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69章 梨香深院鎖春寒
梨香院暖閣內,劫後餘生的死寂被一種緊繃的安寧取代。濃重的藥味混雜著溫玉髓心散發的、若有似無的草木清氣,沉澱在溫暖的空氣中。巨大的紫檀木榻上,賈瑛沉睡著,胸口的起伏已變得平穩有力,一層淡淡的血色終於驅散了連日來的駭人灰敗。那塊鴿卵大小、暖黃中流淌著金紅細絲的溫玉髓心,隔著薄薄的絲帛,熨帖在他心口位置,柔和的光暈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如同生命之火無聲的鼓動。
林棲梧蜷縮在緊挨著榻邊的軟椅上,身上搭著一條薄毯。一夜驚魂耗儘了她所有力氣,此刻眼皮沉重如山,心口紫玉傳來的溫潤搏動是唯一的慰藉。可她不敢真正睡去,目光如同生了根,牢牢鎖在賈瑛沉靜的睡顏上,生怕那平穩的呼吸有一絲一毫的異樣。每一次他無意識地微微蹙眉,她的心便跟著揪緊一分。
榻尾的腳榻上,薛寶釵安靜地歪靠著。琥珀為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銀狐裘,幾乎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如初雪,唇瓣失了血色,長長的睫羽覆蓋著眼瞼,在眼下投下疲憊的扇形陰影。頸側那幾道冰藍紋路黯淡了許多,如同凝結的寒溪,隻餘微弱的光暈流轉,昭示著契約的存在。她似乎陷入了深沉的昏睡,周身散發著一種透支後的虛弱。棲梧的目光落在寶釵身上,心頭的滋味複雜難辨。若非她以冰髓為引,玉石俱焚般強行融合玉髓生機,瑛哥哥此刻…棲梧不敢想下去。那月白衣襟上刺目的點點血跡,是無聲的犧牲。酸澀、感激、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微妙,在心底交織纏繞。
輕微的鍵盤敲擊聲在角落響起,如同細密的雨點。薛蝌坐在一張小幾旁,麵前攤開輕薄的資料板,螢幕上瀑布般的資料流無聲滾動。他年輕的臉龐繃得緊緊的,眉頭微蹙,全神貫注。方纔寶釵在昏迷前,於極度虛弱中下達的指令——“斬斷史家現金流命脈‘遠洋之星’”——已化作冰冷的金融利刃,通過“金鑲玉”龐大的網路無聲揮出。
“成了。”薛蝌的聲音低沉響起,打破了暖閣的沉寂。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少年人初試鋒芒的銳利與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金鑲玉’聯合七家海外合作基金,同步拋售‘遠洋之星’所有公開流通股,並發布其主力航線存在重大安全隱患、恐麵臨多國監管機構巨額罰單的分析預警。訊息剛放出去十分鐘,恐慌盤湧出,股價…雪崩了。”
棲梧的心微微一沉。金融戰場不見硝煙,卻同樣殘酷。這隻是寶釵姐姐計劃的第一步,圍魏救趙,逼遠在柏林的史鼐分身乏術。但這“魏”被圍,焉知不會引來更瘋狂的反撲?史家盤踞金陵百年,根係深紮,豈會坐以待斃?
彷彿為了印證她的憂慮,暖閣雕花木門外傳來腳步聲。馮紫英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換了身乾淨的玄色勁裝,臉上那道新鮮的刀口已縫合包紮,卻更添幾分悍厲。他對著賈政和棲梧微微頷首,示意無礙,目光掃過榻上安睡的賈瑛和昏沉的寶釵,眼中掠過一絲深沉的敬意與凝重。
“馮大哥,外麵…?”棲梧輕聲問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
“市局的人控製了局麵,抓了幾個史家的爪牙,都是小魚。”馮紫英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激戰後的疲憊和冷冽,“史鼐本人和他的核心黑狼衛,在警方合圍前就從水路溜了,動作乾淨利落,顯然是早有退路。北靜集團的人晚了一步,隻堵住了些外圍接應的雜魚。”
史鼐跑了!棲梧的心猛地一縮。這條毒蛇縮回暗處,隻會更加危險。柏林那邊還懸著那把邪門的“永夜契約令”…
“不過,”馮紫英話鋒一轉,眼神銳利,“截獲了一條加密通訊碎片,指向史家在城南廢棄的‘永固’建材廠。時間就在我們這邊動手前夕。訊號源很短暫,但反向追蹤鎖定範圍,應該沒錯。”他看向薛蝌,“蝌少爺,史家最近在建材市場有什麼大動作?”
薛蝌手指飛快地在資料板上劃過,調閱資料。“史家控股的‘磐石建築’上月剛拿下西城區舊城改造三期最大的水泥供應標,合同金額驚人。‘永固’廠…是他們早年囤積特種水泥的舊倉庫,裝置老舊,基本閒置。”
特種水泥?舊倉庫?在警方圍捕賈府的敏感時刻,史鼐為何要冒險聯係一個廢棄倉庫?一股不祥的預感爬上棲梧心頭。舊城改造…三期工地…她忽然想起,劉姥姥和板兒臨時棲身的城隍廟柴房,就在那片老舊棚戶區的邊緣!
“馮大哥!”棲梧的聲音帶著急切,“那片舊城改造區,很多居民還沒完全遷走!史家…史家會不會…”
馮紫英眼中寒光一閃:“聲東擊西?用一場更大的‘意外’來轉移視線,掩蓋柏林那邊的動作,甚至…報複?”他立刻對著微型耳麥沉聲道:“夜梟三組,目標城南‘永固’建材廠舊倉庫,最高戒備!重點排查危化品儲存異常!聯係消防應急部門待命!通知棚戶區街道辦,準備緊急疏散預案!要快!”
指令如同冰冷的鏈條迅速下達。暖閣內的氣氛再次繃緊。金融市場的狙擊剛見成效,另一場迫在眉睫的、可能關乎無數平民性命的人道危機陰影,已沉沉壓下。
就在這時,角落傳來一陣極力壓抑的、細碎的哽咽聲。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板兒蜷縮在靠近炭盆的矮凳上,瘦小的身體裹在一件琥珀找來的半舊棉襖裡,依舊顯得空空蕩蕩。他懷裡緊緊抱著那個破舊的粗布包袱,頭深深埋在膝蓋裡,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抽動著,發出小獸般的嗚咽。暖閣的溫暖似乎並未驅散他骨子裡的寒意,反而讓他壓抑已久的恐懼和悲痛決了堤。
棲梧心頭一酸。這孩子,目睹了昨夜的血腥廝殺,又經曆了家破人亡,方纔的驚魂一刻怕是徹底壓垮了他脆弱的神經。她掙紮著想起身。
琥珀已快步走了過去,蹲下身,聲音是罕見的溫和:“板兒?怎麼了?彆怕,壞人被打跑了,這裡很安全。”
板兒猛地抬起頭,一張小臉布滿淚痕鼻涕,凍瘡紅腫,眼睛腫得像桃子,裡麵盛滿了巨大的、幾乎要溢位來的恐慌。“琥…琥珀姐姐…”他抽噎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嘶啞破碎,“我…我聽到…聽到馮大哥…說…說城隍廟…要…要疏散…姥姥…姥姥咳得厲害…動不了…我們…我們沒地方去了…真的沒地方去了…”
他渾身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對徹底失去最後棲身之所的絕望。鴿子巷的窩棚已成灰燼,城隍廟旁的柴房是棲梧和紫鵑暗中托人給他們祖孫尋的勉強遮風之所。如今連這最後的稻草也要被抽走?風雪嚴寒,病弱的姥姥…板兒不敢想下去,巨大的恐懼吞噬了他。
棲梧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過氣。她推開薄毯,腳步虛浮地走到板兒麵前,蹲下身,視線與他齊平。
“板兒,”她伸出手,輕輕覆在他冰冷顫抖、緊抓著破包袱的手上,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看著我。聽我說,劉姥姥和你,不會沒有地方去。隻要我林棲梧還在,隻要榮國府的門楣還立著一天,就絕不會讓你們流落街頭,凍餓而死!”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撫慰人心的力量。板兒淚眼朦朧地看著她,眼中的恐慌並未完全散去,但似乎被這擲地有聲的承諾稍稍安撫,抽泣聲小了些。
“琥珀姐姐,”棲梧轉頭,目光沉靜,“立刻讓人去城隍廟,務必安全地將劉姥姥轉移到府裡。收拾出梨香院後麵的暖閣,請最好的大夫給姥姥診治。板兒,”她看向少年,“你留在姥姥身邊照顧她,就在這裡,哪兒也彆去,沒人能傷害你們。”
“姑娘!”琥珀眼中露出不讚同。梨香院是賈瑛養傷重地,讓外人進來…尤其是這種身份…
“照我的話做。”棲梧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容置疑的威嚴。她的目光掃過榻上沉睡的賈瑛和昏沉的寶釵,又落回瑟瑟發抖、如同驚弓之鳥的板兒身上,“昨夜若無板兒冒險報信,後果不堪設想。榮國府承他這份情。此刻安置他和劉姥姥,天經地義。”她頓了頓,聲音輕了些,卻更顯堅定,“瑛哥哥和寶姐姐若醒著,也必會如此。”
琥珀看著棲梧眼中那不容動搖的光芒,又看看可憐至極的板兒,終是無聲地點點頭,快步出去安排。
板兒呆呆地看著棲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驚喜和茫然衝擊著他,讓他一時忘了哭泣,隻怔怔地、死死地抱著懷裡的破包袱。
棲梧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放心吧,板兒。安心待著。”
她站起身,目光轉向窗外。風雪似乎暫歇了,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鉛塊。城南“永固”廠方向的危機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史鼐潛逃的陰影沉沉壓在所有人心頭。商戰的硝煙剛剛點燃,更血腥的博弈已在黑暗中蓄勢待發。而她,必須守護這暖閣裡來之不易的片刻安寧,守護這兩個用生命換來生機的人,守護這萍水相逢、卻已千瘡百孔的一老一小。
腳下的路,布滿荊棘,但她已無路可退。
暖閣的門被輕輕叩響,一個穿著北靜集團安保製服、氣質精悍的年輕人立在門口,手中捧著一個造型古樸、鑲金嵌玉的保溫提盒。“林小姐,馮總,”年輕人聲音沉穩,微微躬身,“我們董事長(北靜王)得知府上驚變,二少爺與薛小姐身體抱恙,特命屬下送來一份薄禮。”他將提盒遞向馮紫英,“裡麵是長白山百年老參熬製的參茸固元湯,野靈芝切片兩份,對固本培元、修複元氣有奇效。董事長說,聊表心意,望二位早日康複,金陵亂局,還需砥柱中流。”
提盒轉交到琥珀手中。棲梧看著那華貴的提盒,心頭滋味複雜。北靜王這隻幕後推手,在最危急關頭伸出援手,此刻又送來如此貴重的補品,是雪中送炭,還是…提醒著某種不可言說的代價?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暖閣內,溫玉髓心散發著融融暖意,撫慰著沉睡的傷者。而窗外的金陵城,風暴眼正在城南凝聚,新的旋渦已然成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