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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異星錄 第9章 冀州新土·荊棘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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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濃稠如血的夕陽,沉沉壓住鄴城高聳的城牆。這座河北曾經的心臟,剛剛經曆了一場驟然的權力更迭,空氣中還彌漫著鐵鏽、焦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味。寬闊的青石主街兩側,高門豪族的朱漆大門大多緊閉,縫隙裡卻滲出無數道壓抑而警惕的目光。街道上行人稀疏,步履匆匆,眼神躲閃。隻有巡邏的曹軍甲士鏗鏘的腳步聲,一下下敲打著這過分寂靜的城池,提醒著所有人——河北,已經換了主人。

曹操站在鄴宮新修繕的望樓上,憑欄遠眺。他身上的玄色錦袍壓不住那股冷冽的梟雄氣度,目光沉沉掃過這座龐大而陌生的城市,掃過遠方阡陌縱橫的原野。征服的狂熱早已褪去,此刻盤踞在他心頭的,是比攻城拔寨更為沉重和複雜的負擔——如何將這片千瘡百孔、人心各異的新土,真正納入他“魏”字的版圖,變成他宏大藍圖中堅實的一塊拚圖。商人靈魂的算盤在腦中飛速撥動:糧食、人口、鐵礦、銅礦、鹽道……每一項資源的整合與產出效率,都關乎他下一步龐大的計劃——向北徹底清除袁氏殘餘,向西壓製劉備,還有那深藏心底、遠超當下所有人想象的“寰宇”藍圖。河北,這塊新吞下的肥肉,卻帶著尖刺,硌得他生疼。

“主公。”溫和而清晰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荀彧緩步上前,一身素色袍服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清臒。他手中捧著一卷厚厚的竹簡,墨跡猶新。“今日收到的三郡急報。”

曹操沒有回頭,隻是伸出手。荀彧將竹簡遞上。曹操展開,目光如冷電般掃過上麵的字跡:钜鹿郡豪強私鑄兵器,串聯舊袁部曲,晝伏夜出,襲擊新設的屯田點,燒毀糧倉一座;河間郡,儒生十數人聚於孔廟,哭祭袁本初,公然散發檄文,斥新政為“數典忘祖”、“毀棄聖道”,煽動鄉民抗稅;渤海郡,幾股水匪趁亂劫掠漕運船隻,據報其中混雜有袁譚舊部潰兵……

竹簡被曹操合攏,發出輕微的脆響,在寂靜的望樓上格外清晰。他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那笑容裡沒有喜怒,隻有極致的權衡和殺伐決斷前的森然。

“文若,看到了?四世三公的餘蔭,河北豪強的根基,不是幾場勝仗就能連根拔起的。”曹操的聲音低沉,像磨刀石上緩緩拉過的刀鋒,“他們視孤的新政為刮骨鋼刀,奪了他們的田,動了他們的佃戶,掘了他們祖墳旁的好礦……嗬,袁本初在時,他們便是一群吸附在巨樹上的蛀蟲;如今樹倒了,蛀蟲們反倒想自己當樹了。”

荀彧默然片刻,眉宇間憂慮更深:“強龍難壓地頭蛇,自古皆然。新政觸及其根本,抗勢必烈。然則……若一味彈壓,恐失河北士民之心,坐實流言,更生枝節。且大軍新征,消耗甚巨,糧秣、兵員皆需仰賴河北供給。若各郡縣因此動蕩,生產停滯,則我根基動搖,不啻於敵國十萬大軍壓境。”

就在這時,一陣突如其來的喧囂聲浪猛地從望樓下方的主街儘頭炸開,打破了壓抑的寂靜。那聲音混雜著尖銳的哭嚎、憤怒的吼叫、兵刃碰撞的脆響和人群推搡的悶響。

“去看看!”曹操眼神一厲,轉身便向樓梯口走去,玄色披風帶起一陣冷風。荀彧立刻跟上。

望樓之下,主街靠近西市口的寬闊地帶,此刻已亂成一鍋滾沸的粥。數十名穿著破舊、麵黃肌瘦的流民,圍住了幾口冒著熱氣的大釜——那是荀彧下令臨時設定的施粥點。但此刻,粥棚已被掀翻,濃稠的米粥混著泥土潑灑一地,蒸騰的熱氣裹挾著焦糊味和絕望的氣息。流民們不是來乞食的,他們眼中燃燒著一種被絕望點燃的瘋狂。

“還我田來!你們這些殺千刀的,奪了我們的活路!”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揮舞著枯瘦的手臂,嘶聲力竭地哭喊著,渾濁的老淚縱橫,“袁使君在時,我們還有口薄田餬口啊!你們一來,全都歸了官家!官家!那田是我們祖輩的血汗啊!”他身後,幾個衣衫稍好、眼神卻更為狡狠的精壯漢子混在人群中,不斷煽動。

“鄉親們,看看!看看這清湯寡水!”一個穿著半舊儒衫、頭發花白的老者被兩個家丁模樣的人簇拱著,站在一個翻倒的木桶上,聲嘶力竭地揮舞著一卷竹簡,“《荀子·王製》有雲:‘無恒產者無恒心’!無田則無家,無家則無國!曹公以力壓人,儘收民田,此乃禍亂之本!與民爭利,國將不國啊!我們去找曹公!求他開恩,還田於民!”

“對!還我田來!”憤怒的聲浪被點燃,流民和混雜其中的部分被煽動起來的市民開始衝擊試圖維持秩序的少量曹軍步卒。爛菜葉、土塊紛紛砸向士兵的盾牌和甲冑。幾個士兵被推搡得踉蹌後退,粥棚殘骸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就在場麵即將徹底失控,那幾個精壯漢子悄然摸向腰間短刃的刹那——

“肅靜!!!”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瞬間蓋過了所有喧囂。緊接著,沉悶密集的馬蹄聲如鼓點般從長街另一頭急促逼近,帶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鐵血煞氣!

人群彷彿被無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嚨,陡然一靜,驚恐地望向聲音來源。

隻見二十餘騎裹挾著煙塵,如同鋼鐵洪流般猛衝而至。為首將領全身披掛玄甲寒光凜冽,頭盔下隻露出一雙冰冷如鷹隼的眼睛,手中長槊斜指,正是虎豹騎精銳統領曹休。他身後的騎士,人披重鎧,馬覆麵甲,戰馬鼻孔噴著白氣,碗口大的鐵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震人心魄的轟鳴。他們並未直接衝撞人群,而是在距離混亂中心十餘步外驟然勒馬,二十餘匹戰馬同時人立而起,發出長長的嘶鳴,碎石塵土飛濺!

這絕對力量與紀律的展示,瞬間將剛才還洶湧的人潮死死釘在了原地。那些混在人群中煽風點火的精壯漢子,臉色煞白,握著短刃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曹休冰冷的目光掃過全場,如同刮骨的刀鋒。他身後的虎豹騎無聲地分開兩翼,秩序井然,長槊平端,銳利的矛尖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無形的殺氣瞬間籠罩了整條街道。幾個試圖趁亂溜走的搗亂分子,被無聲無息地堵住了去路,反剪雙臂按倒在地。他們沒有掙紮嚎叫,唯有那絕望的顫抖暴露了內心的恐懼。

人群一片死寂。隻有風吹過破碎粥棚布幡的聲音,和遠處幾聲壓抑的抽泣。

曹操麵無表情地站在望樓邊緣,將下方的一切儘收眼底。他身後的荀彧,看著自己苦心設點卻被踐踏一地的粥棚,看著百姓眼中那摻雜了恐懼、憤怒和絕望的複雜情緒,臉色蒼白,袍袖下的手緊緊攥住,指節泛白。空氣裡彌漫著血腥氣尚未散儘的硝煙味,以及一種更深的、名為“對立”的腐朽氣息。

“砰!”

沉重的青銅鎮紙被曹操猛地拍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幾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震得案頭的燈燭都晃了幾晃。寬大的議事殿內,隻有郭嘉沉悶的咳嗽聲在回蕩。這位鬼才謀士裹著一件厚實的玄狐裘,斜倚在錦墊上,麵色帶著病態的潮紅,眼神卻銳利依舊。

“還田於民?開恩?”曹操的聲音冷得如同幽穀寒冰,嘴角卻噙著一絲譏誚的弧度,目光掃過剛剛唸完那份措辭“懇切”、實則暗藏殺機的“萬民請願書”的文書。“好一個‘與民爭利,國將不國’!孤倒要問問,那些被豪強兼並、被隱匿的民田,都到哪裡去了?那些流離失所、凍餓而死的‘民’,又是誰害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雷霆之怒,“他們口中的‘民’,不過是那些坐擁萬頃良田、蔭蔽數千佃戶、仗著塢堡私兵橫行鄉裡的豪強!是他們吸乾了河北百姓骨髓的蛀蟲!”

他猛地站起身,玄色袍袖帶起一陣冷風,大步走到懸掛在殿側的巨大冀州地圖前,手指重重地點在钜鹿、河間、渤海幾個地方:“看看!這些請願書流出的地方,正是叛亂之火最旺之處!那些痛哭流涕、滿口仁義道德的大儒名士,背後就是煽動作亂、私藏兵甲的豪強!他們以為哭幾聲孔聖人,喊幾句祖製,就能讓孤的刀變鈍?讓孤的新政胎死腹中?”

曹操猛地轉身,眼中是商人特有的精算寒光與梟雄的冷酷交織:“此例絕不可開!敢觸新政、敢煽動作亂者,殺無赦!傳令曹休:钜鹿張氏,私藏袁譚潰兵,窩藏軍械,主謀及成年男丁儘誅,塢堡拆毀,婦孺流徙遼東!河間聚眾哭廟、散發檄文的儒生首腦三人,斬首示眾,其餘徒三千裡!至於渤海那些水匪……”他冷笑一聲,“查!不管背後是袁氏餘孽還是地方豪族勾結,有一個算一個,首級懸於渡口!孤要用血告訴整個河北,什麼叫規矩!”

“主公!”荀彧急忙起身,聲音帶著憂急,“殺伐過重,恐失人望,激起更大反彈!河北初定,人心如驚弓之鳥,當以撫為主,徐徐圖之!況且,田畝清丈、礦藏收歸、新學推廣,皆需人手!若儘數屠戮驅趕,無人耕作,無人開礦,無人入學,新政豈非空中樓閣?根基不穩,大廈將傾啊!”

“文若此言差矣!”未等曹操開口,郭嘉強壓下一陣咳嗽,略顯沙啞卻斬釘截鐵的聲音響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河北豪強,乃附骨之疽!不趁其根基未穩、尚未整合成勢時以雷霆手段剜除,難道要等他們養好爪子,再反咬我們一口嗎?”他蒼白的臉上因激動泛出一抹異紅,“撫?拿什麼撫?用我們辛苦收上來的田畝、礦藏再分給他們?讓他們繼續做土皇帝?此非撫民,實乃資敵!除惡務儘,方為長久之安!主公之令,正合其時!”他語速極快,說到最後,氣息急促,忍不住又劇烈咳嗽起來,慌忙用一方素白絲帕捂住嘴,指縫間隱有暗紅。

曹操的目光在郭嘉掩唇的指縫間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波瀾,隨即變得更為深沉堅定。他抬手製止了還想再言的荀彧,聲音不容置疑:“奉孝之言,孤意已決。亂世用重典,沉屙下猛藥!河北的規矩,必須由孤來立!文若的懷柔,”他看向荀彧,語氣稍緩,“孤不是不懂。流民安置,刻不容緩。孤準你擴大屯田營規模,招募流民。無主之地,優先分配給投軍有功者家眷及屯田精壯!授田,必須牢牢握在真正依附於我的人手中!此乃根基!另外,命滿寵在鄴城及諸郡城廣招通曉律法、算術之吏,不拘出身,重建郡縣法曹,將新政條令細化、昭告!讓百姓知道,跟著孤,有田種,有飯吃,有功賞!至於那些豪強塢堡圈占的礦山、鹽池、林場……”曹操眼中精光爆射,“立刻組建工官營!征募工匠和流民,全部收歸官營!大匠作,你來統籌!”

一直侍立末席、負責工械營造的將作大匠立刻出列,躬身領命:“臣遵旨!隻是……工官營急需大量精壯勞力與通曉技藝的工匠,隻怕……”

“人手?”曹操聲音斬釘截鐵,“那些依附豪強的徒附、私兵,都是上好的人力!傳令各軍,掃平塢堡後,甄彆可用者,儘數編入工官營!嚴加管束,勞作抵罪!告訴他們,在工官營出力,比給豪強當牛做馬強!乾得好,有賞,有地;敢生事,立斬不赦!”他如同一個最精明的商人,冷酷地將河北的一切資源,人力、土地、礦藏,都視為待價而沽、必須高效整合利用的資本。

“將作營新址,就選在鄴城西郊洹水之畔。”郭嘉喘息稍定,強撐著指向地圖一角,那裡洹水蜿蜒,下遊直通漳水、黃河,“水路便利,便於礦石、木材、成料的轉運。高爐、鍛造工坊、火藥碾磨場……皆需依水而建。另外,主公,鐵路……”他眼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鄴城至邯鄲,此線若通,邯鄲鐵石一日可至鄴城爐前,何其迅捷!河北之地,沃野千裡,若鋪就鐵路網,則兵鋒糧秣瞬息可至,此乃強冀鎮北之根基!當早作勘測規劃!”

曹操眼中光芒大盛,彷彿看到了鐵軌縱橫、蒸汽呼嘯的未來圖景:“鐵路!奉孝所言極是!命工官營及司天監精選通曉地理、算學之人,即刻著手勘測鄴邯線!所需圖紙標準,由奉孝定奪!”

荀彧聽著這一係列殺氣騰騰又野心勃勃的命令,看著曹操與郭嘉眼中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對“效率”和“未來”的狂熱追求,再看看地圖上那些即將被犁庭掃穴的據點,心中那“仁政”的理想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發出“嗤”的一聲悲鳴,迅速黯淡下去。他張了張嘴,最終化為一聲沉重的歎息。他知道,他的主公已經做出了選擇,一條以鐵血開道、以效率為尺、直指未來的道路。他隻能在這條路的邊緣,努力去填補那些被鐵蹄踏碎的裂隙,哪怕杯水車薪。河北的安定,註定要用無數人的血淚與白骨來換取,而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鄴城東區,一座相對清淨的院落門前,掛著一塊不起眼的木牌,上書“義濟院”三字。院內空氣彌漫著濃重的草藥辛香和消毒用的醋味。這裡本是一處荒廢的驛館,幾天前被匆匆收拾出來,成了甄宓(方晴)主持的臨時醫療點。與鄴宮大殿裡彌漫的鐵血硝煙不同,這裡隻有壓抑的呻吟、孩童無力的啼哭和醫者沉靜的安撫聲。

衣衫襤褸的婦孺擠滿了簡陋的通鋪,咳嗽聲此起彼伏。空氣汙濁。幾個粗通藥理的仆婦在甄宓指導下,小心翼翼地用沸水煮過的布巾,為病人擦拭著高熱滾燙的身體。甄宓穿著一身素淨的棉布衣裙,長發簡單挽起,罩著一條同樣素淨的圍裙,正俯身在一個劇烈咳嗽的老婦病榻前,凝神為其號脈。她麵容平靜,唯有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和眼底那抹深重的憂慮,暴露著內心的沉重壓力。

“阿婆,再忍一下,藥馬上就好。”甄宓聲音溫和,如同拂過山澗的清泉,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她從隨身攜帶的、裡麵分門彆類放滿各種草藥瓶罐和簡易手術器械的藤編藥箱中,取出一枚細長的銀針,在老婦人腕上幾個穴位輕輕刺入撚轉。老婦人劇烈的咳嗽奇跡般地緩和下來,喘息著看向甄宓,渾濁的眼中滿是感激和依賴。這雙眼睛讓甄宓想起自己曾經在急診室裡救治過的老人。

“夫人……神醫啊……老婆子這條命……”老婦人掙紮著想說什麼。

甄宓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溫言道:“阿婆莫說話,省些力氣。待會兒喝了藥,好好睡一覺。”她起身,走向旁邊臨時用門板搭成的藥台。一個年輕侍女正用小石臼仔細地研磨著幾味草藥,動作有些生疏。

“紫蘇葉三分,陳皮兩分,甘草一分……再加少許薑末。”甄宓一邊輕聲囑咐,一邊利落地將磨好的藥粉按比例混合,用溫熱的米湯調和成糊狀。“現在天寒,流民聚集,極易染上風寒。此藥雖簡,卻能發汗解表,緩解症狀。”她將藥碗遞給侍女,“小心些喂。”

侍女忙不迭應下。甄宓的目光掃過室內一張張痛苦而惶恐的麵孔,心頭沉甸甸的。這裡的病人大多源於凍餓和衛生條件的極度惡劣,小部分是之前城內外零星衝突中的傷者。她有限的藥物儲備和人力,麵對洶湧而來的病患,如同杯水車薪。更讓她憂心的是,一種不同於普通風寒、更為凶險的氣息已經在暗中蔓延。

“夫人!”一個負責登記病患的仆役匆匆跑來,聲音帶著急促,“東城剛送來的那對母子,孩子高熱已退,但那婦人……咳得更厲害了,痰中……帶血絲!”

甄宓心頭猛地一沉,快步走向角落一張新支起的病榻。榻上的婦人臉色灰敗,呼吸急促,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把肺腑撕裂,嘴角殘留著暗紅的血沫。甄宓立刻拿起聽筒(這是她根據記憶描述,由江東“航海院”工匠秘密打造,外殼是上好紫銅,內部結構極為粗糙),隔著薄薄的衣衫貼在婦人胸口。那嘶啞渾濁、如同拉扯破風箱般密集的濕羅音,讓她瞬間確定了心中那不祥的預感——肺癆(肺結核)!

在這個時代,這幾乎意味著死亡通知書!更可怕的是,它在擁擠汙穢、營養不良的流民中傳播的速度和殺傷力……

“立刻將這婦人移到後院單獨辟出的隔間!所有接觸過她的人,用烈酒淨手!處理她衣物的仆婦,必須佩戴口罩!”甄宓的聲音依舊冷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迅速下達指令。她開啟藥箱內層一個隱秘的小格,取出一小包散發著獨特黴味的深綠色粉末——這是她根據前世對青黴菌的粗淺記憶,嘗試用各種黴變物培養篩選出的原始“土黴”,效果微弱且不穩定,卻是她眼下唯一可能對抗這種絕症的東西。她小心翼翼地用刀尖刮下一點,混入湯藥。

看著婦人痛苦地服下藥汁,甄宓的心卻並未輕鬆。窗外天色已徹底暗了下來,寒風嗚咽著刮過屋頂。她能做的太少太少。藥物匱乏,真正懂醫的人手更是奇缺。她帶來的幾個侍女和仆婦,隻能做些簡單的護理。普及衛生觀念、建立隔離製度、尋找有效藥物……每一項都困難重重。而更深的憂慮如同附骨之疽——這場戰爭帶來的混亂、流離、饑餓,以及隨之而來的大規模人口遷徙和聚集,本身就是瘟疫滋生的溫床!曹操的鐵血新政,正在以另一種看不見的方式,點燃這致命的引線。她必須儘快找到郭嘉或者荀彧,這絕非一個“義濟院”能扛住的災難。她快速翻看自己的醫療日誌,在其中一頁用隻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標注著:“鄴東流民營,咳嗽帶血者增……恐發‘時疫’或‘肺癆’?症狀凶急,非時之氣…”

落款旁,畫了一個極其醒目的紅色三角。

夜色如墨,吞噬了白日最後一絲微光,也掩蓋了白日血腥鎮壓後彌漫在空氣中的恐懼與怨恨。鄴城東郊,一座外表古樸、毫不起眼的莊園深處,卻燈火通明。地下的密室內,氣氛壓抑得如同凝固的鉛塊。

數名身著華服錦袍、卻難掩驚慌與憤懣的中年男子圍坐一室,正是白日被曹休連根拔除的钜鹿張氏、河間名儒子弟以及渤海某豪族僥幸逃脫追捕的核心人物。主位上,一個麵容枯槁、眼神卻陰鷙如蛇的老者,正是暗中串聯各家的渤海豪族家主,田疇(非曆史同名人物)。他手中緊緊捏著一塊邊緣被燒灼得焦黑的碎布片,上麵用暗紅的血寫著幾個歪歪扭扭的字:“張塢破,儘誅……勿回!”

“張家……完了!”一個钜鹿張氏的旁支子弟臉色慘白,聲音帶著哭腔和刻骨的仇恨,“曹賊……好狠的心腸!塢堡被毀,男丁儘屠!婦孺……婦孺都發配遼東苦寒之地去了……這是要絕我張氏血脈啊!”

“我族叔公……在孔廟前……被當街砍了頭啊!”另一個河間的儒生打扮的青年,渾身篩糠般顫抖,眼中既有恐懼,更有對聖人受辱的悲憤,“屍體……屍體就掛在城門樓上示眾……奇恥大辱!奇恥大辱!這曹賊……是要掘了我漢家禮樂文脈的根!”

“我家的船隊……昨夜被水軍圍了!領頭的管事和幾個老把式……當場就被砍了!”渤海來的漢子一拳砸在桌上,杯盞亂跳,雙眼赤紅,“說什麼通匪!狗屁!還不是眼紅我們手裡那幾條鹽道和私港!”他壓低聲音,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瘋狂,“田公!事到如今,我們幾家,還有那些觀望的,已經被曹賊逼到絕路了!再不動手,下一個就是我們!等著被他像殺雞一樣一個個宰掉嗎?必須聯絡上袁顯思(袁譚)公子!他在塞外,還有兵馬!還有遼東的公孫家……裡應外合,纔有活路!”

田疇枯槁的手指摩挲著血書殘片,眼中陰毒的光芒閃爍不定。他緩緩掃視著麵前這些如同驚弓之鳥的盟友,聲音沙啞低沉,如同毒蛇吐信:“急什麼?曹賊這把火燒得越旺,殺得越狠,我們活命、乃至翻盤的機會,才越大!”他將血書碎片丟進炭盆,火焰瞬間將其吞噬,隻留下一縷青煙。

“他以為殺了幾個帶頭的,拆了幾座塢堡,就能斷了我們的根?笑話!河北的根,深埋在地下,盤根錯節!張家的佃戶,河間的儒生,渤海跑船的漢子們,他們的血仇,他們的失田之痛,都是我們的柴薪!”田疇的眼中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曹賊想開礦?想用流民和俘虜開礦?好啊!工官營……那裡魚龍混雜,正是我們最好的熔爐!把訊息散出去,就說工官營的苦役,比在豪強塢堡下還不如,累死餓死無人收屍!還有那些被他授田的流民、軍屬……告訴他們,那田畝賦稅重如泰山,早晚還是要收回去!那姓甄的女人開的醫館?嗬,正好!就說那裡邪氣衝天,進去的人沒幾個能活著出來!把肺癆的訊息,給我往大了傳!就說那是曹賊失德,上天降下的瘟疫!”

密室內一片死寂,隻有粗重的喘息和炭火偶爾的劈啪聲。田疇陰冷的聲音如同跗骨之蛆,鑽進每個人的骨髓:“讓流民繼續亂!讓礦工起來鬨!讓恐懼蔓延!亂到曹賊焦頭爛額,調兵四處滅火!亂到他的工官營開不下去!亂到……他後院起火!那時,”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握緊,“纔是聯絡袁顯思公子,引遼東、塞外雄兵的絕佳時機!我們要讓曹賊明白,這河北的荊棘王冠,不是那麼好戴的!要麼紮得他頭破血流,要麼……就讓他跌下王座,粉身碎骨!”

絕望的毒火,複仇的毒計,在幽暗的密室中悄然成型,如同瘟疫的種子,借著黑暗的掩護,無聲地撒向這座剛剛被血洗過的城池,撒向那些驚魂未定、茫然無措的流民聚集地,撒向正在組建、充滿了不安定因素的工官營。

魏王府深處,曹操的寢殿依舊亮著燈燭。曹操並未就寢,他披著一件單衣,正在燈下審視著幾份剛剛送達、關於工官營選址和鄴邯線前期勘測的簡報,眉頭微鎖。案頭,還堆著荀彧呈上的關於流民安置點疾疫隱憂的密報和甄宓以特殊方式加密送來的醫療日誌摘要。

殿外值夜的虎賁衛士肅立如雕像。夜色濃稠,萬籟俱寂。

就在這絕對的寂靜中,距離寢殿不遠,一處屬於高階掾屬值夜休憩的雅緻小院臥房內。司馬懿並未入睡。他僅著中衣,背對著一盞孤燈,麵對著窗外沉沉的夜色。清冷的月光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峭的背影。

白日裡主街道上那場混亂的喧囂,曹休虎豹騎碾碎一切的鐵蹄聲,郭嘉那撕心裂肺的咳嗽與指縫間的暗紅,荀彧蒼白臉上的無奈,還有那些被掛上城頭的首級……如同一幅幅破碎而充滿張力的畫麵,在他腦中反複閃現、扭曲、重組。

突然,他猛地睜開眼!

夢境那冰冷的觸感彷彿還殘留在麵板上。他夢到了狼群。不是草原上常見的狼,而是一種更加巨大、更加狡猾、眼中閃爍著土黃色貪婪光芒的巨狼!它們在漆黑的山林間無聲潛行,獠牙森白,包圍著一座孤零零燃燒的營寨。營寨裡火光衝天,人影幢幢,絕望的呼喊與野獸貪婪的嘶嚎交織在一起,刺得人耳膜生疼。他清晰地看到,幾頭最壯碩的頭狼,狡猾地避開了營寨正門最猛烈的反抗,竟從寨牆一處極其隱蔽、似乎早已被腐蝕鬆動的朽木缺口處,悄然鑽了進去!營寨內守護核心糧倉的兵卒猝不及防,瞬間被撲倒、撕裂!象征著生存根本的糧倉熊熊燃燒起來……

司馬懿深吸一口氣,夜寒之氣沁入肺腑,讓他因夢境而略顯急促的心跳緩緩平複。他走到書案前,沒有點燈,借著窗外朦朧的月光,提起了筆。墨色在宣紙上無聲暈染。

“兗州舊檔,儘速再查。”

“甄氏女,鄴東義濟院,所醫之患,源流記載,詳錄。”

“田氏,渤海鹽梟,與袁譚舊部聯絡之人,有無漏網?”

字跡在月光下顯得格外冷峻銳利。他並未寫下對夢境的任何解釋,也未提及那些模糊的預感。但每一個詞,都指向了白日喧囂之下,那些被他敏銳捕捉到的、如同朽木縫隙般不易察覺的“漏洞”。甄宓的醫館,為何病患來源如此集中?田家那隻在渤海根基深厚的老狐狸,在這次雷霆清掃中,真的如表麵一般傷筋動骨了嗎?司馬懿的筆鋒在最後一個名字上微微一頓,彷彿要將那無形的疑慮釘入紙背。他輕輕吹乾墨跡,將紙條細細卷好,塞入一個特製的細竹管內。窗欞被無聲推開一條縫隙,一隻羽毛純黑、近乎融入夜色的鴿子悄然落下。竹管被係在鴿足之上,下一刻,黑鴿振翅,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燈燭昏黃的光暈下,司馬懿的臉上沒有絲毫波瀾,隻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如同鷹隼般專注而冰冷的幽光,穿透了眼前書案上的卷宗,彷彿要洞穿這鄴城夜色下所有湧動的暗流。他的視線,似乎正落向城東那片在寒風中飄蕩著草藥氣息的區域——義濟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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