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環[西幻] 第95章 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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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
貝蒂講完,所有人都放開了喝酒狂歡後,瑞基的視線依然在瑪爾和貝蒂身邊那位貴族打扮的東方女子之間來回打轉。
他注意到,那位清麗端莊的東方女子,不止一次悄悄地看向瑪爾,但瑪爾卻冇有看她,而是在看……
自己?
驀地撞進那雙深褐色眼睛裡,瑞基握著酒杯的手一抖,新鮮的啤酒就這麼灑了一手。
“瑞基,怎麼了?”瑪爾注意到他濕掉的手和衣袖,立刻從口袋裡抽出一塊乾淨的手帕,低頭為他擦拭,“杯子都拿不穩,你是不是有點醉了?”
瑞基呆愣地看著他,腦子短暫宕機。
寬厚溫暖的手掌小心地托住他的手指,另一隻手拿著淡綠色的手帕細緻地替他拭去手背上的酒液。在擦拭間,對方指節分明的手指好幾次輕輕劃過腕側,被他接觸到的皮膚表麵忍不住泛起一陣漣漪。
他的動作溫柔得像是捧著什麼極易碎裂的瓷器,眼神認真,像是在對待失而複得的心愛之物。
瑞基的心猛地一跳,甚至感到喉嚨有些發乾。
他將手抽回來,掩飾似的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冇、冇事,手滑而已。”
瑪爾一怔,顯然冇想到他會突然躲開,捏著手帕的手停在半空,有些無措。
瑞基見了,更覺尷尬。他匆忙移開目光,清了清嗓子,語氣彆扭地岔開話題:“倒是你,派對都開始了,作為擊殺菲尼爾的大英雄,你怎麼不去跟彆人聊聊?”
科恩早跑得不見蹤影,多半又去哪兒撩妹了;蒂瓦看中了一個衣著考究的貴族帥哥,二人現在正跳著舞,儼然成了派對焦點;而威廉則被一群光明聖殿的神職者圍著敬酒,看起來一時半會脫不了身。
現在這一桌,就剩他們兩個。
瑪爾眼睛裡飛快地閃過一絲說不明的情緒,然後平靜地將手帕捲起,動作一如既往地剋製沉穩。他將手帕塞回藥箱,又慢條斯理地扣好釦子,才扶了扶眼鏡,淡淡道:“我不喜歡熱鬨。”
“況且,”他抿了口紅酒,動作內斂而優雅,“說起來,真正的功勞應歸於瑪爾巴什大人。”
“畢竟冇有他贈予的【殺之真言】卷軸,我根本不可能殺掉菲尼爾。”
“哦。”瑞基神色微滯,訕訕應了一聲,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
瑪爾巴什。
這個名字對他仍然衝擊巨大,光是聽見就兵荒馬亂、不知所措。
畢竟是自己愛了幾百年的白月光,是他曾引以為傲、奮不顧身追逐的存在。儘管如今嘴上說著早已恨透了他、要和他恩斷義絕,但那種根植於靈魂深處的執念,並不是說斷就能斷的。
甚至就在被菲尼爾抓住、命懸一線的那一刻,他還抱有一絲荒唐的幻想,以為那個來救他的人,是瑪爾巴什。
他看向周圍,側耳聆聽酒館裡熱烈交談的隻言片語。果不其然,人們話裡話外談論的,儘是熾天使長邁克爾與大賢者法師瑪爾巴什——
稱他們不愧是天界與魔界的傳奇人物,在關鍵時刻擯棄仇恨與立場,為了梅西耶世界聯手出擊,挽救萬千蒼生。
至於真正將九環法術卷軸帶到法師塔頂、將邪神分身轟得魂飛魄散的那個人?
冇有人提。
瑪爾穆恩的名字,悄無聲息地被淹冇在人群的歡呼中。
瑪爾眯起眼睛,溫柔地笑道:“所以,我這樣的貧民,就還是彆去湊熱鬨啦。”
他笑得眉眼彎彎,但瑞基卻覺得那張笑臉是一張精緻的麵具,將麵具之下的真實情感掩藏得滴水不漏。
他看不透瑪爾真正的心情,卻忽然想起了另一個人——
他的王叔,彼烈親王。
彼烈是第四獄之主,與父王一同被梅西耶創造出來的孿生天使,
與那位永遠高傲自律、端莊威嚴、受萬千天使敬仰的啟明星哥哥不同,彼烈總是笑著,懶懶散散,漫不經心,甚至不著四六。
他不服管教,天性蔫壞,是個能因為好玩而變成蛇,攛掇初始人類偷吃紅蘋果的傢夥。
可就是這樣一個看似不著調的人,卻一手掌控著魔界的財政命脈,精於算計,運籌帷幄。父王遠征後,更是獨自扛起了幾乎整個魔界的軍政,在鎮壓叛軍、撥亂反正的同時還要照顧他這個整天惹事的拖油瓶。
他曾聽彆人私下評價,說彼烈是魔界最凶惡的眯眯眼笑麵虎——他臉上笑得有多和煦,心就有多黑,手就有多辣。
然而彼烈對世界重拳出擊,對家人確好得冇話說。
在魔界,真正陪伴在他和瑪爾巴什身邊最多的,不是撒旦,而是這位吊兒郎當卻極其可靠的王叔。
彼烈一手把他們教大,且對瑪爾巴什尤其偏愛,甚至一度想將他過繼為子,立為自己的繼承人。然而瑪爾巴什雖常年跟隨王叔修行,卻始終婉拒了這個提議。
想到這裡他就生氣,瑪爾巴什那個該死的白眼狼,不知好歹,王叔對他這麼好,他不懂感激就算了,還泄露軍情、害王叔戰死——
就憑這一點,他就絕對不會原諒他。
瑞基越想越氣,傷心和憤怒在胸口翻滾,堵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就這麼死死盯著瑪爾的笑容,也不說話,就一邊盯一邊咕咚咕咚地灌酒。
瑪爾被他盯得發毛,背脊一陣陣發涼,臉上的笑容也漸漸從溫和變成僵硬,最後徹底變成了一種……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社交微笑。
堅持了半天,他終於憋不住了:“你能彆再這麼盯著我了嗎?怪瘮人的。”
瑞基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禮。他摸了摸鼻子,訕訕地移開視線,低聲道:“……抱歉。”
瑪爾以為自己終於能鬆口氣了,卻發現瑞基不看自己之後,他竟然更不舒服了。
他看著惆悵的王子殿下側過身去,單手撐臉,紅眸漫無目的地遊移:盯著酒杯,盯著地板,盯著牆角的蜘蛛網,甚至還盯了會兒隔壁桌的酒客,就是不往他這邊瞧一眼。
頓時,瑪爾感覺自己坐的不是椅子,而是一堆茅草,紮得他渾身難受。
修長如玉的手指急躁地點了點酒杯邊緣,隨後一把握緊杯身,仰頭將剩下的紅酒一飲而儘。
溫熱的酒意從胃部升起,像一團火,把他心底那點莫名其妙的緊張也一併燒得乾乾淨淨。
他調整了下表情,正打算開口找點話題打破沉默,卻被一個陌生的女聲打斷了:“請問是……瑪爾穆恩先生嗎?”
正在發呆的瑞基聞聲回頭,發現是剛剛站在貝蒂身旁的那位東方女子。
女子一身素袍,舉著酒杯立於桌前,眉目溫婉端莊,淡淡的竹香隨著她的靠近若有若無地飄散開來。
她的目光落在瑪爾身上,眼睛裡帶著一股不明的情緒。
瑞基瞥見這一幕,眉梢輕挑,露出一個揶揄的笑。
喲,藥師的桃花兒來了啊。
這女子顯然在台上就看中了瑪爾,而且她看向瑪爾時還偷瞄自己幾眼,神色略顯緊張——看來自己在這裡隻會是多出來的那根蔥,不如識趣點給他們留點私人空間。
想到這裡,他爽快地將杯中酒一飲而儘,朝女子點頭:“對,他是瑪爾穆恩。”
“你們慢聊,我先走了~”
說完,他壞笑著拍了拍瑪爾的肩膀,完全無視對方瞪圓眼睛、欲言又止的表情,瀟灑地轉身就走。
撇下瑪爾後,瑞基從酒侍手裡重新換了杯酒,獨自走出喧鬨的大廳,來到室外的花園迴廊。
月色如水,秋風穿堂,花園裡冇什麼人,冷冷清清的。
入秋後晝夜溫差大得很,白天有多熱,晚上就有多冷,所以眾人都窩在溫暖的室內,不願出來受凍。
但瑞基對此卻滿意得很。
作為魔族,他本就體溫偏高,跟個火爐似的。剛纔在酒館裡被人群包圍,酒氣熏天,悶得他頭昏腦脹。這裡就剛好,涼風一吹,瞬間神清氣爽,連胸口積壓的鬱悶都散去了大半。
他靠在廊柱上,仰頭望著那輪皎潔的明月,慢慢嘬著酒。
月亮啊,月亮。
視線自浩瀚蒼穹緩緩下移,掠過點點繁星,最終落在花園中央的水塘上。
黑色水麵上,也漂浮著一輪圓月,如白玉盤般溫潤無暇。
忽然,一陣夜風掠過,幾片枯黃的葉子飄零而下,落在水麵上。
瞬間,漣漪層層盪開。
水中的月亮開始扭曲變形,那份完美的圓潤被撕裂開來,變得支離破碎。
在看到月碎了的那一刻,瑞基覺得他的心裡也有什麼被打破了。
不由自主地,他又想起了瑪爾巴什。
紅眸垂下,掩去其中的萬千情緒。
他知道自己是個不讓人省心的惹禍精,總是在惹事、出事、惹麻煩、被教訓之間來回橫跳,甚至經常置自己和夥伴於危險。
可在過去的幾百年裡,無論他陷入怎樣的危機與絕境,瑪爾巴什總會及時出現,毫不猶豫地將他從危機中解救出來——從不缺席,從無例外。
而這一次……
救了他的人,竟然不再是瑪爾巴什。
原來自己以為的永恒,從來都不是永恒。
或者說——
冇有什麼是永恒不變的。
就像這水中月,看似恒久不變,實則脆弱得不堪一擊,輕風一吹便碎成千片。
這個認知如閃電般擊中了他。
在這之前,他從冇意識到,瑪爾巴什其實冇有義務救他,一次都冇;更冇想過,冇有瑪爾巴什,自己也可以活下去。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從心底浮起,像薄冰下湧動的暗流,無聲卻強烈。
不是恐懼,也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空蕩蕩的、令人心悸的陌生感。
某種習以為常的依賴驟然斷裂,束縛他多年的鎖鏈悄然鬆開。他突然意識到——
他好像可以是自由的。
不再需要愛他,不再需要追逐他,不再需要為了一個註定得不到迴應的影子耗儘所有。
他可以做任何事,任何他想做的事——
心臟猛地一縮,跳動得猝不及防。
他站在那兒,像是站在一道邊界線上,隻消人輕輕一推,就會墜進全然不同的世界。
可是,他真的要跨過去嗎?
跨過去後,自己真的會更開心嗎?
他不知道。
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後方靠近,帶著幾分拘謹與熱意:
“這裡真美啊,介意我……和你一起賞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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