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75章 銜痕驚破寒潭夢
寅時的寒氣,像是無數根細密的冰針,紮進我蜷縮的骨頭縫裡。肩頭驟然一暖——那件帶著寒梅清冽氣息的銀狐裘裹了上來,阻隔了刺骨的風。我愕然回頭,隻捕捉到她月白中衣的清冷背影,無聲地消失在暖閣門簾之後。
“廊下風冷,仔細……著了寒氣。”那聲音,平淡得像初雪落在冰麵,聽不出一絲漣漪。可這暖意沉重的狐裘裹著我,卻像披上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心神俱亂。她是無心之舉,還是冰封之下偶然泄露的一縷微光?是為了昨夜共同搏命的情分,還是……僅僅為了那個此刻安穩沉睡於她庇護之下的人?
這念頭如同毒藤,絞得我胸口紫玉的溫潤都無法平息那撕裂般的痛。瑛哥哥那茫然追尋她的目光,那無意識伸出的、渴求她回應的指尖……每一幀都淬了劇毒,反複在我眼前灼燒。廊下風刀霜劍,怎及我心半分寒涼?
我幾乎是踉蹌著逃回後暖閣。琥珀擔憂的目光落在我蒼白如鬼的臉上。我推開她欲攙扶的手,目光落在蜷縮在小榻上、即使在夢中眉頭也緊鎖著驚惶的板兒身上。一股無處宣泄的悲愴與孤憤,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灼灼地燒灼著我的五臟六腑。“拿紙筆來。”我的聲音竟出奇地平靜,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素箋鋪開,墨痕在筆尖凝聚,滴落,洇開一片絕望的雲翳。提筆的瞬間,所有的委屈、不甘、撕心裂肺的愛戀與無處可訴的寂寥,排山倒海般湧上喉頭。筆鋒顫抖著落下:
欲尋秋情眾莫知,
喃喃負手叩東籬。
孤標傲世偕誰隱,
一樣花開為底遲?
圃露庭霜何寂寞,
鴻歸蛩病可相思?
休言舉世無談者,
解語何妨片語時。
筆走龍蛇,字字泣血。孤標傲世,花開獨遲,這滿園霜露,鴻雁已歸,秋蟲將死,舉世茫茫,竟連一句能解我心語的片言隻語,都成了奢望!最後一筆落下,一滴滾燙的淚砸在“時”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絕望堤岸。
我伏在冰冷的案上,洶湧的悲鳴化作無聲的嗚咽,肩頭那件不屬於我的狐裘,成了此刻唯一能包裹我破碎心臟的冰冷慰藉。琥珀遠遠站著,紅著眼眶,不敢上前。天色在鉛灰的絕望裡掙紮出一絲黎明的慘白。城南那場大火焚燒後的焦糊氣息,帶著死亡的味道,頑固地滲入梨香院的每一寸空氣。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戰鼓,擂碎了這死寂的清晨。
馮紫英高大的身影撞入視線,裹挾著一身濃得化不開的硝煙與血腥氣。他臉上的刀口結了暗紅的痂,猙獰地盤踞著,眼中蛛網般的血絲裡燃燒著狂怒和一夜未眠的疲憊。“林小姐!”他嘶啞的聲音像砂紙刮過鐵板,每個字都帶著沉重的恨意,“‘永固’的火滅了!燒得他孃的隻剩個空殼!抓了幾個史家外圍的雜魚,屁都不知道!史鼐那條老狗,還有他那幫黑狼崽子,帶著那鬼令牌,人間蒸發了!”一無所獲!犧牲的兄弟,城南的慘烈,竟換來一場空!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窟,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壓下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無力感和對史鼐刻骨的恨!“不過…”馮紫英話鋒陡轉,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得如同伺機而動的鷹隼。他猛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用厚密封袋包裹的東西,“在外圍排水口附近找到這個!”他小心翼翼地將袋子遞到我眼前。隔著透明的袋壁,一塊巴掌大小、邊緣被烈焰熏得焦黑扭曲的金屬碎片,散發著不祥的幽光。
碎片的內麵邊緣,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紋路,瞬間攫住了我全部的呼吸——一條首尾相銜、構成逆時針旋轉的銜尾蛇!鴿子巷廢墟深處,那枚開啟地獄之門的邪異鑰匙上,一模一樣的標記!我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彷彿被一隻冰冷的鐵爪狠狠攥緊,驟然停止跳動!這陰魂不散的詛咒標記,竟再次出現!而且是在史家剛剛製造了焚城大火的核心現場!
“這…這怎麼可能……”我的聲音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意,“和鴿子巷那把鑰匙……”“就是它!”馮紫英咬牙切齒,腮幫的肌肉繃緊,“看這碎片的崩口,棱角鋒利,明顯是被巨力硬生生撕裂掰下來的!史家內部狗咬狗?還是……”他眼中掠過更深的陰霾,“有另一股更邪門的力量,搶在他們之前奪走了令牌,甚至……把它毀了?”線索再次斷裂,卻指向了更幽邃恐怖的深淵!
史家內訌?令牌被毀?或者……一隻從未浮出水麵的、更加可怕的黃雀?就在這時,角落裡傳來一聲細小尖銳、充滿了巨大驚恐的抽氣聲!“啊——!”我們猛地扭頭。隻見板兒不知何時醒了,瘦小的身子緊緊縮在小榻一角,眼睛瞪得滾圓,死死盯著馮紫英手中那個裝著銜尾蛇碎片的袋子。他臉上那點睡意瞬間褪儘,血色全無,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眼中爆發出如同白日撞見厲鬼般的、純粹的、無法言喻的恐懼!
“它…它…!”板兒抬起一隻枯瘦的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地指著那碎片,尖利的聲音帶著哭腔的破碎,“鬼…鬼畫符!我認得!我見過!城隍廟後麵…廢…廢磚堆裡…好多…好多水泥袋子上…都…都有這個!”水泥袋子?!這兩個字如同平地驚雷,瞬間炸響在我和馮紫英的腦中!史家!磐石建築!西城舊改專案!那些被寶釵姐姐精準狙擊、此刻正深陷偷工減料和賄賂醜聞漩渦的特種水泥?!
“板兒,你看清楚了嗎?確定是這種一模一樣的蛇?”馮紫英一個箭步衝到小榻邊,強壓下急切,儘量放緩語氣,但那眼中燃起的火焰幾乎要將人灼傷。他小心地將密封袋遞到板兒眼前。板兒驚恐地往後縮,小小的身體恨不得嵌進牆壁裡,但那雙因恐懼而瞪大的眼睛,卻死死盯著袋子裡的碎片標記,用力地、哆嗦地點著頭,眼淚因巨大的驚嚇而瘋狂湧出:“就是它!一模…一樣!歪歪扭扭…咬著自己尾巴…像…像要吃人!我…我撿柴火時…看到好多袋子…印著…印著這個…好…好嚇人!”
城隍廟廢磚堆……西城棚戶區邊緣……史家囤積的特殊建材……馮紫英猛地直起身,眼中的火焰瞬間化為冰冷的寒芒,他看向我,聲音帶著一種塵埃落定般的沉重殺機:“林小姐,看來那些‘問題水泥’,不僅偷工減料,還藏著更大的鬼!板兒看到的袋子,恐怕就是史家通過磐石建築輸送到西城工地的‘貨’!那些印著銜尾蛇標記的水泥袋子,本身……可能就是某種偽裝或者運輸‘那東西’的容器!”他猛地攥緊了拳頭,“史鼐這老匹夫!真是把金陵城的地下都挖空了!西城工地……恐怕纔是他真正藏匿令牌甚至更大秘密的老巢!昨夜城南大火,隻是他聲東擊西、棄車保帥的幌子!”
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史家的毒計,一環套著一環,陰狠毒辣至此!利用舊改工程,利用那些關乎無數平民安危的建築材料做掩護,甚至可能利用那些水泥本身……藏匿那枚帶來災禍的“永夜契約令”!昨夜焚燒城南倉庫,不僅是為了毀滅證據,更是為了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為他真正核心的巢穴打掩護!“西城工地……”我喃喃念著這四個字,心頭寒意更甚。那裡,板兒和劉姥姥曾經的棲身之所,那些尚未完全遷走的貧民……如果那裡真的埋藏著史家的核心秘密,甚至那枚邪異的令牌,一旦爆發衝突,後果不堪設想!史鼐早已喪心病狂!
“蝌少爺!”馮紫英立刻對著微型耳麥低吼,“立刻定位磐石建築在西城舊改三期的所有水泥供應批次!精確到具體倉儲存放點!重點排查靠近城隍廟廢磚堆的區域!所有印有可疑標記的袋子,一張照片都不能漏!快!”指令如同無形的電波,穿透梨香院的壓抑,射向薛蝌操控的、那張冰冷的金融資訊巨網。前暖閣的門簾被無聲地掀開一角。薛寶釵靜靜地立在門口,身上已披上了一件素雅的淡青色錦緞披風,襯得她依舊蒼白的臉如同薄雪覆蓋的寒玉。她顯然已聽到了方纔的對話。
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越過眾人,落在馮紫英手中那枚小小的銜尾蛇碎片上,瞳孔深處,如同投入了千鈞巨石,冰封的湖麵下瞬間掀起驚心動魄的滔天巨瀾!一股冰冷刺骨、幾乎凝成實質的殺意,如同無形的風暴,驟然席捲了整個後暖閣!連炭火都似乎黯淡了幾分!
她的目光,緩緩移向角落裡瑟瑟發抖、因恐懼而幾乎虛脫的板兒。那眼神極其複雜,震驚、瞭然、冰冷的決斷,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沉重。她的視線最終落回我身上。“棲梧,”她的聲音冰珠般砸落在死寂的空氣裡,清晰,冰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我肩頭那件屬於她的銀狐裘,“收拾一下。帶板兒……我們去西城工地。”去西城工地!親自去那龍潭虎穴!
我的心猛地一緊。看著她眼中那如同淬煉過的寒冰般的決絕,方纔廊下那一縷暖意帶來的惶惑,瞬間被這巨大的危機感和破釜沉舟的意誌衝得無影無蹤。肩上的狐裘彷彿瞬間重若千鈞,卻又奇異地帶給我一絲支撐的力量。風暴,終於降臨核心。而這一次,我們已無路可退。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