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蓮徒弟她選擇欺師滅祖 第17章 枉經年(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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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經年(三)
田不易還記得十幾年前他剛找到陸銀灣的時候,她才七歲。
他那時接到江湖上的小道訊息,說有人在泉州城裡看見了陸玉書的女兒。他帶著弟子去尋,幾乎要把泉州城翻個底朝天,才終於在一個橋洞子裡看見了孤身一人的陸銀灣。
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全身上下都是爛泥黑灰,蹲在潮濕陰暗的橋洞裡啃撿回來的菜幫子、爛果子,還有附近酒樓裡的剩飯。見到有人來,眼睛裡立刻閃過警惕的光,卻一點也不慌亂。
田不易說:“我是你師伯,我們來接你回家。跟我們走吧。”
她笑嘻嘻地看著他們,忽然把手裡的冷飯砸在他臉上,一頭將他頂了個趔趄,一猛子紮進河裡。
她小小年紀身手卻很不錯。會泅水,會爬樹,會□□,會鑽狗洞子,在煙花柳巷裡四處亂跑,將白雲觀的一幫年輕子弟繞的團團轉,直追了大半個城才終於把她捉住。
她被抓住了還不老實,上躥下跳,拳打腳踢,一個小弟子稍不留神,竟叫她給咬住手臂,痛得哭出來。
“放開姑奶奶,你們這群烏龜兒子王八蛋,小心以後生兒子冇□□!一群人逮一個算什麼,都是爛種孬貨,我祝你們早日昇天,早點去見你們十八代祖宗!”
七八歲的姑娘臟話張口就來,一群少年人被她罵的好似風雨中的鵪鶉,搖搖晃晃,目瞪口呆。
田不易被她澆了一身的冷湯餿飯,也不生氣,上前去抓住她的兩隻小手:“銀灣。你是叫銀灣不是?我真的是你師伯,不是來抓你的。你爹爹就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武功也是我教的,我給你表演好不好,你看看是不是跟你爹爹的武功一樣。”
陸銀灣冷冷瞧著他:“我爹的武功不怎麼好,他已經給人殺了。”
田不易心中一痛。
陸銀灣忽然蹦起來,狠狠一口咬在田不易的虎口上,竟是下了死力,霎時間鮮血淋漓。
她從人群中撞出來,撒腿就跑,卻又一頭碰到一個迎麵而來的少年人身上。
這少年一身白衣,她一擡頭,便瞧見了他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烏黢黢的瞳仁。
他伸出手來,她張口便咬,卻被他一下子捏住了臉頰。他有些吃驚似的,目光含著詢問之意,看向田不易。
田不易老淚縱橫,歎著氣道:“放兒,這便是你陸師哥的女兒。”
他的手真大,力氣也真大。陸銀灣胳臂腿都不及他長,被他如捏包子一般捏著臉頰,胡打亂踢卻怎麼也夠不著他,咬也咬不到。
她狠了狠心,忽然猛一咬牙,往自己舌頭上咬去。那少年人被她嚇了一跳,想也冇想將手送進她口中,被她狠狠咬住。
他疼得皺了皺眉。陸銀灣瞪著他,像一匹小狼似的凶狠。他輕輕一捏,捏開陸銀灣的嘴,又挨個按了按她的牙齒。皺著眉頭,很嚴厲的樣子:“咬到舌頭了麼?”
陸銀灣一怔,盯了他許久、許久,終於垂下眼睛,小聲咕嘰道:“冇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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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玉書與聖教有仇,不共戴天的仇。仇恨深到殺了陸家百餘口人,仍舊不放過陸銀灣。
回少華山的路上,白雲觀的人馬遭到了伏擊,田不易和幾位老道士受了重傷,騎不了馬,隻能租幾輛馬車緩緩趕路。小輩裡亦有十數人受了輕傷,呼痛連天。偏偏陸銀灣還是個不老實的,整日想著逃跑,跑了又被抓回來,著實惱人。
便有小子抱怨:“管她做什麼,小妮子不識好歹。我們為救她這般費力,連命都要搭上了,她卻還總是惹是生非。”
陸銀灣聽在耳裡,重重地哼出聲,自顧自鑽進車裡,腦袋瓜子裡想著怎麼逃走。
沈放年僅十二,在眾人當中年紀算小的,輩分卻比很多人都高,劍術也高。於是他便也坐進車裡,保護陸銀灣。
哪裡是保護,分明就是監視,防著她再跑罷了。陸銀灣心裡明鏡也似,一路上見他端端正正坐在對麵,理也不理他。
終於,到了少華山腳下,白雲觀地界,眾人都鬆懈了些。在一處集市裡,小弟子們都作鳥獸散,各自去打酒,喝茶,買零嘴,逛花花綠綠的鋪子。
沈放端坐在車窗邊,原本一動也不動。看見其他弟子在小攤前穿梭,又瞧了瞧陸銀灣,遲疑半晌,最終還是提著袍擺,鑽出車去了。
陸銀灣很是高興,朝他哼了一聲:“瞧著像個小古板,也是個毛都冇長齊的小崽子罷了。一路上都要看著我,可把你給憋壞了吧。”
田不易給她買了白靴子、碧荷衫子、茜色繡銀花的裙子,掛著銀鈴鐺的手鐲子,刻著“長命百歲”的銀鎖。她想了許久,終是捨不得丟下。
她拎起裙子,輕手輕腳地掀開車簾子,撒腿就跑。冇走幾步,忽然看見沈放從不遠處回來了,嚇得兔子一般蹦起來,顧不得自己崴了腳,連滾帶爬地又逃回車上。
沈放鑽進車裡,頭髮衣裳紋絲不亂,可是能聽出來氣息有點急。他坐定,擡起眼睛來看了看陸銀灣。
陸銀灣心中擂鼓一般:他定然是發現了!不知道要怎麼打罵我!又恨恨想道:他要是打我,我就正好跟他翻臉,跑的遠遠的。梗著脖子看向彆處,做出一副抵死不認的情態來。
忽然,沈放整個人探身過來,影子將陸銀灣完完全全攏住了。
陸銀灣縱然早慧,到底是個孩子。本就心虛,此刻更是怕到極點,忽然間,隻感覺嘴裡被塞進了什麼,細細一咂,甜絲絲的味道浸到舌根底下,很快擴散開。
沈放坐回去,也從油紙包裡拈出小小的、白白的一塊,很規矩地含進嘴裡。他平常總是坐的很端正,吃糖的時候也很端正。
半晌,擡起眼來望向她,少年音含金玉之聲,卻很是溫和:“這是飴糖,很甜的。”
陸銀灣正在神遊天外,聽他這麼說,目光一下子落到他細細密密的睫毛上,黑黝黝的瞳仁裡,呆呆地應了句:“哦。”
沈放道:“你有齲齒,以後不能多吃。”頓了頓,把紙包遞到她手上,“……但現在可以吃一點。”
陸銀灣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呆呆地看著他,又“哦”了一聲,低下頭悶不吭聲地吃糖。
許久許久,馬車的車輪又轆轆地滾起來,沈放起身,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帕,俯身到她跟前,擡起她的一隻腳,擦掉白靴上的剛沾染的濕泥。
“吃了糖就跟我們回山吧,少華山下的炒糖也很好吃,喜歡的話,以後一個月也可以買一次。換牙之後少吃就是了。”
“不必老是擔心會拖累我們,師兄們看起來凶了些,實際都很喜歡你。少華山很大,大到能供奉太白三清,足夠你容身。所以,不要再跑了,知道了麼?”
他的聲音很平常,清清淡淡的。大約是小師叔做久了,縱然溫和,也真的有一點長輩一樣不容置疑的意味了。陸銀灣聞言渾身一顫,拳頭握緊,牙關也不自覺地咬緊了。
她坐在那裡,一隻腳被他握在手中,瞧不見他神情,隻能瞧見他俯身低頭時從頸間垂下的長髮,和拿著手帕擦拭汙泥的修長手指。
他替她擦淨了鞋,又緩緩地揉了揉她的腳踝,問她:“還疼麼?”
趁他冇擡頭,她飛快地眨了眨眼睛,心道:他果然瞧見了。
含一顆糖進嘴裡,她又想到,他的聲音可真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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