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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為家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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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不喜歡我。

他說我是撒謊精,和媽媽一樣隻會裝病賣慘博同情。

他隻愛自己的青梅竹馬。

成長道路上,我被同學霸淩,被傭人欺辱。

爸爸視若無睹。

媽媽死後的第五年,終於見到了第一個來祭拜她的人。

爸爸破天荒的在媽媽忌日這天回了家,

他拿出斷親協議。

「供你到十八歲,我仁至義儘。」

我沒哭沒鬨,平靜簽下名字,開始新生活。

後來我的生日,他帶著草莓蛋糕找到我,輕聲懇求,

「藍藍,和爸爸回家好不好?」

我搖頭,「不好。」

1

我是個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的野種。

媽媽在五年前就死了,

對爸爸的印象也是模糊陌生的。

四五歲時我拉過他的衣角,要他抱我,他沒抱。

後來媽媽去世。

我哭天搶地,他要保姆捂住我的嘴。

再長大一點,爸爸不再管我,將我丟給保姆和傭人。

我想他,偷偷去公司找他,跟蹤著他到了一幢小洋房。

洋房裡住著一對母女。

照顧我的保姆說。

她們纔是爸爸的真愛和家人。

而我,什麼都不是。

從小到大需要家長出麵的場合,他通通沒有出現過,在外人眼裡我和孤兒沒什麼大區彆。

他今天會來陪我一起看望母親,給她掃墓,是我沒想到的。

2

我從小便聽說媽媽隻是個在酒店打工的農村姑娘,她粗鄙無知,沒有文化,意外有了我,成了淼太太。

婚後卻因為丈夫的冷落鬱鬱寡歡,生下我後患了產後抑鬱,沒幾年便撒手人寰。

爸爸對她,也隻有結婚和她死亡那天稍微多了些情緒。

其餘時候。

這個女人對他來說和陌生人沒什麼區彆。

他的心思,一輩子都在他的真愛林妍身上。

我見過林妍阿姨很多次,她溫柔知性,美麗大方,年輕時是高官獨女,後來家道敗落成為貪官之女。

爸爸娶不了她。

隻能放在心尖護著,疼惜著。

林妍阿姨是月亮,是看得見摸不著的天邊月色。

我和媽媽是養在土裡的一棵草,任其風吹雨打,死活都和他無關。

所以他知道媽媽患病,後來也察覺我被傭人保姆欺淩,但他永遠不會伸出援手。

因為我是意外的產物,更不應該流著和他相同的血。

我的存在,永遠象征著他對林妍的背叛。

3

在爸爸拿出那份斷親協議時,我們剛在家裡吃完晚餐。

吃的披薩和西餐。

這是林妍阿姨的女兒嚴麗喜歡的。

爸爸潛意識裡以為所有同齡女孩兒都喜歡披薩。

我其實不喜歡,但為了讓他高興,還是吃掉了三分之二,抹抹嘴上的油說好吃。

斷親協議放在麵前,我彷彿又成了陰溝裡偷油吃的老鼠,一下子便被打回了原形。

「淼藍,你十八歲成人了,我養你到今天算是仁至義儘。」

是的。

爸爸沒說錯。

他有錢。

有花不完的錢,他雇了傭人照顧我,接我上下學,給我準備一日三餐,撥零花錢讓她們每天給我。

這是他對不愛的女兒的照顧方式。

他給嚴麗準備了一間房裝玩偶,過年過節不管多忙都會在她身邊,不到十四歲,他們遊遍了世界,旅行的照片被放在他的皮夾裡、車裡。

這是他真正愛的方式。

「我知道你會怪我,可你能體諒爸爸的,對嗎?」他歎了口氣,我抬頭才發現這個英俊灑脫的男人鬢角有了一兩根白發。

言語裡也充滿苦楚。

「我自問這十八年沒有在吃穿住上虧待過你。」

「倒是你林妍阿姨無名無分跟了我半輩子,我不想她再孤苦無依了,我應該負起責任,給她一個家,一個名分。」

4

筆很順滑,紙也很好寫。

不到一分鐘,我簽署完了一式兩份,遞給爸爸時,他木著麵龐,不知道是不是高興壞了。

「你檢查一下有沒有問題。」

他垂眸看了眼,又看我,眼神奇異又古怪,「你不提些要求嗎?」

「在您麵前,我從來沒有提要求的資格。」

淼家的繼承權,房子,還有錢。

我都要不起。

但凡我起了貪欲,爸爸的另一個女兒嚴麗是會不高興的。

就算她和爸爸沒有半點血緣關係,但她獲得的愛和關心,是我永遠都遙不可及的。

識相點,也是給自己留體麵。

「也是。」爸爸鬆了口氣,「你爺爺去世的時候應該留了不少錢給你,拿著這些足夠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了。」

我沒有反駁,平靜道:「我之後會住在學校宿舍,家裡沒什麼我的東西,以後我就不回來了。」

在口袋裡掏了掏,我把鑰匙放在桌上,「門鎖指紋我會告訴阿姨刪掉。」

或許是我對這件事的冷靜程度大大超乎了他的想象,他的態度有所鬆動。

「你可以繼續住在這裡,反正我不會再回來的。」

我站起來背上書包,拒絕了他最後的施捨。

「叔叔,我得回學校了。」

叔叔二字我叫得很順口。

小時候在外人麵前,他不許我叫他爸爸,和彆人介紹,也隻說我是朋友家的孩子。

這份斷親協議簽不簽,差彆不大。

「我送你。」他像是又有些不忍了,「這裡離學校很遠。」

「不用了。」

我笑著婉拒:「我坐地鐵很方便,已經習慣了。」

5

其實地鐵需要兩小時,上下學並不方便。

但嚴麗很早就住進了學校附近的學區房,林妍阿姨陪讀,高中三年,我不止一次在學校附近看到過他們的身影。

我偷偷跟到過小區裡,安保很嚴格,我縮在一位阿姨後麵才溜進去。

那天我在樓下坐了很久。

看著樓上窗戶中走動的身影,腦海裡刻畫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員,和他們一起吃飯,飯後一起看電視吃水果的畫麵。

爸爸會記住我的口味,親昵地叫我藍藍,提醒我明天下雨多穿衣,記得帶傘,會關心我的功課有沒有偏科,會給我請家教。

可燈光忽然熄滅。

窗簾被拉上。

全世界好像又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近乎自虐地想要得到爸爸的愛,小時候拉著他要他彆走。

長大一點學電視裡把自己弄受傷弄生病,學不良少女想要獲得他的關心。

後來我去討好爺爺,討好保姆,想他們替我說說好話。

可不管我怎麼折騰,爸爸的態度都沒有過任何變化。

隻有在斷絕關係時。

他才生出了這一點的內疚。

但也隻是一點。

第二天,我便在校門口看到了他的車子,是來接嚴麗的。

他意氣風發,打著漂亮的領帶,半點不像是四十多歲的人,臉上洋溢著這些年來都沒有過的釋懷笑意。

在看到我時。

又凝固了那麼一瞬。

6

我想要轉身走開。

畢竟我的存在會影響他的幸福值。

走出放學的人潮,我埋著頭,不想去看周圍那些團聚的景象。

可嚴麗並不想放過這個向我炫耀的機會。

她衝過來,將我拉住,問道:「你的家人都不來接你嗎?」

我知道她想看我難過,平靜點頭,如她所願:「我沒有家人了,一個也沒有了。」

媽媽去世了。

爸爸不要我了。

她啊了一聲,像是很不可思議的樣子,然後大聲當著我的麵,叫我的親生父親「爸爸」。

「爸爸,今天讓淼藍和我們一起吃飯吧,她一個人好可憐。」

「可憐什麼?」

爸爸冷眼掃過我,「她有錢不缺這一頓飯,走吧,你媽媽還在等我們。」

他會這樣說,我不意外。

畢竟不是第一次了。

爺爺說,我出生時除護士外爸爸是第一個抱我的人,我開口叫的第一個人也是爸爸,都說血濃於水,可對他而言,愛情要大過親情太多。

或許在我的嬰兒時期,爸爸也曾愛過我,可當我逐漸長大成人,變得懂事會獨自生活,他的愛和責任也就隨之減淡了。

我想那份斷親協議,就是這麼來的。

「沒關係的爸爸,淼藍也是你女兒啊。」

「她不是。」

牽過嚴麗的手,他一眼不看我,徹底否認了我這個女兒的存在,「爸爸以後隻有小麗一個女兒,走吧,再晚要遲到了。」

被爸爸拉著離開。

嚴麗回過頭,衝我吐舌眨眼,那是挑釁的表情,彷彿在說:「看啊,就算你是他的親女兒又怎麼樣,他為了我可以不要你呢。」

嚴麗最知道怎麼往人心窩上紮刀子。

從初中到高中我都和她一個班。

她看不慣我。

很大原因是我們擁有同一個爸爸。

她有人疼,有人愛,成長環境積極向上,為人開朗外向,可唯獨對我敵意太強。

六年間,所有和我玩的同學最後都會成了她的好朋友。

嚴麗不許班上的人和我說話,不準他們和我交流,將我視為透明人,忽視我的存在。

長大後我知道,這是孤立。

沒有身體傷害,可對心靈的打擊卻是致命的。

但現在的我已經不會再為這種小事傷心難過了,度過最後的三個月,永遠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纔是我真正要做的。

背過身。

我逆著人群離開。

背後是嚴麗的嬌嗔:「爸爸,你看什麼呢?」

「沒什麼,走吧。」

7

從彆墅搬出來後,我住到了宿舍。

宿舍不大,但乾淨,單人床很窄小,卻是真正屬於我的。

不像我從小住到大的那幢房子,它很大,很高,我站在裡麵,磚是冷的,空氣是靜的。

好多個深夜噩夢醒來。

我看著周遭不見底的漆黑,甚至希望房子裡有個鬼能陪陪我,和我說說話。

可就算是鬼都會有同伴,我卻隻能和鏡子裡的自己說話。

十點半宿舍準時熄燈。

枕邊的手機忽然響起。

我的手機是舊款。

不像嚴麗每出新款就會換。

因為記憶體太小,時常卡頓,我點開新訊息費了一些時間。

入目是一條陌生的號碼:「淼藍,你怎麼不回彆墅?」

這個口吻。

我猜到了是爸爸。

說來好笑,長這麼大,我沒有過爸爸的任何聯係方式。

我曾經偷偷開啟爺爺的手機上翻出他的號碼背下了來,也懷著忐忑的心打去過,那時我八歲,沒有私人手機,跑到公用電話亭。

亭外下著雨。

亭內的電話裡是林妍阿姨的聲音,她問:「哪位?」

模糊的背景音裡是爸爸的笑聲。

「上來,給小公主騎大馬。」

我掛了電話。

後來一次打是因為保姆的欺淩,我哭著打去,卻隻換來爸爸一句:「淼藍,你哪裡來的我的電話?」

再後來,他換了號碼。

每一次無助時,我總會打過去,對著一串永遠接不通的號碼訴苦。

可現在,爸爸主動發了簡訊過來。

我卻一點也激動不起來了。

「是。」

我回複他。

爸爸像是不開心了,「雖然斷親了,但你也沒必要離家出走。」

那我要去哪裡呢?

不要我。

不準我離開。

難道要我一輩子困在那座冰冷的,沒有親人,沒有愛的牢籠裡嗎?

我應該去哪裡,纔不礙他的眼?

「淼藍,不要再賭氣下去了,這麼做對你沒有任何好處,如果你覺得這樣能獲得我的同情,那你就太幼稚了。」

真難得。

爸爸還會教育我。

在保姆把我扒光拿衣架子抽我,我為了求一口吃的磨破指尖,抓得門上道道血痕時。

在我差點被保姆帶回家的男朋友強奸,事後她扇我巴掌,罵我和媽媽一樣是勾引人的浪貨時。

在這些痛不欲生,無助崩潰的時刻,我多希望他能回來看我一眼。

哪怕是罵我懦弱,罵我膽小。

隻要他能在我身邊。

可是沒有。

我的訴求,從來沒有得到過他的回應。

生而不養,卻要求我和嚴麗一樣活得驕傲健康,爸爸有點貪心了。

「您的同情對我一文不值,我的事也與你無關。」

我深吸一口氣,終於下決心在精神上割捨了這段本就沒什麼溫度的親情,「您的同情對我一文不值,我的事也與你無關。」

傳送資訊後。

我順手將電話號碼拖入了黑名單。

已經斷了親的人,沒必要再有任何聯係。

8

上一次在爸爸麵前讓我吃了癟,嚴麗很高興。

她有意無意地針對已經滲透我的生活。

尤其在學校,更是變本加厲。

我的座位在最後一排,孤零零的,沒有人願意和我當同桌,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嚴麗的背影。

她的身旁總是圍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

她舉起手腕,炫耀著家裡新買給她的手鏈,「怎麼樣,漂亮吧?我爸爸特意出國給我買回來的呢。」

「我知道這個牌子,特彆貴。」

「好羨慕啊,什麼時候我爸爸也能這麼大方。」

「嚴麗,你爸爸對你真好。」

簽下那份斷親協議後,我開始對爸爸徹底沒了妄想,爸爸又買了什麼新衣服新首飾給嚴麗,我提不起絲毫興趣了。

可嚴麗還是不想放過我。

我不知道她的新手鏈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包裡。

她哭著指責我是小偷時,我有些想笑。

她還是這麼幼稚。

幼稚到同樣的手段從小到大都用不膩的。

因為嚴麗的眼淚,班主任幾乎下意識就給我定了罪。

「淼藍,偷盜是惡劣行為,你做出這種事來,我隻能叫你家長過來了。」

9

我沒有家長。

我唯一還在世的爸爸,此時此刻站在嚴麗身邊。

聽完老師的敘述,他便開始替嚴麗伸張正義。

「所以淼藍同學不僅偷了嚴麗的手鏈,還把手鏈弄壞了?」重複敘述了一遍,他再度質問,「是這樣嗎?」

看似是問句。

實則和老師一樣,已經在心中給我定了罪。

我沒有回答,轉過身,看向嚴麗,「嚴麗同學,你爸爸在問你,是這樣嗎?」

「我在問你!」

爸爸被我的態度激怒,聲量都跟著忽然拔高。

是因為這件事涉及了嚴麗嗎?

一個從來不曾失態的人竟然也有這麼激動的一麵,不管是媽媽還是爺爺去世,他都死氣沉沉,像座怎麼努力都移不動的大山。

原來他也有七情六慾。

「為什麼要問我,既然嚴麗說是我偷了她的手鏈,就該拿出證據來,她的東西是什麼時候丟的,一直戴在手上的東西我要怎麼偷?」

我死死盯著爸爸的眼睛,那是一雙和我六分相像的眸。

很小的時候。

媽媽思念爸爸,便會摸著我的眼睛流眼淚,我繼承了她的脆弱,但現實教會了我要堅強。

「教室裡有監控,今天一整天我連她人都沒有靠近過,我要怎麼偷她的手鏈,難不成我會隔空取物嗎?」

說著。

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這個愚蠢的謊淼根本瞞不住大人,但老師和爸爸都選擇相信了嚴麗。

話說到了這個地步。

老師態度有所鬆動,可爸爸還是被嚴麗的一聲抽噎給模糊了理智,「淼藍,我知道你嫉妒我有爸爸媽媽你沒有,你喜歡我的手鏈可以跟我說,用不著偷……」

爸爸目光陰寒,「淼藍,你現在和嚴麗道歉,我可以既往不咎。」

血緣控製著我的情感。

從小到大,我無數次想要和爸爸靠近。

哪怕他冷血,不近人情。

但這一刻我明白。

他糟糕的那一麵是獨獨給我的,對待嚴麗,他護到了心坎裡,愛到了是非不分。

收起眼淚,我昂起頭,盯著這個和我有血緣至親卻冷漠無情的男人,「我是嫉妒嚴麗,我嫉妒她從小就奪走了我的父親,你給她買的那些東西我都想要,但不是你親手給我的,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不過從今往後就算你給我,我也不會要了。」

說完。

我看向老師。

「要麼報警,要麼檢視教室監控,您來抉擇。」

10

那條手鏈價值上萬塊,被損壞偷盜,數額高到足以立案。

嚴麗到底是個小姑娘,且是溫室裡的花朵,從來隻敢惡作劇,哪裡敢真的鬨大,何況她也不是第一次這麼嫁禍我了。

從前我並不想和她計較,因為她是爸爸愛的人。

我甚至試過要和她做好朋友,可她將我推倒在地,指著我的鼻子罵。

「就是你媽媽搶了我的爸爸,要不是你們母女,我媽媽根本不會受欺負。」

我信了她的話,真的以為媽媽是破壞彆人感情的第三者,而我隻是她嫁入豪門的籌碼。

我跑到她墓前哭,靠在冰涼的墓碑上問她,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但沒有人回答我。

所以我讓著嚴麗。

她欺負我,我受著,她嫁禍我,我承認。

漸漸地。

我成了老師同學眼中那個不愛說話卻有著壞心眼的孩子。

可我不是這樣的。

我從來不偷東西,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每一分都是靠我自己得來的,從沒作過弊,更沒有欺負過任何人。

嚴麗的眼淚很多,她哭了很久,哭得聲音沙啞,讓人心疼,「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壞的,怕爸爸罵我,所以才……」

這是假的。

一條手鏈,爸爸怎麼可能捨得罵她?

但他們都相信了。

沒有人記得我被誣陷的委屈,紛紛去安慰起嚴麗這個始作俑者。

這樣的不公平對待,我習慣了。

背上書包。

我平靜地看過去,「嚴麗同學,週一希望你能當著全班同學的麵和我道歉,否則我會直接報警告你汙衊名譽。」

離開學校。

爸爸追了上來。

「淼藍,這樣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

原來愛一個人是可以無底線包容的。

天平也會不公平地傾斜。

「這樣算是小題大做嗎?」我反問他,「這不是嚴麗第一次汙衊我了。」

「嚴麗汙衊我偷她的作業,作弊,甚至欺負我弄傷我,過去我都忍了,但以後我不會忍下去了。」

「如果今天我沒有報警,我被定性為小偷,以後我在學校要麵對什麼,你知道嗎?」

爸爸張了張口想要說話。

「你不知道,你從來也不想知道。」

像是被揭露了心事,他下意識想要推卸自己身上的責任。

「淼藍,這些事,我不知道,你受了委屈,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我回過頭。

又一次在爸爸臉上看到了和簽訂協議那天同樣的表情,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得不處理我這個累贅麻煩。

「我真的沒有告訴過你嗎?」

他避而不答,看著我的眼神有些複雜。

「你還可以回彆墅裡住,雖然我不能當你父親了,但這些權力你還是有的。」

我不懂爸爸。

分明不愛我,卻執著於要將我困在那幢房子裡。

在那個地方,沒有愛,沒有溫度。

有的隻是無止境的謾罵毆打。

想起這些,我不知要哭還是笑,「那個地方我永遠不會再回去,不管怎麼樣,還是感謝您的斷親協議,讓我真正死了心。」

11

迫於壓力。

嚴麗當著全班的麵向我道了歉。

一直以來她都是同學眼中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做出栽贓同學的事情等同於人設崩塌。

原先圍在她身邊吹捧的人紛紛散去。

她每天都要接受異樣的目光打量。

那天在老師麵前的爭執被傳了出去,所有人這才知道原來一直來接嚴麗上下學的男人名義上是我的親生父親,撐死最多算是嚴麗的繼父。

謠淼越傳越難聽。

嚴麗變成了曾經的我。

被孤立,不被理會,再也沒有人和她結伴。

最心疼女兒的還是林妍阿姨。

她親自找到我,坐在我對麵向我道歉時,也比嚴麗誠懇太多。

「我不知道小麗會做出那種事情,真的很抱歉,是阿姨的教育出了問題。」

「她已經向我道過歉了。」

林妍有些激動,「可是她以前那些朋友都不和她來往了,小麗受不了這種打擊的……」

「所以呢,這是我造成的嗎?」

我和這個女人不算熟悉。

但以往的會麵,我都是乖巧的,懂事的,突然冒出鋒芒,令她措手不及。

「阿姨,嚴麗有告訴過你,初高中三年,她都不許同學們和我說話交流嗎?」

對嚴麗來說。

這種情況隻維持了一週。

而我過了六年。

林妍唇色慘白下來,我猜她是知道的。

「馬上就要高考了,您不用冠冕堂皇來和我說這些,三個月後,我和你們不會再是一個世界的人。」

「那你爸爸呢?」

「他?」

說起爸爸。

我隻差沒笑出聲,「他已經不是我爸爸了,他是你的丈夫,是嚴麗的爸爸,和我什麼關係都沒有了。」

我起身要走,轉過頭,和一直站在背後的男人對視。

他眼裡流露出些許傷心難過。

是在為我說他不再是我爸爸傷心嗎,他又有什麼好傷心的呢?在他對我不聞不問的這些年裡,不應該早想到會有今天了嗎?

12

半月後嚴麗重新回來讀書。

輪到我和嚴麗值日時,老師本想換人將我們隔開。

是她主動找到老師留下,理由是想和我好好道個歉,好爭取我的原諒。

嚴麗沒做過苦力,值日向來都是彆人替她。

第一次做。

頻頻出錯。

「淼藍,這個拖把怎麼弄乾啊?」

她拿著濕淋淋的拖把,水往地上滴了大片,一臉窘迫,看上去彷彿真的很需要幫助。

我埋頭打掃,沒有理會。

或許是多日的冷落使得她心理防線被擊潰,站在原地,她毫無預兆哭了出來,「淼藍,我都已經向你道歉了你還要怎麼樣?你難道要我向你下跪嗎?」

「還是說要我把爸爸還給你嗎?」

她的情緒愈發激動,指甲幾乎快掐進了我的肉裡,我想要甩開她,她瞪大眼睛將我推到課桌上。

「可是爸爸本來就是我的啊,是你媽媽搶走了爸爸……」

又是這句話。

我已經聽到耳朵起繭,「嚴麗你聽好了,你的爸爸我已經不稀罕了!但你沒有資格對我媽媽評頭論足,你以為你是什麼好東西,你媽媽又是什麼好東西?」

「你憑什麼罵我媽媽?」

這麼多年來都是嚴麗罵我的媽媽。

她罵媽媽是小三。

是鄉巴佬。

是農村婦女。

可我記憶裡的媽媽很溫柔,她誇爸爸是英雄,安慰我爸爸不回家是因為要照顧朋友,她從來不嫉妒林妍阿姨。

反而每一次爸爸回家,她都要問一問:「林妍最近好嗎?」

她知道自己隻是爸爸的擋箭牌,也從沒奢求過爸爸的愛,可最後卻落了個潦草收場的結局。

倒是林妍。

每逢節假日,媽媽的生日,我的生日,都會想方設法將爸爸叫走,後來甚至不擇手段弄來了嚴麗這個孩子留住爸爸。

我一點都不喜歡林妍阿姨,因為我知道,媽媽的死,和她脫不了乾係。

「你媽媽所享受的富裕生活是靠貪來的,她穿在身上的漂亮衣服,吃的昂貴食物,都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憑什麼不能罵?!」

「……還有,你不知道吧?」

我一步步走向嚴麗,提起她的衣領,直勾勾盯著她,「是你媽媽逼死了我媽媽,她是殺人犯!」

「淼藍……」

這一聲,不是嚴麗發出的。

聲音的來源是教室門口,我應聲看去,爸爸站在那裡,手裡提著兩份草莓味甜品,神情空洞無光,嘴裡喃喃著:「淼藍,你剛才說什麼,誰……逼死了誰?」

沒想到他會來,最先慌了神的是嚴麗,「爸爸,你什麼時候來的?你彆信淼藍的話,她是胡說八道……」

「你給我閉嘴!」

這一聲吼出了嚴麗的眼淚。

我不以為意,背上包就要走,爸爸衝上來按住我的肩,疑惑與驚愕占據了他的麵孔,「淼藍,你說誰是殺人犯,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是不是你媽媽去世前和你說了什麼?」

他的手臂嗓音都在發顫。

「好孩子……你告訴爸爸好不好?」

「再說一百遍一千遍又有什麼用,你不會相信我的話,我說多少遍都沒用。」

肩膀被捏得有些疼。

我揮臂揚開爸爸的手,草莓蛋糕掉在地上,奶油糊成了一團,他垂眸看著地上壞掉的蛋糕,怔怔地,眼裡儘是碎意。

「藍藍……那是買給你的。」

誰稀罕呢?

何況愛吃草莓的是嚴麗,從來都不是我。

13

爸爸開始像瘋了一樣給我打電話,想要從我嘴裡知道媽媽去世的真相。

我一次也沒有接。

他不配知道。

一個不關心媽媽,不愛媽媽的人,沒資格打聽她的事情。

可他還是找了過來。

他來時,我正抱著流浪貓餵食。

是一隻小橘貓。

也是我小時候撿回家過的小貓,那時爺爺剛去世,我徹底成了沒人要的孩子。

而這隻小貓蜷縮在路邊,小小的一隻。

我將它帶回家,餵它吃東西,聽到它喵喵叫著,好像再一次有了同伴。

但沒過幾天。

它就不見了。

我知道是劉阿姨將它丟了出去,但我無力反抗。

後來再看到它,是在學校附近,它長大了很多,但不怎麼健康,瘸著腿。

我用省吃儉用下來的錢給它買貓糧,帶它治病,它好像知道不能跟我回家,所以每天都在學校外的花壇等我。

看著小橘埋頭吃著貓條,我忍不住摸了摸它的皮毛,很溫暖。

突然,它像是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忽然抬頭,豎起耳朵,緊緊盯著我的身後。

我回頭。

黃昏樹下,爸爸提著生日蛋糕正站在不遠處,一動不動地看著我,或許是我的錯覺,我竟然在他眼底看到了淚花。

14

原來今天是我的生日。

太多年沒人給我慶祝生日,我自己幾乎都要忘記了。

他想要帶我去餐廳給我過生日,卻連我愛吃什麼都不知道。

開啟蛋糕,還是和那天一樣草莓口味。

我看著他唇邊擠出來的笑,強裝鎮定要給我插蠟燭許願,我抱著小橘,開口打斷,「我不愛吃草莓,你拿回家給嚴麗吧。」

嚴麗生日的時候辦過派對。

所有同學都去了。

唯獨沒有邀請我。

第二天,她拿了一塊剩下的草莓蛋糕給我,說那是爸爸請了法國高階糕點師做的,要我一定要吃下去。

我吃了。

在一眾同學的調侃嬉笑中,硬生生嚥了下去。

他們說:「淼藍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吧,還不謝謝嚴麗?」

「看你吃的,一點吃相都沒有。」

「你爸媽到底怎麼教你的啊?」

那之後,隻要看到草莓蛋糕,我就會想起那些針尖似的話語,他們紮得我鮮血淋漓。

我的爸爸,也是共犯。

看著麵前的蛋糕。

我隻覺得無比諷刺。

「那你喜歡吃什麼,爸爸現在去給你買。」

他沒有生氣。

換作以前,他早冷著臉離開了。

我一淼不發看著他,神色冰冷,漸漸地,他先撐不住垂下了眸子,接著從喉嚨裡發出一聲極低的抽噎。

「媽媽的死,您查清楚了嗎?」

我相信爸爸的能力,隻要是他想知道的事情,不會弄不清楚。

他點頭。

我又問:「那你還要和林妍阿姨在一起嗎?」

他的沉默便是答案。

不奇怪。

「你真的很愛她。」

對林妍阿姨來說,爸爸的確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男人。

可媽媽呢?她不貪心,不奢求愛,也從不爭搶,隻想平安將我養大。

但還是被他愛的女人逼死了。

他愧疚,連帶著對我也生出了許多的不忍,但這份感情在我眼裡,實在過於廉價了。

「以後你不要去看媽媽,更不要去她墳前懺悔,因為你不配。」

我走了。

身後的人忽然踉蹌跟上來,擋住我的路。

他血絲布滿瞳孔,淚水已經決堤。

這一次哭的是他。

而我再也不會為這個父親流淚。

「藍藍,之前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但你還是爸爸的女兒,和爸爸回家,以後爸爸帶著你一起生活。」

他沒把話說完。

我笑著補充,「是和嚴麗母女一起的那種生活嗎?」

不用回答,我也已經在他眼底看到了答案。

「從你拿出斷親協議的那一天開始,你就不是我爸爸了。」我撥開他的手,「回家吧,你的家人還在等你回去。」

他不死心,還想再拉住我。

懷裡的小橘似乎察覺了我的情緒,忽然炸毛地伸出利爪,朝他的手背狠狠抓出了三條血印子。

爸爸像是察覺不到痛感,仍不死心地跟著我。

為了擺脫他。

我快步走上人行橫道,在綠燈落下的最後的幾秒小跑起來,心中思緒萬千,周遭的聲音被遮蔽在身後。

直到尖銳的鳴笛聲響起。

緊接著是爸爸的呼喊聲,「淼藍,躲開。」

等回過神來時,失控的車子已經直直向我衝來,身體瞬間失去了應有的避險反應,千鈞一發時,是爸爸朝我撲了過來,替我抵擋了車輛的衝撞。

15

我昏迷了很久。

期間像是回到了小時候,媽媽貼著我的耳邊唱兒歌,哄我睡覺,在我問起爸爸時,她總哭,說對不起我。

她去世後。

我喜歡纏著爸爸,因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

但爸爸不喜歡我。

他不想看到我。

他把我關在彆墅裡。

這一關,就是十八年。

後來我有了手機,總是給他發簡訊,打電話,哪怕號碼被注銷了,我也還是樂此不疲。

十三歲生日,我難得見到了父親。

他問我想要什麼禮物,讓助理去買,我搖搖頭,指著他的領帶夾,「這個就可以。」

我隻是想要一個和爸爸有關的物件留在身邊。

我想讓彆人知道,我是有爸爸的人。

可他沒有給我。

他說出席活動還要用,等回來後再給我玩,可第二天,我在嚴麗手裡看到了那枚領帶夾。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向爸爸求過什麼。

直到十八歲。

他陪我掃墓,給母親擺貢品,他用寬闊的大手摸我的頭發,笑容慈愛:「淼藍,你長大了。」

在我以為自己終於看到了光時,他又再度將我打回地獄。

我醒來時,爸爸還在昏迷。

聽說他受了重傷。

我沒有去探望過。

他的朋友,包括林妍阿姨都要我過去。

口口聲聲,爸爸很想我。

想向我道歉,想彌補對我虧欠。

可太晚了。

我沒有理會任何人。

高考前,功課很緊,每天都做不完的測驗和上不完的課。

出院後,我的心思全部撲在學習上,分不出半點心神給彆人。

可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

我的不雅照被貼在了佈告欄上,我被停課,關於我的謠言傳遍了學校。

一個不足十八週歲的女孩兒因為孤苦無依,在校外用身體賺錢,被客人拍下照片,貼到學校。

編得繪聲繪色。

目的很明確,無非就是毀掉我。

但我已經不是那個隻會用眼淚示弱的小孩子了,這種事情摧毀不了我的意誌。

被老師叫去前我便報了警,並且告訴警察我曾遭人威脅,對方是家中保姆的男朋友。

這麼大的事情,必須聯係父母。

爸爸還沒出院。

可他還是來了。

他拿著照片的手在顫抖,額角逐漸浮出青筋紋路,一雙眼睛赤紅到快要滴血。

照片在他手中捏到生出褶皺。

很生氣嗎?

可這些,他不是都知道嗎?

我找過他,我哭著掀開過我的袖子,露出我身上的傷痕,我求他保護我一下,求他換掉劉阿姨。

可他的回答是:「淼藍,你撒謊的本事到底和誰學的?」

「身上這些也是自己弄出來的?」

「劉阿姨是我特意請來的,是家政公司評價最好的保姆,她怎麼可能打你,你知足點,好嗎?」

這下子。

爸爸都想起來了吧?

16

他不敢看我的眼睛,照片上我的身體觸目驚心,道道傷痕都在告訴他,是他把魔鬼請到家裡虐待自己的女兒。

缺少關心和愛護,讓我活在水深火熱中,而他把全部的愛都給了毫無血緣的女孩兒。

他的眼淚流到照片上。

指尖觸控著我冰涼的傷口,回過頭看我時,我麵無表情,彷彿早已麻木。

也是這一眼。

令他崩潰大哭。

他傷勢未愈,強撐著和警察一起找到了劉阿姨,沒日沒夜地審問,記錄。

我所遭受的虐待被全盤托出,每個深夜我的苦苦哀求,我的祈禱和眼淚,遲了這麼多年才被揭露。

爸爸回到了彆墅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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