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71章 玉暖寒潭心未安
梨香院後暖閣的炭火劈啪作響,卻驅不散棲梧心頭的寒涼與沉甸甸的疲憊。劉姥姥安置在錦褥上,蠟黃乾癟的臉上透著死灰,每一次撕心裂肺的咳嗽都像破舊風箱在拉扯,震得瘦骨嶙峋的身體簌簌發抖。板兒跪在榻邊,小手緊緊攥著姥姥枯枝般的手腕,臉上淚痕交錯,紅腫的眼睛裡盛滿了巨大的恐懼和無助。空氣裡彌漫著濃重藥味和垂暮的衰敗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前院的喧囂早已平息,但無形的硝煙卻彌漫在梨香院的每一寸空氣裡。棲梧靠坐在窗邊的軟椅上,一夜未眠的疲憊如同潮水般侵蝕著她的神經,心口紫玉的溫潤搏動是唯一的支撐。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穿透隔斷的珠簾,落向前院那間更寬敞的主暖閣方向。那裡,溫玉髓心溫養著賈瑛,也沉睡著耗儘心力的寶釵。
琥珀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手裡捧著北靜集團送來的華貴提盒,低聲回稟:“姑娘,參茸湯和靈芝片都仔細驗過了,沒問題。已按大夫的方子,將參湯勻出一份,小火溫著,等寶姑娘醒了就能用。靈芝片也交給藥房師傅切片備用了。”
棲梧的目光掃過提盒上繁複的鑲金紋路,心頭掠過一絲複雜。北靜王這份“雪中送炭”,時機精準得令人心驚。“知道了。”她聲音有些沙啞,“前院…瑛哥哥和寶姐姐那邊,有動靜嗎?”
“二爺呼吸很穩,臉色也好多了,就是還沒醒。”琥珀低聲道,“寶姑娘…還沒醒過,不過氣息也平穩了些。大夫說,是心神損耗太過,需要時間。”
心神損耗太過…棲梧眼前再次浮現寶釵月白衣襟上刺目的血跡和她倒下時慘白的臉。為了救瑛哥哥,她付出的代價…棲梧攥緊了薄毯下的手指,指甲陷入掌心。酸澀與感激,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如同細刺般紮在心頭的情緒,悄然蔓延。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壓抑的奔跑聲由遠及近,猛地停在暖閣門外!緊接著是粗重如風箱般的喘息和牙齒劇烈打顫的咯咯聲!
“林…林姑娘!!”板兒驚恐到變調的聲音撕裂了暖閣的寂靜!
棲梧心頭猛地一跳,霍然起身!板兒不是在守著姥姥嗎?
門被猛地推開!板兒小小的身影幾乎是滾了進來!他臉色慘白如紙,嘴唇烏紫,渾身抖得像篩糠,彷彿剛從冰窟窿裡撈出來,眼睛裡隻剩下無邊的恐懼,幾乎要瞪裂眼眶!他懷裡死死抱著那個破舊的粗布包袱,彷彿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板兒!怎麼了?!”棲梧疾步上前,琥珀也驚得變了臉色。
“火…火!好大的火!”板兒的聲音嘶啞尖利,帶著哭腔,語無倫次,“城南…永固廠那邊!天…天都燒紅了!煙…好大的黑煙!像…像鴿子巷那天一樣!不…比那天還大!!”他猛地撲到窗邊,指著城南方向,瘦小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我…我起夜…在院子裡…看到的!好多人…好多人在跑!喊…喊救命!”
城南!永固廠!
棲梧和琥珀的臉色瞬間煞白!馮紫英清晨帶人突襲的目標!那裡…果然出事了!而且是一場衝天大火!
“姥姥…姥姥聽到動靜…咳得更厲害了…嚇暈過去了…”板兒癱軟在窗邊,巨大的恐懼徹底擊垮了他,隻剩下絕望的嗚咽,“又要燒了…又要沒家了…我們怎麼辦…姑娘…怎麼辦啊…”
棲梧的心像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沉入穀底。史家的報複,竟來得如此瘋狂、如此慘烈!不惜放火燒掉自己的產業來毀滅證據、製造混亂、轉移視線!那衝天而起的火光下,是馮紫英帶去的兄弟們的安危!是那片尚未完全疏散的棚戶區無數平民的性命!更可能是…那枚“永夜契約令”被史家趁亂轉移的掩護!
“琥珀!立刻去前院!通知馮大哥留在府裡的人!聯係馮大哥!快!”棲梧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利,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她渾身發冷。
琥珀應聲,身影如風般衝出。
棲梧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走到癱軟的板兒麵前,蹲下身,雙手用力扶住他冰冷顫抖的肩膀,目光灼灼地逼視著他驚恐渙散的雙眼:“板兒!看著我!聽我說!這裡是榮國府!磚牆石壁!不是木頭窩棚!那火燒不過來!我答應過你,有我在一天,你和姥姥就不會流落街頭!這話,現在算數!以後也算數!天塌下來,我頂著!”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不容置疑的力量,狠狠砸進板兒被恐懼填滿的心腔。板兒怔怔地看著她,看著她眼中那如同磐石般的堅定光芒,那巨大的、幾乎要將他吞噬的恐慌,竟奇異地被這光芒逼退了一絲,嗚咽聲漸漸小了,隻剩下無法控製的抽噎。
“好孩子,”棲梧放緩了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憐惜,輕輕拍著他的後背,“去守著姥姥。給她喂點溫水。彆怕,有大夫在,姥姥會沒事的。這裡很安全。”
板兒用力地點著頭,如同抓住了最後一根浮木,手腳並用地爬起來,踉蹌著撲回劉姥姥的榻邊,緊緊抓住老人枯瘦的手。
棲梧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欞,凜冽的寒風裹挾著刺鼻的煙味撲麵而來!城南方向的天空,果然被一片妖異的橘紅色火光照亮!濃煙如同猙獰的黑龍,翻滾著直衝天際,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能感受到那股毀滅性的熱浪和混亂的氣息!警笛聲、消防車的呼嘯聲隱約傳來,更添幾分末日般的喧囂。
她的心揪緊了。馮大哥…你千萬要平安!那片棚戶區…
就在這時,前院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抑的交談聲。馮紫英留在府裡的副手,一個叫趙剛的精悍漢子,臉色凝重地出現在門口,低聲道:“林小姐,聯係上馮總了!他們剛突入倉庫核心區,就遭遇了史家精銳的伏擊,火力很猛!纏鬥中,史家人突然引爆了預設的汽油和化學助燃劑,大火瞬間蔓延!馮總帶人邊打邊撤,已經撤出火場,正在協助消防控製火勢,清點傷亡…我們的人…折了兩個兄弟在倉庫裡…重傷三個…”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悲憤。
棲梧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用力扶住窗框才站穩。兩條鮮活的生命…就這麼沒了!為了那枚該死的令牌!
“東西呢?”她聲音發顫。
“馮總說…火起得太快太猛!他們隻來得及確認那枚‘永夜契約令’不在覈心區預設的保險櫃裡!保險櫃是空的!史家…應該是提前一步轉移走了!”趙剛咬牙切齒,“現在整個倉庫區一片火海,什麼都燒沒了!線索…斷了!”
空!轉移走了!棲梧的心徹底沉入冰冷的深淵。史鼐!好狠毒的手段!好精密的算計!一場大火,不僅毀滅了可能的證據,湮滅了追蹤的線索,更製造了巨大的混亂和恐慌,為他轉移那枚禁忌之物提供了完美的掩護!甚至…搭上了兩條忠誠的生命!而他們,連令牌的影子都沒摸到!
絕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棲梧的心臟,越收越緊。商戰受挫,馮大哥險死還生,令牌蹤跡全無,史鼐逍遙法外,城南一片火海,無數人流離失所…還有這梨香院裡,一個垂危的老人,一個驚魂未定的孩子,一個昏迷不醒的愛人,一個心力交瘁的恩人…這盤棋,史家似乎占儘了先機!
一陣眩暈襲來,棲梧扶著窗框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爹…女兒…撐得好累…
“姑娘!”琥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從前院暖閣方向傳來,“寶姑娘…寶姑娘醒了!”
寶釵醒了?!
棲梧猛地回神,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強行壓下心頭的翻江倒海,對趙剛快速道:“告訴馮大哥,務必保重自身!清理現場,救治傷員,安撫棚戶區民眾為重!其他的…容後再議!”說完,她不再看窗外那映紅半邊天的火光,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轉身大步走向前院暖閣。
暖閣內,藥香彌漫。溫玉髓心柔和的光暈依舊穩定地散發著暖意。紫檀榻上,賈瑛靜靜地躺著,呼吸平穩,臉色比之前又好了幾分,彷彿隻是陷入了深沉的睡眠。
而旁邊的軟榻上,薛寶釵已經半坐起身。琥珀正小心翼翼地喂她喝那溫著的參茸湯。她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唇瓣毫無血色,長發柔順地披散在肩頭,更襯得人如冰雪雕琢,脆弱得彷彿一觸即碎。唯有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雖然帶著濃濃的疲憊,卻已恢複了慣有的清明與沉靜。頸間那點冰藍紋路黯淡地蟄伏著,如同冬眠的寒蛇。
看到棲梧進來,寶釵的目光靜靜落在她臉上。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彷彿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瞬間看穿了棲梧強撐的鎮定之下,那深重的憂慮、疲憊,以及剛剛被城南大火點燃的驚怒與挫敗。
“城南的火…燒起來了?”寶釵的聲音很輕,帶著久睡的微啞,卻異常清晰地問道。她的視線,似乎能穿透牆壁,看到那片衝天的火光。
棲梧腳步一頓,心頭的酸澀與無力感幾乎要衝破喉嚨。她走到榻邊,看著寶釵蒼白卻沉靜的容顏,又看看旁邊沉睡的賈瑛,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聲沉重的歎息:“嗯。馮大哥他們…差點沒出來。史家…提前轉移了東西。”
寶釵靜靜地聽著,長長的睫羽垂下,遮住了眼底瞬間劃過的冰冷厲芒。她低頭,小口啜飲著琥珀喂到唇邊的參湯,動作優雅依舊,隻是握著湯碗邊緣的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暖閣內陷入一片壓抑的寂靜,隻有炭火偶爾的劈啪聲。
片刻,她放下湯碗,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棲梧,那深潭般的眼眸裡,疲憊依舊,卻多了一種磐石般的沉靜與不容置疑的決斷。
“火,能燒掉倉庫,燒不掉人心。”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冰封湖麵下暗流洶湧的力量,“史鼐要亂,我們偏要穩。‘遠洋之星’的股價,跌了多少?”
棲梧一怔,隨即看向守在角落資料板前的薛蝌。
薛蝌立刻報出精準數字:“開盤即觸發熔斷,跌幅超過百分之三十五,恐慌盤踩踏,史家至少蒸發掉這個數。”他比了個驚人的手勢。
寶釵微微頷首,眼中沒有任何波瀾,彷彿那隻是無關緊要的數字。“不夠。”她淡淡吐出兩個字,目光轉向薛蝌,“動用‘寒潭’二級許可權,釋放‘磐石建築’西城舊改專案水泥標段偷工減料、賄賂質檢官員的證據鏈。時間點…選在消防部門初步公佈‘永固’大火係人為縱火、指向史家之後。另外,”她的視線掃過棲梧,“聯係金陵日報的柳湘蓮,把板兒和劉姥姥在鴿子巷的遭遇,用‘史家為奪地縱火焚毀貧民窟’的視角,寫成特稿。悲情、真實、細節。要快。”
她的語速不快,卻帶著一種掌控全域性的冷酷節奏。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史家此刻最脆弱的神經上!股市暴跌隻是開胃菜,核心工程腐敗醜聞纔是重錘!而將城南大火與鴿子巷慘案並論,利用悲情輿論將史家徹底釘死在“草菅人命”的恥辱柱上!這一套組合拳打下來,史家不僅在資本市場會遭遇滅頂之災,社會聲譽也將徹底崩塌!
釜底抽薪!以攻代守!
棲梧看著寶釵蒼白卻堅毅的側臉,心頭的震撼無以複加。這就是薛家掌舵人的手段!在所有人被大火和失去線索的挫敗感籠罩時,她已經冷靜地看到了更深層的戰機,並且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最致命的進攻!這份心誌,這份決斷,這份在虛弱中依舊能翻雲覆雨的力量…讓她自愧不如。
“是,姐姐!”薛蝌眼中爆發出灼熱的光芒,立刻在資料板上操作起來。
寶釵的目光最後落回沉睡的賈瑛臉上,那深潭般的眼眸深處,冰層之下,悄然流淌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極其複雜的溫柔與痛楚。她伸出手,極其輕柔地,用指尖拂開他額前一縷微亂的發絲,動作小心翼翼,彷彿觸碰著世間最珍貴的琉璃。
“至於那枚令牌…”寶釵的聲音輕得如同歎息,目光卻銳利如冰錐,“史鼐帶不走的。隻要…他還在。”她的指尖,輕輕點在賈瑛心口那散發著溫潤光暈的位置。
隻要他還在。溫玉髓心在,冰髓契約便在。那枚與契約同源的“永夜契約令”,一旦靠近,必有感應!這感應,將是他們最後、也是最強的追蹤線索!
棲梧看著寶釵指尖輕觸賈瑛心口的動作,看著賈瑛沉睡中無意識微微蹙起的眉頭似乎因那觸碰而舒展,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猛地衝上鼻尖,眼眶瞬間發熱。她慌忙低下頭,掩飾住瞬間翻湧的情緒。就在這時——
“唔…”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夢囈般的呻吟,從紫檀榻上傳來!
棲梧猛地抬頭!琥珀和薛蝌也瞬間屏住了呼吸!
隻見賈瑛那濃密如鴉羽的長睫,極其緩慢地、如同破繭般,顫動了幾下,然後,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
那雙曾經璀璨如星河、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蒙著一層朦朧的水霧,帶著初醒的茫然與巨大的疲憊。他的目光似乎沒有焦距,在暖閣內緩緩移動,最終,如同被磁石吸引般,落在了軟榻上寶釵蒼白沉靜的容顏上。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一點模糊的氣音。然而,他那無意識垂落在身側的手,卻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依賴,朝著寶釵的方向,極其微弱地抬了抬指尖。
寶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看著賈瑛那雙朦朧卻隻映著自己倒影的眼睛,看著他無意識伸向自己的指尖,深潭般的眼眸深處,瞬間掠過驚濤駭浪般的複雜情緒,隨即又被更深的、如同萬載玄冰的沉寂覆蓋。她隻是靜靜地回望著他,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棲梧站在幾步之外,看著這一幕,心口彷彿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痛得無法呼吸。她看著賈瑛初醒時茫然卻隻尋找寶釵的目光,看著他無意識伸出的、帶著依賴的手指,看著寶釵那靜默如雪的回應…一股冰冷的、帶著鹹澀的液體瞬間衝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強行逼了回去。
暖閣內,溫玉髓心的暖光融融。而棲梧的心,卻如同墜入了窗外那尚未散儘的、帶著灰燼氣息的寒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