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小神童 第204章 錢!錢!錢!
朝會散去,訊息如風一般,迅速傳遍了京城的每一個角落。
「聽說了嗎?聖上要重修西苑,還要建什麼『通天台』!」
「我的乖乖,那得花多少錢?跟咱們老百姓有關係嗎?」
「怎麼沒關係?你忘了前幾年修顯陵,加了多少『遼餉』和『練餉』?朝廷沒錢,最後還不是從咱們身上刮!」
「不對不對,這次我可聽說了,是動用聖上自己的內帑銀,不花國庫一文錢!」
「喲,那敢情好!聖上自己有錢,願意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咱們老百姓,看個熱鬨就行!」
市井之間的議論,充滿了樸素的實用主義。隻要不加稅,皇帝就算把紫禁城用黃金包起來,他們也隻會當成一樁奇聞異事來談論。嚴黨想要藉此激起民怨的圖謀,在「不動用國庫」這個大前提下,顯得有些一廂情願。
然而,在另一個層麵,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
司禮監,掌印太監黃錦的簽押房內,氣氛壓抑得彷彿能擰出水來。
地上,跪著兩個人。
一個是內官監的掌印太監,負責掌管內帑庫房,人稱「金算盤」的陳洪。
另一個,則是禦用監的掌印太監,負責宮廷器物營造,一向與工部關係密切的孟衝。
「說。」黃錦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他隻是慢悠悠地,用茶蓋撇著杯中的茶葉,「工部那邊,報上來的營造預算,是多少?」
孟衝的額頭上,已經布滿了細密的汗珠。他不敢抬頭,聲音發顫地回答道:「回……回乾爹的話。工部尚書張綸,剛剛派人送來了初步的預算清單……他說,重修西苑三宮,加固地基,更換梁柱,內外彩畫,預計……預計需要白銀三十萬兩。至於城外的『通天台』,因是新建,選址、設計、采買巨木奇石,花費更大,初步估算……至少也需五十萬兩。」
「啪!」
黃錦手中的青花瓷茶杯,被重重地頓在桌上,茶水濺出,燙得他手背微微發紅。
「八十萬兩?」黃錦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尖利,「他們工部,是想把宮殿用銀子給糊起來嗎?!」
跪在一旁的陳洪,那張胖臉上,更是連一絲血色都沒有了。他顫顫巍巍地,從袖中掏出一本賬冊,哭喪著臉說道:「乾爹,您息怒……工部的預算,確實……確實是獅子大開口。可……可咱們內帑的家底,也……也經不起這麼折騰啊!」
「賬上,還有多少?」黃錦的眼神,冷得像冰。
「回乾爹……自打聖上癡迷玄修以來,這些年,又是建醮壇,又是賞賜方士,開銷巨大。去年,為了給蘇先生賞賜,又支取了一大筆。如今,內帑庫房裡,所有金銀、珍寶、古玩字畫,全部折算進去……滿打滿算,也就……也就一百二十萬兩的家底了。」
一百二十萬兩!
這個數字,聽起來龐大,但對於一個帝國的「私庫」而言,並不算充裕。更何況,這其中還包括了大量難以變現的固定資產。
而現在,一個工程,就要花掉八十萬兩!
這幾乎是要將內帑,一次性掏空!
黃錦沉默了。
他那張總是帶著一絲陰沉笑意的臉上,此刻,隻剩下了凝重。
他終於明白了嚴嵩這一招的歹毒之處。
這已經不是「釜底抽薪」了,這是要直接將整座廚房都給拆了!
他知道,工部報上來的這個預算,水分至少有一半。張綸這是在明目張膽地,利用這個機會,向皇帝,向他們司禮監示威、叫板!
你不是寵信那個蘇明理,要搞什麼格物總局嗎?好!你要修宮殿,我給你報一個天價出來!你司禮監不是監工嗎?到時候,工程出了任何問題,錢不夠了,延期了,都是你司禮監的責任!
這口黑鍋,又大又圓,嚴絲合縫地,就扣在了司禮監的頭上。
「乾爹,這可怎麼辦啊?」陳洪是真的急了,「這要是讓聖上知道,內帑其實沒那麼多錢,或者,錢都花在了這營造上,那……那格物總局那邊……」
他說到一半,不敢再說下去了。
黃錦當然知道後果。
嘉靖皇帝,現在滿心都是對「格物之學」能點石成金的幻想。他之所以如此慷慨地給了蘇明理十萬兩啟動資金,是因為他覺得,這筆錢,很快就能「一本萬利」地收回來。
可如果現在,他發現自己的錢包,快要被一個無底洞般的營造工程給吸乾了。他還會那麼有耐心地,等待蘇明理那個遙遙無期的「奠基」嗎?
他隻會變得暴躁,變得急功近利。
他會立刻質問蘇明理:「朕的錢呢?朕的『聚寶盆』呢?朕給了你那麼多錢,那麼多時間,你連一根尺子都還沒給朕造出來?!」
到那時,蘇明理辛苦建立起來的所有信任,都會在「缺錢」這個最現實的問題麵前,土崩瓦解。
黃錦閉上了眼睛,手指在桌麵上,急速地敲擊著。
他在飛快地權衡利弊。
得罪工部?還是眼睜睜看著蘇明理這顆剛剛升起的新星,被嚴黨的陽謀活活憋死?
片刻之後,他猛地睜開眼,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孟衝。」
「奴……奴婢在!」
「你,親自去一趟工部。告訴張綸,就說,這個預算,司禮監認了。但是……」黃錦的聲音,拖得很長,「聖上求道心切,此番營造,非同小可。司禮監將會派出最精乾的監工,日夜盯守。每一筆開銷,每一塊木料,都必須有你我兩家的雙重印信,方能支取。若有絲毫差池,或是工期延誤……咱家,會親自帶著東廠的番子,去他的工地上,『問安』。」
孟衝渾身一顫,他聽懂了黃錦話裡的意思。
這是在警告張綸:你想貪,可以。但彆太過分,而且,工期絕對不能出問題!否則,東廠的詔獄,可不是喝茶的地方!
「是!奴婢明白了!」
「陳洪。」黃錦又轉向那個「金算盤」。
「乾爹……」
「你,去一趟蘇府。不,你親自去一趟格物總局。將內帑的困境,原原本本地,告訴蘇明德,告訴蘇先生。」
「啊?」陳洪愣住了,「乾爹,這……這豈不是在逼宮?蘇先生那邊,剛剛開衙,千頭萬緒……」
「就是要逼他。」黃錦的眼神,變得深邃無比,「咱家那位蘇先生,是個聰明人。他既然能想到用《京師快報》來破嚴黨的輿論戰,就一定,有辦法,解眼下這個死局。」
「咱家現在,就是要告訴他。船,漏水了。而且,漏得很快。他如果不想跟著我們一起沉下去,就必須,立刻,馬上,想辦法,把這個洞,給堵上!」
「咱家相信,他有這個本事。」
黃錦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遠處城南的方向。
「嚴嵩在出招,咱家,也得出招。隻不過,咱家這步棋,是下給蘇明理的。」
「去吧。告訴他,司禮監,最多,隻能為他,再爭取……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之後,如果內帑的賬目,還是這麼難看。那聖上的耐心,還能剩下多少,咱家,可就說不準了。」
格物總局,燈火通明。
蘇明理正和利瑪竇、張蒼等人,圍在一張巨大的沙盤前,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推演。
沙盤上,用細線和木塊,模擬著一套複雜的星體執行軌跡。
「……所以,根據我的計算,月球圍繞地球執行的週期,並非一個恒定的值。它會受到太陽引力的乾擾,產生一種『二均差』。這也是為何,我們用傳統的《大衍曆》來推算潮汐,總是會出現偏差的原因!」利瑪竇指著沙盤,興奮地解釋著。
「一派胡言!」張蒼氣得吹鬍子瞪眼,「潮汐乃是月華感應,海水呼吸所致,與你說的什麼『引力』,有何相乾?你這是將天體,視為了沒有生命的死物!此乃大不敬!」
就在這時,一名格物士,匆匆跑了進來。
「督辦大人,蘇……蘇大掌櫃,帶著司禮監內官監的陳公公,求見。」
蘇明理的眉頭,微微一皺。
陳洪?這個掌管著皇帝錢袋子的大太監,深夜到訪,絕無好事。
他暫停了討論,來到前廳。
一進門,便看到蘇明德和陳洪,二人皆是滿麵愁容,如坐針氈。
「陳公公,深夜到訪,不知有何要事?」蘇明理開門見山。
陳洪看了一眼蘇明理,又看了看他身後那間屋子裡,那些奇奇怪怪的沙盤和圖紙,心中更是沒底。他歎了口氣,也顧不上什麼官場辭令了,將黃錦讓他轉述的話,原原本本地,說了一遍。
從朝堂上的交鋒,到工部八十萬兩的天價預算,再到內帑一百二十萬兩的真實家底,最後,落在了那句最致命的,也是黃錦最想傳達的話上。
「……蘇先生,黃公公讓奴婢給您帶個話。司禮監,最多,再撐一個月。」
陳洪說完,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蘇明理的表情。
他預想過,這個八歲的孩子,在聽到這個如同泰山壓頂般的壞訊息後,可能會驚慌失措,可能會暴跳如雷,甚至可能會嚇得手足無措。
然而,蘇明理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
他隻是靜靜地聽著,那雙與年齡不符的深邃眼眸,古井無波。
直到陳洪說完,他才緩緩地,抬起頭,問出了一個讓陳洪和蘇明德,都始料未及的問題。
「陳公公,我且問你。」
「工部營造宮殿,采買木料,是從何處采買?」
陳洪一愣,下意識地回答道:「自然是……從川、廣、雲、貴等地的皇木采辦司,采買金絲楠木等上等木料。」
「路途遙遠,運費幾何?耗時幾何?」
「這……」陳洪被問住了,這些細節,他並不清楚。
蘇明理又轉向自己的兄長。
「大哥,我再問你。」
「咱們清河縣的格物院,除了紡車,可還有其他正在研製之物?」
蘇明德想了想,答道:「有。按你之前的吩咐,劉明宇那小子,一直在帶著人,研究一種……一種你說過的,叫『水泥』的東西。說是能把沙子和石頭,變得跟石頭一樣硬。隻是……耗費了許多錢糧,至今,還沒什麼像樣的成果。」
「水泥……」蘇明理低聲唸叨著這個詞,眼中,漸漸地,亮起了一道光。
那道光,越來越亮,越來越熾熱。
他忽然,笑了起來。
那是一種,在絕境之中,找到了破局之路的,暢快淋漓的笑容。
「一個月?」
他對陳洪說道。
「陳公公,你回去,替我,給黃公公帶一句話。」
「不必一個月。」
「十日。」
「十日之內,我蘇明理,不僅能為聖上,省下這八十萬兩的營造款。」
「我,還能為聖上的內帑,憑空,再變出……一百萬兩銀子來!」
「一百萬兩?!」
陳洪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變得又尖又細,彷彿被人狠狠踩住了脖子。他那雙本就不大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蘇明理,彷彿在看一個口出狂言的瘋子。
站在一旁的蘇明德,也是心頭巨震,手心瞬間就被冷汗浸濕。他下意識地想開口阻止弟弟,但話到嘴邊,看到蘇明理那雙自信得近乎燃燒的眼睛,他又硬生生地,將話嚥了回去。
瘋了。
弟弟一定是瘋了。
省下八十萬兩,還要再憑空變出一百萬兩?
這是什麼概念?
這意味著,蘇明理要在這場由嚴黨精心設下的必死之局中,不僅要毫發無損地走出來,還要反手從牌桌上,捲走一大筆錢!
這不是天方夜譚,什麼是天方夜譚?
陳洪足足愣了有半盞茶的功夫,才從那句石破天驚的話裡,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他結結巴巴地說道:「蘇……蘇先生……您……您可彆跟奴婢開玩笑啊……這……這可不是兒戲,這……這是要掉腦袋的!」
欺君之罪,那可是淩遲處死的大罪。
「我從不開玩笑。」蘇明理的表情,平靜得可怕。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張空白的宣紙,親自研墨,然後,對陳洪說道,「陳公公,你過來。我要你,將我接下來說的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記下來。然後,原封不動地,轉告給黃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