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蓮徒弟她選擇欺師滅祖 第19章 枉經年(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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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經年(五)
三清八卦陣再起,便是連田不易都忍不住血液沸騰。
他天生性子憨,悟性不高,大器晚成,一身硬功全是日夜不停地苦練出來的。他經過陣法考驗時,已是三十九歲了,眼下如何能不為年僅十二的沈放擔心?
孟誌廣呼喝一聲,點出平日裡常常研習這一陣法的六十四名弟子,頃刻之間便將大陣布成。
沈放拍了拍田不易的手:“師兄放心,我會小心的。”言罷,提起劍,足尖一點,掠入陣中。
這一縱,如遊龍驚鴻,身法之乾淨飄逸,便是連幾個上了年紀的道長也不禁暗中喝一聲彩。
孟誌廣冷哼一聲,喝道:“動!”
大陣頃刻間動起來,六十四個小弟子默唸陣法口訣,踏著八卦方位,時而長劍遞出,時而連連後退。這八卦陣便好像一條收尾相咬的龍,翻雲覆雨,騰飛起來。
陸銀灣躲在廊柱後,露出半個腦袋,遠遠地瞧著。
她瞧著,那白衣濯雪,皓齒紅唇的少年人,一舉一動,一奔一躍,一旋一臥,都好似是從九天飄落,自畫中踏來。
像攜著雲、攏著月、駕著鶴、乘著風。像踏著皚皚的雪去尋浮著暗香的梅花,又像一身落魄地去擋八方淒涼風雨。
爹爹也用劍。
爹爹的劍瀟灑飄逸,他的劍也瀟灑飄逸;爹爹的劍溫柔雋永,他的劍也溫柔雋永。
爹爹的劍最終折了,那他的呢……
八個小八卦陣此進彼退,此消彼長,生生不息,仿若漫天風雨將他緊緊攏住。
香爐裡的香看著燒得極慢,兩個時辰卻倏然而過,太陽自東方升上中天,莫說是身在陣中的沈放,就是連在一旁觀戰的幾個老道士也不禁覺得口乾舌燥、疲憊不堪。
忽然,田不易大喊一聲:“放兒小心!”
“噗嗤”一聲,沈放肩頭中了一劍,他微一蹙眉,腰上、左腿上又接連中了一劍。
好在那陣中弟子也無意傷他,刺中之後微微一滯立刻便退下了。繞是如此,幾個寸許長的傷口也已開始向外汩汩冒血。
“小師叔,得罪了!已經兩個時辰了,你今日過不了這一關的。唉,刀劍無眼,你……還是放棄吧!”
沈放身形微微一晃,劍尖點地,站定喘息,一擡頭,眼中霧氣朦朧,額上汗珠顆顆滾落。薄薄的嘴唇蒼白如雪。
“多謝,沈放尚有餘力。”
“不!不要了!我走就是了!我不要住在這裡了!”
清脆童音中透著焦灼,陸銀灣總廊柱後轉出,高舉著小手叫著撲過來,直直撲進陣中。
眾人均嚇了一跳,八卦陣一時之間不能完全停止,幾把利劍險些刺到她。卻硬是被她仗著眼疾手快、腿腳伶俐險險避開了。
忽然,她腳下一崴,一下子跌倒在地。沈放反手握劍,急急掠過來,堪堪替她擋下四麵的劍鋒。
“你怎麼跑來這裡了?快出去。”
“沈哥哥,我不要住在這了。”陸銀灣仰起頭來,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我一點也不想留在少華山,讓我跟他們走吧,我去武林盟!那裡有我爹的朋友,也有親戚,真的,我特彆想去那兒!你不要再破這勞什子陣了!”
沈放一怔:“……你都聽見了?”
陸銀灣抿唇不語。
沈放將她扶起來,拍拍她身上的土,凝視著她:“我一日未死,你便可以一日留在少華山。這便是你的家。其他的地方,你哪也不必去。明白麼?”
陸銀灣呆呆愣愣地瞧著他。
“沈師弟,你這是何必?”孟誌廣遠遠地站在陣外,眉頭微皺,“你從前認識這個女娃麼?雖說她的確是你陸師哥的女兒,可人死不能複生,天底下同她一樣失了父母的女孩子多得是,你一個一個全都要帶回少華山麼?”
“孟師兄,她不僅是我陸師哥的女兒,也是玉麵探花陸大俠的女兒。”沈放擡起頭來望他,一字一句緩緩言道,“若忠勇之輩皆不得好死,俠義之後卻無人庇護,這天底下,何人敢再為道義二字捨生忘死?”
“沈放才疏力薄,死不足惜,卻也想向天下英雄表表心誌……這覆巢之卵,是有人願意替他們護的。”
他說這話時,眼睛正正地望著孟誌廣,既無驕矜自得之情,也無頂撞駁斥之意,聲音甚至還未脫稚氣。卻自有一股謙和鏗鏘之意。
陣中許多小弟子,不乏有熱血天真之輩,在孟誌廣麵前不好公然稱是,互相張望時卻不禁暗暗點頭。
“嗯,師弟所言有理。隻是願不願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一回事了。既如此,那便繼續吧。”
八卦陣自早上巳時陣成,到晚間亥時纔剛剛被打破。一連六個多時辰,結陣的弟子中有好些敵不住太陽毒辣,天氣炎熱,體力不濟接連被換下。沈放數次被逼至絕境,卻又每每於最險要之時絕處逢生。
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添了數十處,雖仗著身手靈活未受什麼致命傷,血卻流了不少。乍一看,白衣儘紅,如紅梅綴雪,倒也真是唬人。
他便如一隻一直潛伏的獸,不動聲息地將陣中弟子耗得筋疲力竭,這才瞅準破綻,一舉破了陣。
陣破之時,就連田不易也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陣破了?”然後才驚喜交加,放聲大笑:“陣破了!才十二歲呀!放兒,你可以出師收徒弟啦!哈哈哈哈!真是好小子,比師兄我當年可厲害太多了!”
孟誌廣麵色不是很好看,卻也皮笑肉不笑地上前來,聽不出是祝賀還是冷嘲:“哈,恭喜師弟,少年英雄。當真是雛鳳清於老鳳聲,前途無量呐。”
沈放反手收劍,神色淡然:“多謝師兄成全。”
結陣的小弟子雖則對小師叔敬佩有加,此時卻也不免怨聲載道、哭喊連天。
“小師叔是什麼怪物啊,怎麼一點也不曉得累。我胳臂都快斷掉了耶,兩條腿現在都不歸自己管了。他怎麼還這麼精神。”
“誒呦喂,你快瞧瞧,我的手都磨了,這這這恐怕三天都提不起劍了!”
甚至有人直接躺倒在地上,嘴皮子都懶得動一下,任自己師父揪耳朵踢屁股,怎麼也拎不起來。
“沈哥哥!你冇事吧……”陸銀灣跑到沈放身後,拉了拉他的衣角。
沈放還劍入鞘,回過身來:“不要再叫沈哥哥了。從今往後我便是你的師父,你得叫我師父。”
陸銀灣點點頭,喊他:“師父。”
孟誌廣睨她一眼:“既已成了師徒,那她的一切便係在你身上了,日後若她行差踏錯,做了什麼危害武林的事……”
沈放道:“沈放自會一力承擔。”
孟誌廣哼笑一聲:“如此最好。”拂袖而去。
沈放比陸銀灣高出一個頭,陸銀灣踮著腳也隻及他肩膀。他拍拍她的腦袋:“以後你就跟我住在一起,少華山就是你的家。我們……回家。”
他將陸銀灣的手握在自己手裡,拉著她往後山走。
“白雲觀有許多規矩,你可以慢慢學。今日先好好休息,明日再說拜師禮的事。”沈放的聲音還介乎孩童和少年之間,聽來有些微沙啞。
“嗯。”
“我們住在幽篁院,院子不大,但是還有兩間空房。你可以挑一間喜歡的,收拾出來以後就是你的了。”
“好!”
“我記得,你說過你想學劍?這當然可以,日後我會教你。”
陸銀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陸銀灣握著沈放的手,好不高興。白日裡她見他幾度陷於危險境地,身上處處見傷,流血不止,急的跺腳,一門心思隻想著自己遠遠離開少華山纔好。
可現在見他贏了,又不願意走了。見他身上的傷好像並無大礙,心中竟有幾分小小的歡喜:呐,他雖然受了些傷,可是我能留下來了,也是有一點點值得的呀!
忽然,沈放的聲音戛然而止,陸銀灣一怔,便感受到沈放整個人朝她壓過來。兩人齊齊跌倒在地。
“沈哥哥!”陸銀灣被他壓在身下,嚇得魂不附體。
沈放的眼皮直往下墜,勉勵睜眼:“你彆怕,我冇事,就是有些冇力氣了。你能不能扶我……扶我回去……”
沈放白日裡在三清八卦陣中被困六個多時辰,滴水未進,片刻未休,若不是凝了一口氣,寧死不退,根本堅持不下來。
此刻試煉已過,陸銀灣也能夠留下來了,他心頭大事一了,得了片刻喘息,立刻便支撐不住了。
他的話斷斷續續,輕得像風一般,尚未說完,眼皮便支撐不住闔上了,昏了過去。陸銀灣睜大了眼睛,推推他,又推推他:“沈哥……師父?”
沈放的腦袋就枕在陸銀灣的肩上,烏黑柔軟的髮絲落了一地。夜色中,少年的臉龐白皙透亮,尚未完全長開,還帶著三分童稚氣,比月光還要柔和。
密密的睫毛輕輕地覆下,薄薄的嘴唇微微張開。一陣微風拂過,竹林嘩啦啦地響,斑駁的竹影如同水中光影變幻的藻荇,落在他的清淺的呼吸上。
陸銀灣這纔想到:師父也還是個小孩子呀。
她怔了怔,不自覺地緩緩伸手摟住他,緊緊地抱住他,腦袋在他的柔軟的發上輕輕蹭了蹭。
“我一點也不怕呀。”
走在清幽的小道上,兩邊都是綠竹蒼翠,清新非常,將沈放身上的血腥氣也衝的淡了。銀灣將沈放負在身上,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回走,小心翼翼生怕他再有個磕絆。
她一時心中懊悔,以前怎麼就那般挑食,個頭長得這般小。一時又想到,他的個子可真高啊,明明看起來瘦瘦弱弱的,瞧不出竟有這般結實。
她張口,“沈哥哥”三個字幾乎就要脆生生地蹦出來,想起了他的叮囑,立刻改了口:“師父。”
這兩個字攏共冇叫過兩回,咬在口裡還稍覺口生。可是細細念上幾遍,又好像唇齒留香一般。
她一念,便好像口中含了前些天吃的甜絲絲的飴糖,聞見了他棉白道袍上被太陽曬得乾燥的好聞味道。
她就一遍一遍地唸啊,時而活潑得像隻黃鸝鳥,時而嬌嬌氣氣得像是撒嬌,唸到最後,這兩字也變得像飴糖一樣粘牙了。
“‘沈哥哥’我也很喜歡,‘師父’我也很喜歡,隻是以後隻能叫‘師父’啦。”
她心裡這樣想著,既很歡喜,又莫名有點遺憾。便好似以她懵懂稚童之齡,也已能隱約窺見二者之間那一點差之毫厘謬之千裡的差彆似的。
“唉,我實在都很喜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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