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春 第95章 寒潭刺玉夜沉舟
金陵城的夜色,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沉地籠罩著雕梁畫棟的王家西府。白日裡那場驚心動魄的聽證會風波,彷彿一道深深的犁痕,撕裂了王家表麵的繁華錦緞,露出內裡盤根錯節的猙獰脈絡。西府高牆之內,氣氛更是肅殺凝重,巡夜護衛的腳步聲比往日更加密集,燈籠昏黃的光暈在重簷疊瓦間遊弋,如同警惕的獸瞳。梨香院暖閣內,卻是另一番景象。溫玉髓心安穩地搏動著,流淌出的金綠色光暈溫潤而穩定,如同無聲的暖流滋養著榻上人。賈瑛已能自如行走,甚至可以進行一些小幅度的演練。他換上了一身便於行動的深青色勁裝,襯得身姿愈發挺拔如鬆,大病初癒的蒼白雖未褪儘,但那深邃眼眸中沉澱的銳氣與沉凝,卻比往昔更盛。“王家西府今夜戒備森嚴,巡邏的班次和路線都變了。”馮紫英的聲音壓得極低,如同夜梟嘶鳴,他剛從西府外圍探視歸來,周身還帶著夜露的寒氣。他攤開一張簡略的手繪圖,指尖點向幾個關鍵位置,“尤其是留仙閣附近,明哨暗哨比平時多了一倍!連屋頂都布了人!王夫人這條老狐狸,受驚不小,窩點守得跟鐵桶似的!”棲梧的心瞬間提了起來,指尖無意識地絞緊了手中的絹帕。她看向立在窗邊凝視夜色的賈瑛,清麗的眉眼間滿是擔憂:“瑛哥哥,王夫人必有防備,今夜強闖留仙閣,無異於自投羅網!太險了!”那夜亂墳崗的刀光血影尚未散去,她絕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他陷入絕境。賈瑛轉過身,窗外的月色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清冷的光影,卻未能冷卻他眼中的灼亮。他走到棲梧麵前,溫熱的掌心輕輕覆在她微涼的手上,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道。
“放心,棲梧。此時潛入留仙閣,非但取不到真東西,反會打草驚蛇,正中王夫人下懷。”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靜,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她放出‘玉河號’沉船的訊息,丟卒保車,為的就是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那場‘意外’,掩護她真正想轉移的東西。‘玉河號’沉了,但真正值錢的‘貨’,恐怕早已金蟬脫殼。”他的指尖在馮紫英的手繪圖上緩緩劃過,最終停留在代錶王家西府內河碼頭的標記上,“我們不去動她的巢穴,我們要找的,是那條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逃生水路!”馮紫英眼中精光一閃:“二爺是說……王家西府的那條秘道水路?!”賈瑛點頭,目光銳利如鷹隼:“王家西府臨水而建,前朝老宅,必有通往外河的暗道,以備不時之需。此等家族命脈,知曉者必是心腹中的心腹,看守反而可能不如留仙閣那般銅牆鐵壁。王夫人急於處置贓物,這條水路,便是最快、最隱秘的通道!”他看向馮紫英,“馮大哥,那邊的佈防如何?”“嘿!”馮紫英咧嘴一笑,眼中閃爍著獵人發現獵物蹤跡的興奮,“二爺料事如神!西府後園臨水那一片‘涵碧軒’,平日看著就是個賞荷花的老園子,巡夜稀鬆。但今夜,外麵巡守的多了兩班,軒內卻反常地隻留了兩個老仆‘看守庫房’!鬼纔信是看守庫房!我趁換崗的空隙摸近看了,軒後臨水的石階下有新近拖拽船隻的痕跡!水草還是新鮮的!”訊息確鑿!棲梧心中的擔憂稍減,卻仍懸著。她深知王夫人心機之深,絕不會輕易留下破綻。“即便如此,潛入涵碧軒也非易事。那兩個老仆,恐怕就是守門的鑰匙。”賈瑛的唇角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弧度,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強攻自然不行,我們……借力打力。”他轉向棲梧,聲音放柔,“棲梧,是時候讓你那位在王家漿洗房做了二十年的‘崔嬤嬤’,動一動了。”棲梧瞬間瞭然!崔嬤嬤是她母親林夫人的陪嫁,後因林家敗落,輾轉被賣入王家漿洗房,表麵愚鈍忠厚,實則心思通透,是林家埋在王家最深的一顆釘子!多年來隻傳遞過一些無關緊要的訊息,隻為在關鍵時刻動用!
“瑛哥哥是想……”棲梧眼中也燃起光亮。“讓崔嬤嬤找個由頭,支開涵碧軒那兩個老仆片刻即可。”賈瑛沉聲道,“隻需片刻,馮大哥自有辦法潛入!”計劃既定,行動如風。
一張不起眼的小紙條,在王家漿洗房彌漫的皂角水汽中,悄無聲息地塞入了崔嬤嬤布滿老繭的手心。老婦人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即逝,隨即恢複平日那副木訥模樣。不久,涵碧軒外便響起她焦急慌張的喊聲,說是新送來的錦緞被耗子咬壞了,急請兩位“庫房看守”前去辨認做主。守門的老仆雖疑,但王家規矩森嚴,又涉及貴重錦緞,隻得罵罵咧咧地隨崔嬤嬤匆匆離去。就在兩人身影消失在月洞門拐角處的刹那!
一道如同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狸貓般輕盈迅捷地從假山陰影中閃出!正是馮紫英!他足尖在濕滑的青苔上一點,人已無聲無息地掠至涵碧軒緊閉的雕花木門前。門內並無複雜的機構。馮紫英從懷中取出一根細如牛毛的烏金探針,插入鎖孔,屏息凝神。寂靜中,隻聽極其輕微的“哢噠”幾聲脆響,門栓應聲而開!他側身閃入,反手將門虛掩,整個過程快如鬼魅,呼吸之間完成!涵碧軒內一片漆黑,彌漫著久無人居的塵土氣和濃鬱的水腥味。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可見軒內陳設簡單,不過桌椅屏風,唯有靠牆一麵巨大的紫檀木雕花立櫃顯得格外厚重突兀。馮紫英的目光銳利如刀,瞬間鎖定了那立櫃!櫃門下方靠近地麵的位置,有幾點不易察覺的新鮮泥漬!他毫不猶豫,上前仔細探查櫃門邊緣。果然,在雕花花紋的掩映下,觸控到一處極其隱蔽的機括凸起!他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按!
“咯吱……”
一陣沉悶的機械轉動聲響起!沉重的立櫃竟無聲地向側麵滑開,露出了後麵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幽深洞口!一股更加濃烈、帶著河底淤泥氣息的陰冷濕風猛地從洞內湧出!
秘道入口!馮紫英眼中厲芒一閃,毫不猶豫地矮身鑽了進去!洞內狹窄低矮,濕滑異常,僅憑手中一顆夜明珠幽幽照亮前方。石階向下延伸,深入冰冷的地底。深入約十餘丈,前方豁然開朗,一條僅容小舟通行的地下暗河出現在眼前!河水幽黑,散發著刺骨的寒氣。河邊壘砌著簡單的石階碼頭,一艘僅能容納三四人、通體漆黑的無篷小船,正靜靜地係在石樁上!船底的水痕猶新!馮紫英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迅速掃過小船。船板上散落著幾張被匆忙踩踏過的、沾染了泥水的紙片!他眸光一凝,立刻彎腰拾起。借著夜明珠幽光,隻見紙片上赫然是零星的賬目記錄,字跡潦草,記錄的卻是某種礦石的重量、成色和代號!絕非普通的南洋香料!其中一張碎片上,還能模糊辨認出“丙字七號倉”、“子時三刻”幾個字!“丙字七號倉!子時三刻!”馮紫英心頭劇震!這時間點,就在此刻之後不久!王家果然在轉移贓物!這艘船,就是轉運工具!這碎紙片,便是鐵證!就在這時!
一陣極其輕微、彷彿來自頭頂地麵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涵碧軒方向隱約傳來老仆罵罵咧咧的抱怨聲:“媽的,屁事沒有!崔老婆子大驚小怪!害老子白跑一趟!快回去守著!”被支開的老仆回來了!
馮紫英臉色驟變!此地不可久留!他當機立斷,迅速將幾張關鍵紙片塞入懷中貼身藏好,毫不留戀地轉身,沿著來路向上疾退!身形如電,在狹窄的秘道中帶起一陣陰風!涵碧軒內,兩個老仆罵咧咧地推門而入。
“……我就說那老婆子胡說八道……”
“……還是趕緊看看櫃子,彆出了岔子……”
其中一人習慣性地走向那巨大的紫檀木立櫃,目光隨意地掃過地麵——他猛地頓住!視線死死盯在櫃門下方那幾處被他鞋子蹭開的、原本覆蓋著泥漬的位置!
那裡,清晰地印著半個不屬於他和同伴的、帶著濕泥的腳印!尺寸寬大,絕非女子所有!“不好!有人進來過!”老仆的瞳孔瞬間收縮,發出淒厲的尖嘯!聲音刺破了涵碧軒的死寂,也撕裂了王家西府緊繃的夜幕!“來人啊——!!有賊——!!!”淒厲的警報如同瘟疫般瞬間蔓延!整個王家西府如同被驚醒的巨獸,無數燈籠火把驟然點亮,護衛的呼喝聲、雜亂的腳步聲如同沸騰的潮水,從四麵八方朝著涵碧軒洶湧撲來!馮紫英的身影剛剛從櫃後的秘道口閃出,甚至來不及將立櫃完全複位,便聽到門外炸響的警報和洶湧而來的腳步聲!火光透過門縫,將軒內映照得明滅不定!
前後無路!被堵死在軒中了!他眼中瞬間爆發出駭人的凶戾!猛地抽出腰間淬毒的短刃!背靠冰冷的牆壁,如同陷入絕境的孤狼,準備迎接一場慘烈的血戰!梨香院暖閣內。
棲梧坐立不安,掌心全是冷汗。約定的時間已過,馮紫英卻杳無音訊!王家西府方向隱隱傳來的騷動聲響,如同重錘狠狠敲打在她的心上!
“瑛哥哥!”她猛地看向同樣凝神傾聽、麵色凝重的賈瑛,眼中是無法掩飾的恐慌,“馮大哥他……”
賈瑛一把抓住她冰冷顫抖的手,溫玉髓心傳來穩定卻灼熱的搏動,他的目光穿過窗欞,死死盯著西府方向那片被火光映紅的夜空,聲音低沉如鐵,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信他!也信我!馮大哥若陷落,今夜,我便踏平王家西府,接他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