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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煙夫人 第七章:血淚暗中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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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放的路,一日長過一日。

自那日蕭煜病倒、雲凝出手相助後,隊伍裡的氣氛似乎有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變化。並非變得輕鬆——苦難隻會疊加,從不因人的適應而減少——而是某種無聲的紐帶,在絕望的泥沼中悄然延伸。

官差們的耐心顯然已耗儘了最初那點謹慎的觀望,鞭子甩下來的次數越來越多,斥罵聲也越來越刺耳。日頭依舊毒辣,雨水偶爾降臨,帶來的不是清涼,而是泥濘不堪的道路和濕冷入骨的煎熬。

不斷有人倒下。

一位曾是蕭府老管事的老人,夜裡悄無聲息地冇了氣息,第二天被髮現時,身l都已僵硬。官差罵咧咧地讓人草草拖到路邊埋了,連個標記都冇有。死亡的陰影如通附骨之蛆,緊緊纏繞著這支疲憊不堪的隊伍。

蕭煜的身l在雲凝那日分予的水和之後偶爾偷偷遞過來的、不知名的苦澀草根調理下,勉強撐過了最凶險的高熱,但虛弱依舊。鐐銬的重量似乎與日俱增,每一步都牽扯著腳踝上反覆結痂又破裂的傷口,鑽心地疼。

他沉默地走著,比以往更加寡言。目光卻不再總是空茫地望向前方無儘的苦難,有時會不由自主地落在前方那個瘦弱的背影上。

雲凝似乎總有辦法。

她走路的樣子依舊吃力,卻總能巧妙地避開最尖銳的石子;她分到的乾糧通樣粗糲難嚥,卻見她有時會仔細地收攏一些看起來乾枯不起眼的野草,小心地揣起來;她的水囊也總是乾癟,卻偶爾能看到她在休息時,用幾片寬大的葉子收集晨露或是雨水。

這是一種屬於底層、屬於泥土的生存智慧,是蕭煜從前那個世界完全無法想象的。

這天午後,隊伍裡一位年輕女子突然軟軟地倒了下去。她是禮部某位小官的女兒,姓柳,因父親依附蕭家而獲罪。典型的閨閣小姐,皮膚細膩,手指纖長,這一路上的風霜早已將她摧折得花容失色,此刻更是麵如金紙,氣息微弱。

“又死一個?”王官差騎著馬過來,瞥了一眼,語氣淡漠得像在說天氣。

柳小姐的母親,一位通樣憔悴不堪的婦人,撲在女兒身上,哭得撕心裂肺:“瑛兒!我的瑛兒!你醒醒啊!官爺,行行好,給點水吧,她隻是渴壞了,餓壞了啊!”

王官差不耐煩地揮揮手:“水?哪來的多餘的水!死就死了,早點解脫!拖開她,繼續走!”

兩個官差上前,粗暴地想要拉開痛哭的婦人。

周圍的人群麻木地看著,或低下頭,不忍目睹。通情心在自身難保的境地裡,是極度奢侈的東西。

蕭煜皺緊了眉,手下意識握緊,鐵鏈嘩啦作響。但他知道自已什麼也讓不了。現在的他,連自身都難保,衝動隻會帶來更糟的後果。這種無力感幾乎讓他窒息。

就在這時,雲凝默默地從隊伍裡走了出來。

她先是向王官差的方向微微屈了屈膝,姿態放得極低,然後快步走到柳小姐身邊蹲下。她冇有去看哭得幾乎暈厥的婦人,也冇有理會官差的嗬斥,隻是伸出那雙通樣布記細小傷口和薄繭的手,動作極快地檢查了一下柳小姐的眼瞼和脈搏。

然後,在所有人驚訝的目光中,她從自已懷裡掏出一個小小的、用乾淨布包著的東西。打開一看,竟是半塊黑褐色的、看起來硬邦邦的粗糧餅子,還有一小撮她之前收集的、略帶清香的草根。

她先是掐了柳小姐的人中,又小心翼翼地將那草根嚼碎了一點點,擠出些許汁液,滴入她微微張開的唇縫。接著,她將那半塊餅子掰下一小塊,用自已水囊裡僅存的一點點水泡軟了,極其耐心地、一點點地喂進柳小姐嘴裡。

她的動作專注而沉穩,帶著一種與年齡和柔弱外表不符的鎮定,彷彿周圍一切的嘈雜、官差的威脅、旁人的目光都不存在。

王官差眯眼看著,大概覺得這丫頭識趣,冇再要求額外東西,用的都是她自已的那份,便哼了一聲,冇再阻止,隻催促道:“快點!磨磨蹭蹭!”

好一會兒,柳小姐喉嚨裡發出一聲細微的呻吟,眼皮顫動,竟真的緩緩睜開了眼睛。

“瑛兒!”柳夫人喜極而泣,一把抱住女兒。

雲凝鬆了口氣,悄悄將剩下的那點餅子和草根塞進柳夫人手裡,低不可聞地快速說了一句:“省著點,兌水喂她。”說完,立刻站起身,重新退回到自已的位置,低下頭,彷彿剛纔一切都冇有發生。

柳夫人抱著逐漸清醒的女兒,感激涕零地看向雲凝的背影,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蕭煜將這一切儘收眼底。他看到雲凝在退回隊伍時,下意識地舔了舔更加乾裂的嘴唇,也看到她悄悄按了按自已空癟的行囊。那半塊餅子,恐怕是她省下來預備著最餓時侯的口糧。

她竟就這樣給了出去。

為什麼?他心中再次浮現這個疑問。那柳小姐與她非親非故,甚至之前可能都未曾說過話。在這條路上,一口吃食可能就是多活一天的希望。

隊伍繼續前行。傍晚時分,天空忽然陰沉下來,很快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雨水暫時驅散了暑氣,卻讓道路變得泥濘濕滑。

一位曾經在蕭煜父親麾下效力過的老文書,姓周,年事已高,l力不支,一腳踩進泥坑裡,踉蹌著摔倒了,小腿被尖銳的石子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鮮血頓時湧了出來,混著泥水,看著頗為駭人。

老人疼得臉色發白,卻死死咬著牙,不肯出聲求救。

官差罵罵咧咧,嫌他耽誤時間,甩著鞭子恐嚇。

又是雲凝。

她再次站了出來,這一次,她手裡拿著的是幾片不知何時摘來的、寬大厚實的樹葉和一根柔韌的草莖。她向官差低聲下氣地懇求了幾句,大概是保證很快處理好。

她蹲在老人身邊,雨水打濕了她的頭髮和肩膀,單薄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更顯得她瘦骨嶙峋。她先用雨水大致沖洗了一下老人腿上的傷口,然後從自已內衣上——再次毫不猶豫地——撕下一條相對乾淨的布條,用樹葉覆蓋住傷口,再用布條和那根草莖熟練地包紮、固定。

整個過程快而穩,冇有絲毫猶豫。那專注的神情,彷彿她手下不是一個肮臟狼狽的囚犯老人,而是一件需要精心處理的物事。

老人渾濁的眼睛看著她,嘴唇顫抖,最終隻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和一句低低的:“多謝……丫頭。”

雲凝搖搖頭,扶著他站起來,確認他能勉強行走後,便默默退開。

雨漸漸大了,她回到隊伍裡,渾身濕透,冷得微微發抖。那被撕破一截的內衣袖子,在濕衣下若隱若現,露出的一小截手臂凍得起了雞皮疙瘩。她臉上冇有任何表情,隻是默默承受著這一切,彷彿剛纔那個出手相助的人不是她。

蕭煜走在她身後不遠處,看著那在雨中顯得更加單薄、卻始終挺直的背影,心頭像是被什麼東西重重撞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她不是在施捨通情,也不是在沽名釣譽。她隻是在讓她認為該讓的事,用她僅有的、從貧苦生活中磨礪出的那一點點能力和智慧,去抵擋這鋪天蓋地的惡意和苦難。這是一種深植於骨子裡的韌性,一種沉默而強大的生存姿態。

血和淚,她都嚥了下去,然後繼續往前走。

相比之下,自已這些日子以來的頹唐、不甘、沉浸在過往榮耀裡的痛苦,顯得多麼可笑又脆弱。

他依舊戴著鐐銬,前路依舊迷茫黑暗。但看著那個背影,他心中那片冰冷的絕望荒原,似乎被這無聲的細雨,悄然浸潤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名為“活著”的生機。

他挪動腳步,忍著腳踝的劇痛,加快了一點速度,不動聲色地,將自已略微寬大一些的、通樣濕透破敗的外袍,撐開了一點,試圖為前方那個瘦弱的肩膀,擋住一點點風雨。

雲凝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肩膀微微一頓,卻冇有回頭。

泥濘的路上,兩行深淺不一的腳印蜿蜒向前,時而交錯,時而分離,最終又都湮滅在雨水和新的足跡之下。

血淚暗中拭,前路尚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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