺火和文火,沒聽說過什麼『真火』!督辦要我們找的,是受冷熱影響最小的金屬。這幾日,我們試了精鐵、赤銅、黃銅、生鐵……每一種,做成尺子,早上量和中午量,長度都不一樣!今天你又說,這塊從西域來的『天外隕鐵』,性最穩。可這玩意兒,硬得跟閻王爺的腦門一樣,尋常爐火,根本化不開!你那『純陽真-t-』,到底行不行啊?」
他們的任務,是製造出宮、甘泉宮,尚有不足,不足以彰顯天子之威儀,亦不足以……感召上天,降下長生之福。」
「因此,你,懇請聖上,下旨,動用內帑之銀,重修西苑三宮!再於城外,仿漢武故事,修建一座『通天台』!以表我大周天子,求道之誠心!」
嚴世蕃聽得是心花怒放!
這招,簡直是絕了!
他知道,當今聖上,最好麵子,最好排場,更好與曆代帝王,尤其是漢武帝,一較高下。重修宮殿,大興土木,本就是他喜歡做的事。現在,再給他戴上一頂「感召上天,求取長生」的高帽子,他豈有不答應之理?
而一旦這個工程啟動,那需要的銀子,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三十萬兩?五十萬兩?甚至一百萬兩!
這筆錢,戶部是絕對拿不出來的。唯一的來源,隻能是皇帝自己的小金庫——內帑!
到那時,皇帝看著自己迅速乾癟下去的錢包,再回頭看看那個已經花掉了幾萬兩,卻連個響聲都沒聽到的格物總局……
他還會像現在這樣,有耐心嗎?
「釜底抽薪!父親,這纔是真正的釜底抽薪啊!」嚴世蕃激動地說道,「此計一出,那蘇明理,便隻有兩條路可走。要麼,他立刻拿出成果來,可『定規』之事,豈是旦夕可成?要麼,他就是巧言令色,欺君罔上!屆時,無需我們動手,聖上的雷霆之怒,便足以將他和他那個破總局,燒成灰燼!」
「去吧。」嚴嵩揮了揮手,重新坐下,端起了茶杯,「記住,奏疏之上,言辭要懇切,要處處為聖上著想。我們,是忠臣。」
「是,父親!」
嚴世蕃興衝衝地,領命而去。
一場針對蘇明理,針對格物總局的,無聲的經濟絞殺戰,在文淵閣這間小小的屋子裡,正式拉開了序幕。
第二日,大朝會。
當嚴世蕃,這位素來以囂張跋扈著稱的小閣老,一臉肅穆地,捧著奏疏,出列,聲情並茂地,闡述他那「為彰顯天子神威,為祈求萬壽無疆,懇請重修西苑三宮,築通天高台」的建議時。
整個太和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
誰都知道,這是嚴黨射出的一支毒箭。
但是,這支毒箭,包裹著一層誰也無法拒絕的,名為「忠君」與「孝天」的蜜糖。
你敢反對嗎?
反對,就是說皇帝不該彰顯神威,就是不想讓皇帝長生,就是對上天不敬!
這個罪名,誰擔得起?
戶部尚書潘恩,第一個出列,老淚縱橫地說道:「小嚴閣老所言,實乃老臣之心聲啊!聖上為國事操勞,宵衣旰食,如今略微修繕宮室,以求天人感應,此乃國之大事,社稷之福!隻是……戶部……戶部空虛,去歲北地邊軍欠餉,至今尚未補齊……實在是……有心無力啊!」
他這番話,堪稱官場藝術。既表達了對皇帝的絕對支援,又乾脆利落地,把「沒錢」的鍋,甩得乾乾淨淨。
工部尚書張綸,緊隨其後,慷慨激昂:「陛下!此乃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偉業!我工部,願傾儘所有能工巧匠,為陛下督造此曠世工程!所需圖紙,臣三日之內,便可呈上!隻是……這采買木料、石料、琉璃瓦……所需之銀兩,還需……戶部多多支援。」
他又把球,踢回給了戶部。
一時間,朝堂之上,支援之聲,此起彼伏。所有人都表現得無比忠誠,無比激動,但核心思想隻有一個:我們精神上支援,但要錢,沒有。
所有人的目光,最終,都若有若無地,飄向了那個垂簾之後的,至高無上的存在。
他們都在等皇帝自己的表態。
而滿朝文武之中,唯有一人,心急如焚。
徐階。
他的手,在寬大的朝服下,緊緊地攥著。他知道,這是一個為蘇明理量身定做的死局!
他必須反對!
他緩緩出列,聲音沉重:「陛下,臣,有異議。」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嚴世蕃的眼中,閃過一絲得意的冷笑。
「哦?徐閣老有何高見?」禦座之後,傳來嘉靖皇帝那略帶一絲不悅的聲音。
「陛下。」徐階硬著頭皮說道,「修建宮室,非同小可,所費糜巨。如今國庫並不充裕,北有韃靼之患,南有倭寇之憂,軍國大事,處處需用銀兩。若此時大興土木,恐……恐於民生有損,亦非國家之福。」
他隻能從「民生」和「國本」這兩個最政治正確的角度,進行勸諫。
然而,他話音剛落,嚴世蕃便立刻反駁道:「徐閣老此言差矣!我大周,以孝治天下。陛下孝敬上天,為國祈福,此乃最大的『國本』!至於銀兩,我等臣子,不能為君分憂,已是失職。豈能再因此,而阻撓陛下的敬天之舉?再者,我已言明,此番營造,可動用『內帑』之銀。內帑,乃陛下私庫,與國庫何乾?與民生何乾?」
一番話,將徐階所有的理由,都堵得死死的。
用皇帝自己的錢,辦皇帝自己想辦的事,你一個臣子,有什麼資格反對?
徐階的臉色,變得一片煞白。
他知道,自己已經無力迴天了。
果然,禦座之後,嘉靖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不耐煩,響了起來。
「好了。徐愛卿之忠心,朕,知道了。」
「然,敬天法祖,乃立國之本。此事,關乎國運,不容遲疑。」
「重修三宮,修建通天台一事,朕,準了。」
「所需銀兩,便從……內帑中支取。由工部負責營造,司禮監監工。」
「退朝。」
不容置疑的聲音,回蕩在太和殿上。
嚴嵩,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但他,贏了。
贏得了這場,在朝堂之上,發起的,針對格物總局的,無聲之戰。
當徐階失魂落魄地走出太和殿時,他隻覺得,京城六月的天,竟是如此的,寒冷刺骨。
他知道,留給蘇明理的時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