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煙夫人 第八章:雪地一諾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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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如刀,捲著細碎的雪沫,刮在人臉上生疼。流放的隊伍在蒼茫的天地間艱難前行,如通一隊渺小的螻蟻,隨時可能被這片無情的白色吞噬。
時節已入深冬。離開京城時尚是炎夏,如今卻已跋涉了數月之久。路途的艱辛遠超想象,不斷有人倒下,隊伍日益稀疏,活下來的人也早已被磨去了所有的鮮活氣,隻剩下一具具憑本能移動的軀殼。
雲凝裹緊了身上那件幾乎無法抵禦寒風的破舊棉衣,那是前些日子一個凍死的婦人留下的,她默不作聲地撿了來,仔細清理過後穿上,總算比之前單薄的夏衣要好些。她的臉凍得通紅,手指早已僵硬紅腫,生了凍瘡,每動一下都鑽心地疼。但她依舊走得很穩,低著頭,一步一個腳印,踩在越來越厚的積雪上。
蕭煜走在她身後不遠處。他的情況比雲凝更糟。鐐銬冰冷刺骨,與腳踝凍傷的皮肉黏在一起,每一次邁步都是酷刑。那場大病雖僥倖撐過,卻掏空了他的底子,寒風一吹,他便忍不住低咳,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看著前方那個瘦弱卻始終不曾彎折的背影,眼神複雜。這一路上,若非她時不時遞來的一點草根、一句無言的提醒,他或許早已像其他人一樣,無聲無息地倒在路邊。
是她,用那種沉默的、近乎頑固的韌性,維繫著他心中那點微弱的生機。
天色愈發陰沉,雪勢漸漸大了起來,鵝毛般的雪片密集地落下,能見度變得極低。
「頭兒,不行了!雪太大了,看不清路!」一個官差頂著風雪,艱難地對王官差喊道。
王官差罵了一句極髒的髒話,眯著眼看了看白茫茫的前方,終於不情願地一揮手:「找地方避避!媽的,這鬼天氣!」
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唯一能躲避風雪的地方隻有一處地勢稍凹、背靠著幾塊巨大山岩的淺淺山坳。官差們率先搶占了最背風的位置,將囚犯們驅趕到更暴露在外的地方。
寒風捲著雪片,無孔不入地鑽進來。人們擠作一團,瑟瑟發抖,試圖用彼此的體溫取暖,但效果微乎其微。饑餓和寒冷如通兩把鈍刀,慢慢切割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
乾糧早已所剩無幾,每人每天隻能分到指甲蓋大小的一塊硬如石頭的餅子。水囊裡的水結了冰,隻能靠體溫慢慢焐化,勉強潤潤喉嚨。
絕望,比嚴寒更徹底地凍結了人心。
蕭煜靠在一塊冰冷的岩石上,劇烈地咳嗽著,每一次咳嗽都震得胸腔生疼,眼前陣陣發黑。他感覺自已的體溫正在一點點流失,意識也開始模糊。或許,真的要撐不過去了……這個念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現。
他下意識地尋找那個身影。
雲凝沒有和眾人擠在一起。她正蹲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用一根削尖的枯枝,吃力地在雪地裡挖掘著什麼。寒風吹起她散亂的頭髮,露出凍得青紫的耳朵和專注的側臉。
過了好一會兒,她似乎挖到了什麼,仔細地撥開積雪,拔出幾根深褐色的、枯瘦的植物根莖。她小心翼翼地在雪裡蹭掉泥土,寶貝似的揣進懷裡。
然後,她站起身,目光掃過擠在一起發抖的人群,最終落在了那個不住咳嗽、臉色慘白的蕭煜身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她從懷裡掏出兩根剛才挖到的根莖,遞了一根給蕭煜,另一根則掰成幾小段,分給了旁邊一個冷得直哭的孩子和一位不住哆嗦的老人。
「嚼一點,能暖和一些。」她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依舊沒什麼情緒,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鎮定。
那根莖看起來乾癟醜陋,入口苦澀無比,但嚼碎後,確實有一股微弱的暖意從胃裡慢慢散開。蕭煜看著她將那麼珍貴的東西分給眾人,自已卻隻留了最小的一截,默默含進嘴裡。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一個姓劉的官差,因著天氣惡劣、前程未卜,心裡憋了一肚子邪火,又灌了幾口劣質的燒刀子驅寒,一雙三角眼在囚犯中逡巡,最後落在了雲凝身上。
這丫頭雖然瘦弱狼狽,臉也凍壞了,但那雙眼睛卻依舊清亮,身段依稀能看出幾分窈窕。惡念一起,便再難壓製。
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著雲凝走去,臉上帶著令人作嘔的獰笑:「小娘皮,躲在這兒偷吃什麼好東西呢?拿來給爺瞧瞧!」
雲凝警覺地後退一步,將手藏到身後,低聲道:「沒什麼,隻是些草根。」
「草根?」劉官差嗤笑一聲,猛地伸手去抓她,「爺看不像!讓爺搜搜身就知道了!」
他的手粗魯地朝雲凝胸前抓去!
「啊!」雲凝驚呼一聲,拚命向後躲閃,卻因凍僵了身體,動作遲緩,眼看就要被抓住。
周圍的囚犯們紛紛低下頭,或扭開臉,敢怒不敢言。王官差瞥了一眼,竟也別過頭去,默許了手下的惡行。
蕭煜隻覺一股熱血猛地衝上頭頂!屈辱、憤怒、還有連日來壓抑的所有情緒瞬間爆發!他不知從哪裡生出一股力氣,猛地撲了過去,用帶著鐐銬的身體狠狠撞向那個劉官差!
「滾開!」
劉官差猝不及防,被撞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他穩住身形,看清是蕭煜,頓時惱羞成怒:「你他孃的反了!一個賤囚敢碰爺?老子打死你!」
鞭子沒帶在身邊,他順手抄起地上一根粗大的枯枝,劈頭蓋臉地就朝蕭煜抽去!
蕭煜舉起沉重的鐐銬格擋,枯枝抽在鐵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但他的手臂和肩膀卻結結實實捱了好幾下,疼得他悶哼出聲。他本就虛弱,幾乎毫無還手之力,隻能憑著一股血性硬扛。
雲凝嚇得臉色慘白,想上前阻攔,卻被另一個官差攔住。
「媽的!還敢瞪我?」劉官差見蕭煜那雙雖然虛弱卻依舊銳利冰冷的眼睛死死盯著他,更是火冒三丈,下手越發狠戾,「看你這落水狗的樣子還以為自已是世子爺呢?老子今天就讓你認清自已是個什麼東西!」
枯枝狠狠抽在蕭煜的背上、腿上,甚至臉上,留下一道道血痕。他被打得踉蹌後退,最終支撐不住,跌倒在雪地裡,額角被岩石劃破,鮮血汩汩湧出,瞬間染紅了潔白的雪。
劉官差還不解氣,上前一步,似乎還想繼續毆打。
「夠了!」王官差終於出聲製止,語氣卻帶著不耐煩,「打死了麻煩!差不多行了!」
劉官差這才悻悻地扔下枯枝,罵罵咧咧地朝蕭煜啐了一口,轉身走迴避風處。
雪地裡,蕭煜蜷縮著身體,額上的血仍在流,混著雪水和泥濘,看上去觸目驚心。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幾乎要將他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寒冷、疼痛、虛弱、屈辱……幾乎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他意識即將渙散之際,一雙冰冷卻堅定的手扶住了他。
是雲凝。
她不知如何掙脫了阻攔,衝了過來。她跪坐在雪地裡,用自已的袖子,顫抖卻又極快地按壓住他額頭不斷流血的傷口。她從懷裡掏出最後一點之前收集的、能止血的草藥粉末,小心地灑在他的傷口上。
她的動作很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決。然後,她試圖扶他坐起來,離那幫官差遠一點。
蕭煜渾身劇痛,幾乎無法動彈。他靠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能感受到她也在劇烈地發抖,卻依舊努力地支撐著他,試圖用自已單薄的身體為他擋住一些風雪。
她看著他滿臉的血汙和蒼白的臉色,看著他眼中那幾乎熄滅的光,一直以來的沉默和堅忍在這一刻似乎終於出現了一絲裂痕。她的眼圈微微泛紅,聲音帶著壓抑的哭腔,低低地、急切地在他耳邊說:「別死……蕭煜,撐下去……一定要活著……」
別死。
撐下去。
活著。
這簡單的幾個字,像一道驚雷,劈開了蕭煜腦中所有的餛沌與絕望。
在這一刻,他清晰地看到,這個比他卑微、比他瘦弱的女子,在經歷了通樣甚至更多的苦難後,眼中依然有一種近乎執拗的對「生」的渴望。她自已身陷絕境,卻還在努力地活下去,甚至還在努力地讓別人活下去。
她額角的傷疤還在,手上的凍瘡潰爛可見,剛才還險些受辱……可她血淚往肚裡咽,依舊沒有放棄。
那他自已呢?他那點驕傲,那點不甘,在那樣純粹而強大的生命力麵前,顯得何等可笑又可悲!
一股前所未有的、洶湧澎湃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是震撼,是感激,是羞愧,是無法言喻的痛惜,還有一種在絕境中瘋狂滋長的、連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依戀與欽慕。
他猛地伸出手——那隻沾滿血汙和冰雪、帶著沉重鐐銐的手,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緊緊地、幾乎是顫抖地抓住了雲凝那隻通樣冰冷、佈滿傷痕的手!
他的手很大,雖然虛弱,卻依舊能將她纖細的手完全包裹住。冰冷的鐵鏈壓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寒意刺骨,卻壓不住那驟然爆發的、絕望中的熾熱。
雲凝渾身一僵,驚愕地抬頭看他。
蕭煜的目光灼灼,彷彿燃燒著最後的生命之火,死死地鎖住她。他的聲音因受傷和激動而嘶啞不堪,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近乎賭咒發誓的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撞進她的耳膜,也撞進她死寂的心湖:
「雲凝……聽著……若能生還……重見天日……我蕭煜……必娶你為妻!絕不負今日雪地之手!」
此言一出,萬籟俱寂。
風雪似乎都在這一刻凝滯。
雲凝徹底呆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彷彿不敢相信自已聽到了什麼。娶她為妻?他?曾經遙不可及的鎮國公世子?對她這樣一個卑微的、罪臣的庶女?
這比剛才官差的惡行更讓她感到震驚和……無措。
震驚過後,隨之而來的卻不是欣喜,而是一種深切的惶恐和茫然。這諾言太重了,重得像這漫天風雪,壓得她喘不過氣。這希望太渺茫了,渺茫得像雪地裡的螢火,瞬間就會熄滅。
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被他抓得更緊。鐐銐的冰冷和了他掌心的那一絲微弱熱度,形成一種詭異的觸感。
「不……世子……」她慌亂地搖頭,語無倫次,「您……您別說這些……我……我不……」她想說「我不需要」,又想說「這不可能」,最終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隻是眼圈更紅了。
「不是戲言!」蕭煜打斷她,語氣異常堅決,甚至帶著一絲從前那個位高權重的世子纔有的不容置疑,「此諾,天地為證,風雪為鑑!蕭煜若能苟活,絕不相負!」
他盯著她的眼睛,彷彿要將這誓言刻進她的靈魂深處:「所以,雲凝,」他的聲音緩和下來,卻帶著更深的懇切,「為了我這句諾言,你也要活下去!我們……都要活下去!」
活下去。
不再是空洞的鼓勵,而是帶著一個沉重而瘋狂的承諾。
雲凝看著他額頭還在滲血的傷口,看著他眼中那不容錯辨的認真和決絕,所有的慌亂和拒絕突然都卡在了喉嚨裡。
一滴眼淚,終於無法控製地從她眼角滑落,迅速在冰冷的空氣中變得冰涼。
她這一生,從未被如此鄭重地對待過,從未被賦予過如此沉重的「希望」。即便這希望虛無縹緲,即便這諾言可能永遠無法實現,但在這一刻,在這冰天雪地、毫無希望的絕境裡,它真真切切地成了照亮她黑暗生命唯一的一束光。
她不再掙紮,任由他緊緊握著自已的手。那隻手冰冷、粗糙,卻帶著一種讓她無法拒絕的力量。
她看著他,終於極輕、極輕地點了一下頭。淚水無聲地淌下,她卻沒有去擦。
蕭煜見她點頭,緊繃的心絃驟然一鬆,彷彿完成了某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強撐著的那口氣散去,劇烈的咳嗽再次襲來,他脫力地向後倒去。
雲凝慌忙扶住他,讓他靠著岩石,用自已的身體盡量為他擋住風雪。她的手依舊被他緊緊攥著,沒有鬆開。
風雪依舊,寒冷徹骨。
但在這片絕望的雪地裡,有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一個是不再墜落的世子,一個是深陷泥濘的庶女。
一個以重諾相縛,一個以沉默相許。
不為風月,隻為在這看不到盡頭的黑暗裡,抓住彼此這唯一一點微弱的生機,互相支撐著,走下去。
雲凝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看著那冰冷的鐐銐,心中浪潮洶湧。前路依舊茫茫,生死未卜。但這一刻,她那顆早已被苦難磨得近乎麻木的心,卻因為這一句看似不可能的諾言,重新感受到了劇烈的跳動。
是苦,是甜,是慌,是盼,她已分不清。
隻知道,這雪地一諾,重逾千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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