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後漢異星錄 > 第11章 規天矩地·書同文軌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後漢異星錄 第11章 規天矩地·書同文軌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赤紅的餘暉自洛陽南宮巨大的雕花窗欞斜射而入,將殿內高聳的盤龍金柱染上一層血色。曹操端坐於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案頭堆疊的奏章幾乎將他淹沒。他手中那支飽蘸硃砂的禦筆,此刻卻懸停在一張鋪開的雪浪紙上。紙上描繪著即將鑄造的新幣樣圖——“寰宇通寶”。正麵是一條威嚴蟠繞的五爪金龍,象征著至高皇權;背麵,卻並非傳統的方孔銅錢或吉祥紋飾,而是以極精細的線條勾勒出縱橫交錯的經緯網格,如同將整個大地濃縮於方寸之間。

筆尖一滴濃稠的硃砂,沉甸甸地懸在經緯線縱橫交彙的某個點上,彷彿一滴凝固的血。曹操的目光穿透紙背,穿越殿宇,落向這片廣袤而躁動的帝國。書同文,車同軌,統一度量衡與貨幣——這本是曆代雄主夢寐以求的極致權柄,是帝國肌體融為一體的筋骨血脈。他合上眼,耳邊彷彿有無數細碎而頑固的聲響正從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傳來:竹簡翻閱的沙沙聲,算盤珠子劈啪作響的撞擊聲,市井集市上古老量具摩擦的刺耳聲,還有那些用不同口音、不同腔調誦讀著不同版本經典的低語……

“陛下,”內侍總管王垕趨步近前,聲音壓得極低,卻清晰地穿透殿內的沉靜,“各州郡推行新製的第一旬急報已整理完畢。”

曹操緩緩睜開眼,深邃的眼底沒有絲毫波瀾,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他沒有看王垕,目光依舊鎖在那滴將落未落的硃砂上。“念。”

王垕展開一份以特殊加密符號書寫的簡報文牒,字句流暢地流淌出來:“南陽郡,新設‘正字官’三人,於郡學宣講新頒《常用字正體表》,郡中三老聯名上奏,指摘新字缺筆少劃,有辱聖賢,言辭激烈。郡守已申飭安撫,然學童習練新字者不足三成,民間私下謄抄舊本之風甚熾。”

“巴郡魚複縣,新頒銀製標準‘官鬥’、‘官升’各一具。縣中大賈田氏,藉口新鬥升形製有異,舊有契約無法厘清,煽動糧商罷市三日。輿情洶洶,縣令強力彈壓,田氏已下獄待審,然市麵米價較新製推行前已漲兩成。”

“會稽郡山陰,新鑄‘寰宇通寶’樣錢運抵官庫。郡內豪族周氏,串聯錢莊、典當行七家,拒收新錢兌換,仍以舊五銖錢及前朝雜錢為市麵流通主幣。言新錢輕薄,金質不足,實乃朝廷盤剝……”

一條條奏報,如同無數根冰冷的鋼針,刺向帝國試圖強行融合的血肉。阻力如預料般洶湧而來,來自地方豪強的陽奉陰違,來自士林清流的固執守舊,更有根植於億萬黎庶習慣深處那千年不改的惰性。每一個字都在無聲地呐喊:舊日的藩籬,豈是輕易可以拆毀?

曹操的手指,不經意間在紫檀禦案光滑冰涼的表麵上輕輕敲擊了一下。那滴積蓄已久的硃砂終於墜落,“啪”地一聲,精準地滴落在圖紙上經緯線交彙的節點。圓潤飽滿的一點深紅,瞬間在紙麵暈開一小片,彷彿一枚刻進大地的帝國印璽。

“發廷寄。”曹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鐵石墜地,不容置疑,“著禦史台、廷尉府,遴選精乾官吏,分赴各州郡。凡陽抗新製、煽惑民心、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者——無論士紳豪商,立鎖拿問罪!阻撓正字官推行新字、私授舊學者,以悖逆論處!再令戶部、工部,速調撥足額新製度量衡器與新錢,由各州駐軍護送,直抵郡縣官庫!著大將軍府行文各鎮,兵馬備勤,但有聚眾抗法、暴亂滋事者,”他的目光掃過地圖上那幾個躁動不安的點,最終停留在徐州廣陵郡的位置,那裡用朱筆特彆圈注了一個細微的標記,“剿!”

幾乎在曹操朱筆圈點徐州的同時,千裡之外的潁川陽翟,這座以文風鼎盛聞名天下的古城,一股無形的寒流正悄然席捲著本應書聲琅琅的書院。潁川書院,這座由幾大世家合力維持的學術聖地,此刻彌漫著一種凝重而壓抑的氣氛。

書院最深處,古柏掩映的靜思齋內,炭火盆燒得正旺,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寒意。須發皆白、背部微駝的蔡邕,此刻正被一群麵色鐵青、身著儒衫的老者圍在中間。他麵前的桌案上,攤開著數冊墨跡猶新的書卷,正是他耗儘心血主持編纂完成的《蒙學初階》新版。淡黃色的桑皮紙封麵,用遒勁的楷體書寫著書名,簡潔而莊重。

“伯喈公!”為首的一位清瘦老者,顴骨高聳,正是潁川陳氏家主陳紀,他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枯瘦的手指幾乎戳到蔡邕案上的書頁,“此乃斷我文脈,絕我聖學!《孝經》開篇‘仲尼居,曾子侍’何其尊貴典雅?你竟敢以‘孔子坐著,學生曾參站在旁邊’這等俚俗村語直譯代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此等訓誡金玉之言,竟被你全篇刪汰!更有甚者,竟將《孟子》中‘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這等微言大義之句也一並抹去!此非啟蒙,實乃惑眾!毀經滅聖,莫此為甚!”

他胸口劇烈起伏,指著那刪減處的空白,彷彿那裡盤踞著噬咬聖賢的毒蛇。

另一位麵色紅潤、體態略顯富態的老者,荀氏的代表荀緄(荀彧叔父),雖未像陳紀那般激動,語氣卻更為沉痛,帶著世家特有的矜持與不容置疑的權威:“伯喈兄,你我皆浸淫經典一生。聖賢微言,字字珠璣,豈容纂易?此新本,行文直白如市井俚語,所選篇章,儘是農桑稼穡、百工技藝、律法算數之實用瑣屑,更有甚者,竟將女子紡織之技也納入其中!長此以往,童子隻識錙銖,不解大義,隻知利己,不明天道!教化之本安在?這與朝廷所倡‘書同文’,弘揚華夏天道精粹之旨,豈非南轅北轍?此等離經叛道之書,若流佈天下,我輩有何麵目見九泉之下至聖先師?”

憤怒與失望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箭矢,從四麵八方射向靜坐的蔡邕。齋內隻有炭盆中偶爾爆出的細微劈啪聲,以及老者們壓抑的喘息。窗欞外,幾片枯葉打著旋兒,被深秋的冷風卷落,無聲地貼在糊著素紙的窗格上。

蔡邕緩緩抬起頭。他的臉上布滿了深深淺淺的老人斑,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深邃,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與不為所動的執著。他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過嶄新的書頁,那上麵散發著淡淡的墨香和紙張的清氣。

“諸公,”他的聲音蒼老而平和,卻有著磐石般的穩定,“老朽編此新本,非為毀經滅聖,實為敷蒼生之急用,應天下之新變。昔時竹簡繁重,縑帛價昂,文字為世家所專,聖賢之言藏於高閣,百姓終身不聞大道。今帝國一統,寰宇欲開,豈能再令千萬童子,皓首窮經於佶屈聱牙之間,耗費十數載光陰,僅得識千餘古字?習得些微章句?”

他拿起那本被指摘得最為厲害的《蒙學初階》,翻開一頁,指著上麵清晰工整的楷體字和圖釋:“此新字,筆畫省簡,結構方正,孩童習之,事半功倍。所選篇章,農桑稼穡,關乎黎庶溫飽;律法算數,乃處世立身之基;百工技藝,為富國興邦之本。至於《孝經》、《孟子》,其尊親敬長、仁政愛民之精魂,已化入‘友愛’、‘誠信’、‘儘責’諸篇目之中闡述,其義未損,其理猶在,隻是更直指人心,便於童子領會踐行。老夫刪削者,非是義理,乃是那些流於空談玄虛、不切實務的繁文縟節!女子紡織,亦民生所係,納入其中,有何不可?難道非要閉門空談心性,纔算教化?”

他環視著眼前一張張因憤怒或驚愕而扭曲的麵孔,語氣沉凝如鐵:“此乃攝政王與尚書台共同頒定的國本之策!非老朽一人之意!文字,當為開啟民智之鑰,非士族獨享之璧!若天下童子皆能一年識得常用之字,三年粗通文墨,能讀佈告,能書契據,能明事理,此乃帝國萬世之基!強似皓首窮經,培養出千百個隻知尋章摘句、不通世務的腐儒!諸公捫心自問,如今這天下,是更需要知曉‘身體發膚’為何不能損的君子,還是更需要能丈量田畝、計算糧賦、讀懂律令、使用新式農具的實學之才?”

蔡邕的聲音並不高亢,卻字字千鈞,敲打在靜思齋每一個角落,也敲打在陳紀、荀緄等人的心頭。他那句“培養出千百個隻知尋章摘句、不通世務的腐儒”,如同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某些人極力維護的體麵與根基。

陳紀的臉由鐵青漲成了紫紅,指著蔡邕:“你…你…狂悖!”

他手指劇烈顫抖,後麵的話卻噎在喉嚨裡,化作一陣猛烈的嗆咳。荀緄臉色也極其難看,嘴唇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再說出什麼有力的辯駁。齋內陷入一種更為難堪的死寂。蔡邕的目光平靜地掃過眾人,不再言語,隻是慢慢地將攤開的《蒙學初階》合上,動作沉穩而堅決。窗外的風聲似乎更緊了。

鄴城,這座新興的帝國北方心臟,正沉浸在一股混合著喧騰與混亂的奇特氛圍中。寬闊筆直的朱雀大街兩旁,新開的商鋪如雨後春筍,掛著“新式度量衡指定校準處”、“寰宇通寶兌換點”等醒目招牌。巨大的蒸汽吊車在遠處工地上吼叫著,將成捆的鋼梁吊起,鐵軌正沿著規劃好的路線向城外延伸。然而,在這片生機勃勃的熱鬨之下,一股源自舊日血脈的惶惑與抵觸,在商賈巨室的深宅大院和店鋪櫃台間無聲地流淌、發酵。

鄴城最大糧商,“裕豐行”那氣派非凡的後堂內,氣氛卻降到了冰點。空氣彷彿凝固了,隻有檀香在青銅獸爐中絲絲縷縷地燃燒,散發出沉悶的香氣。

糧行東家王百萬,一個麵團團、富態十足的中年人,此刻卻麵色灰敗,豆大的汗珠不斷從他那光潔的額頭上滾落,浸濕了上好杭綢衣襟的前襟。他肥胖的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腰間一枚價值連城的羊脂玉佩,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麵前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桌案上,堆積如山的賬冊幾乎要將他淹沒。這些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書寫的賬簿,是他王家幾代人財富積累的見證,也是他賴以掌控鄴城乃至河北糧市的根本。每一頁,都清晰地記錄著“石”、“斛”、“鬥”、“升”這些沿用了幾百年的單位,以及與之繫結的、約定俗成的浮收折損規則。

而此刻,兩份代表著無上權威的器物,如同兩把閃著寒光的利刃,平靜地擺放在這堆賬冊的最高處。

左邊,是一具造型簡潔流暢、分量十足的銀鬥,內壁光滑如鏡,底部清晰地鐫刻著工部監製的銘文和精確的容量刻度“十升”。右邊,是一柄亮澄澄的黃銅直尺,同樣刻著工部銘文和精準的“一尺”刻度。這兩件器物,如同來自異域的冰冷方碑,散發著銳利而陌生的光芒,瞬間映照出王家所有賬簿的根基——那延續了幾代人的、在“石斛鬥升”之間巧妙騰挪、摻雜使假的空間,正在寸寸崩塌。

荀彧就坐在王百萬對麵。他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鶴氅,在滿室的珠光寶氣和堆積的財富中間,顯得格外清臒挺拔。他臉上沒有任何咄咄逼人的神情,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瞭然和平靜如水的威嚴。

“王東家,”荀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賬冊堆疊的沉寂,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在玉盤上,“工部頒製,‘寰宇升’即此銀鬥所容,十升為一鬥,十鬥為一石。舊製一‘斛’,容十鬥,然各地大小不一,百弊叢生。自即日起,‘斛’字廢用,天下糧賦、市易,概以‘石’、‘鬥’、‘升’新製為準。舊契舊賬,凡涉度量者,須依此新器,重核厘定。”

他微微一頓,目光掠過王百萬那汗涔涔的臉和桌案上幾乎搖搖欲墜的賬冊山,語氣依舊平穩無波:“令郎前些日子在城南新設的‘寰宇通寶’兌換點,以舊製‘斛’量新收之糧,折為新錢,數目似有不妥。戶部清吏司已著人覈算,數目差額,不小。”

他沒有點出具體數字,但“不小”二字已足以讓王百萬渾身肥肉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荀…荀尚書!”王百萬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哭腔,幾乎是撲到了桌案前,險些撞倒那精巧的銀鬥,“您…您明鑒啊!非是小人抗命,實乃…實乃積習難改!鄴城行商,幾十年、上百年,誰不是這般記賬?誰不是這般摺合?舊斛與新鬥,這…這中間差著不止半成呐!小人庫中存糧數十萬石,若全按新器重核,這…這賬麵上頃刻便是虧空巨萬!小人如何向族中交代?如何向各分號交代?還有那些依循舊契來繳糧的莊戶…這…這整個買賣的盤口,可就全亂了套了!行市非崩不可啊!”

他聲淚俱下,彷彿末日降臨。

荀彧靜靜地看著他,眼神裡沒有一絲波瀾,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他伸出手指,拿起那柄冰冷的銅尺,輕輕點在賬冊最上麵一本翻開的內頁上。那頁記錄的是一筆數額巨大的陳糧入庫,使用的單位赫然是“大斛”。

“積習?盤口?”荀彧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窗外驟然颳起的北風,帶著刺骨的寒意,“朝廷頒行新製,要的就是打破這層層盤剝、各自為政的積習!要的就是砸碎你們這些盤踞地方、上下其手的盤口!度量不一,則吏可徇私,商可作偽,民無所依!你裕豐行,仗著舊製模糊,借‘斛’容量不一之便,收糧以大斛,出糧以小斛,低進高出,年複一年,盤剝了多少農戶的血汗?又借浮收折耗之名,侵吞了多少官倉公糧?”

他每說一句,王百萬的臉色就慘白一分,身體抖如篩糠。

“如今新器在此,毫厘分明!舊賬虧空?”荀彧將銅尺輕輕放回銀鬥旁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房間裡卻如同驚雷,“那是你咎由自取!是你們這些依附舊製吸血的蠹蟲,該付出的代價!此乃國法,非是商賈間的討價還價!今日之言,本官隻當曉諭爾等利害,令爾等速速自清。若再心存僥幸,巧言令色,暗中阻撓……”

荀彧的目光掃過王百萬慘白如紙的臉和桌案上那堆象征著過往榮華與罪孽的賬簿,聲音斬釘截鐵,不留半分餘地,“自有廷尉府的枷鎖與詔獄的囚籠,來幫你厘清這舊賬!”

最後一字落下,如同鐵錘砸在冰麵。王百萬雙腿一軟,肥胖的身軀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麵無人色。桌案上堆積如山的舊賬冊,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末路的絕望,發出細微而沉悶的傾軋聲,最上麵幾本終於支撐不住,轟然滑塌下來,砸落在地,揚起一片微塵。

徐州,廣陵郡治所。

這座地處南北要衝、自古富庶的城池,此刻正經曆著前所未有的混亂風暴。城中心新設的“寰宇通寶”兌換處,本是白牆灰瓦、門庭開闊的新式建築,象征著帝國統一的金融血脈。然而此刻,它卻成了混亂與憤怒的暴風眼。

兌換處那朱漆大門和描著金邊的牌匾上,布滿了肮臟的泥塊擊打留下的汙跡和凹陷。門前的石階下,碎裂的陶罐瓦片鋪了一地,混雜著傾倒的米糧、被撕碎的舊式契據和佈告殘片。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塵土味和一種恐慌發酵的酸腐氣息。

人潮洶湧,聲浪滔天!足有上千人擠在兌換處前的廣場和相鄰的幾條街道上,黑壓壓一片,如同沸騰的怒海。其中不少人攜帶著麻袋或籮筐,裡麵裝著他們畢生積蓄的舊幣——沉甸甸的漢五銖、鏽跡斑駁的剪輪錢、甚至更古老厚重的刀布幣。他們大多是城中普通的糧販、布商、小作坊主,靠著一枚枚銅錢積累起微薄的家業。然而此刻,他們臉上寫滿了驚惶、憤怒和被欺騙的絕望。

“憑什麼?!!憑什麼說俺家這祖傳的‘半兩’就不值錢了?官家一句話,比磨盤還重,就要把俺攢了半輩子的錢變成一堆廢銅?”

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布商,雙手死死護住懷裡一個沉甸甸的粗布包裹,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兌換處緊閉的大門,嘶聲力竭地吼叫著,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就是!官家說收就收,說換新錢就換新錢!那新錢又輕又薄,俺拿一百斤舊錢換回來不到十斤!這跟明搶有什麼兩樣?俺們小本生意,還怎麼活?”

旁邊一個糧販將手中的半袋舊錢狠狠摜在地上,銅錢嘩啦啦滾了一地,引來一陣騷動和爭搶。

“還有那新升新鬥!俺家祖傳的鬥,用了三代人了!官家派來的衙役,拿著那個亮閃閃的鐵家夥,往俺家糧堆上一量,硬生生說俺少繳了半成!天殺的!俺那鬥就是這個口子!祖祖輩輩都是這麼量!官府這是要逼死俺們老實種地的!”

恐慌與憤怒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蔓延、疊加、失控。人群中,幾個眼神遊離、穿著相對體麵卻又刻意隱藏在人群後方的身影,正用眼神互相傳遞著某種訊號。隨著一聲尖利刺耳的呼哨不知從哪個角落響起,原本擁擠喧鬨的人群彷彿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沸水,瞬間炸開!

“砸了這黑店!搶回咱們的血汗錢!”

“官府不讓我們活!我們也跟他們拚了!”

“衝進去!砸爛那些新秤新鬥!那都是吸血的妖魔!”

瘋狂的呐喊撕裂了空氣。無數被怒火和絕望衝昏頭腦的人,像決堤的洪水,紅著眼睛,揮舞著拳頭、扁擔、甚至從地上撿起的碎石爛瓦,嚎叫著衝向那象征著新秩序的兌換處!守衛在門前的十幾名衙役和維持秩序的郡兵,如同暴風雨中的幾片樹葉,瞬間就被這洶湧的人潮徹底淹沒、衝垮!慘叫聲、喝罵聲、打砸聲、門窗碎裂的刺耳聲響混成一片!

兌換處厚重的新造木門在無數隻拳腳和粗重木棍的撞擊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向內倒塌!憤怒的人群如同黑色的洪流,裹挾著恐懼和破壞欲,咆哮著湧入了原本整潔有序的大堂。櫃台被掀翻,嶄新的賬簿被撕碎拋灑,銀光閃閃的標準度量衡器具被狠狠砸在地上踐踏,盛放新錢的木箱被撬開,閃爍著黃銅光澤的“寰宇通寶”如同廉價的石子般被哄搶、拋擲!

混亂如同失控的野火,迅速向四麵八方燎原。幾個被擠在牆角、衣衫淩亂的夥計,臉上帶著血痕,驚恐地看著這末日般的景象。其中一人,趁著混亂,連滾帶爬地從後門溜了出去,瘋了似的朝著郡守府的方向狂奔。他身後,兌換處的大堂深處,火光猛地騰起!不知是誰點燃了散落的紙張或引燃了燈油,橘紅色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木質的櫃台和梁柱,濃煙滾滾而出,將混亂的廣場映照得一片血紅。

火勢在混亂中迅速蔓延,很快便引燃了兌換處隔壁的一座庫房,那是臨時存放收繳上來舊式度量衡器的地方。堆積如山的舊木鬥、木升、大小製式混亂的木尺、石權在烈火中劈啪作響,升騰起混雜著各種材質的焦糊氣味,彷彿一場為舊時代量具舉行的盛大而悲愴的火葬。濃煙滾滾,如同巨大的黑色幡旗,直衝布滿陰雲的廣陵城上空。

這股濃煙,如同末日降臨的狼煙,不僅籠罩了廣陵城,更以驚人的速度和烈度,沿著新鋪設不久的電報線路,化作一串串冰冷致命的電碼,刺破了帝國中樞的寧靜夜空。

洛陽,南宮。

深沉的夜色包裹著這權力的心臟。曹操並未安寢,禦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他披著一件玄色常服,站在巨大的山河輿圖前,目光銳利如鷹隼,一寸寸地掃視著帝國廣袤的疆域。地圖上,一條條象征新鐵路的朱紅細線,一個個代表新設電報中轉站的墨點,以及那些標注著新製推行重點區域的青藍色圓環,共同勾勒出一張正在加速收緊的恢弘巨網。

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打破了夜的死寂。內侍總管王垕幾乎是踉蹌著衝入禦書房,手中緊緊攥著一份剛剛譯出的電文紙卷,臉色蒼白如紙,連呼吸都帶著恐懼的顫抖。

“陛…陛下!廣陵…廣陵八百裡加急電報!”王垕的聲音因為極度的驚駭而變得尖利刺耳,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雙手將那份還帶著電訊房特有氣味的紙卷高高舉過頭頂,“暴民…暴民作亂!聚…聚眾數千!強闖‘寰宇通寶’兌換處!打…打傷官吏衙役數十!哄搶新錢!縱…縱火焚燒官署及舊器庫房!火勢…火勢衝天!城中…城中已大亂!郡守急報,恐有…恐有大變!請…請旨定奪!”

王垕的聲音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淬了毒的冰淩,狠狠紮入這深宮的骨髓。

曹操霍然轉身!

燭火在他身後投下巨大而搖晃的身影,幾乎籠罩了半幅地圖。他沒有立刻去接那份電文,隻是猛地一步跨到禦案前,寬大的袍袖帶起一股勁風,將案頭堆積的其他奏章掃落在地,發出一陣嘩啦的噪音。他俯身,目光如電,死死鎖定了山河輿圖上徐州廣陵郡的位置!

地圖上,代表廣陵的那個點,彷彿被王垕口中那“衝天大火”點燃了,正在曹操的瞳孔裡劇烈地燃燒、跳動!這團火,不僅僅燒在廣陵城,更燒在了他試圖強行焊接的帝國筋骨之上!它燒掉的,是剛剛樹起的“通寶”威信,是新度量衡的權威,更是書同文、車同軌這宏圖偉業最為脆弱的開端!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混合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暴怒,從曹操的脊柱直衝頂門。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這張巨大的、無形的、由萬千舊習與頑固利益編織而成的巨網,正從四麵八方同時勒緊!廣陵的烽火,不過是撕開的第一道裂口!他幾乎能聽到,在這同一片深沉的夜色下,帝國的東南、西北、中原腹地…無數個角落,那些抗拒變革的暗流,正因廣陵這把火而蠢蠢欲動,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餓狼!

整個禦書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王垕極力壓抑的粗重喘息聲。

曹操緩緩直起身,寬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冰冷的紫檀木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頭的筆架嘩啦作響,那支朱筆滾落在地。

“傳旨!”他的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奔湧的熔岩,蘊含著摧毀一切的狂暴力量,卻又被強行壓製在冰層之下,每一個字都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令徐州刺史劉岱:即刻封鎖廣陵四門!凡參與哄搶、縱火者,無論首從,就地鎖拿!有持械反抗者,格殺勿論!著駐徐州奮武將軍曹純:點本部驍騎營三千精騎,星夜馳援廣陵!抵達之日,全城戒嚴!徹查煽動為首之奸徒,務求斬草除根!凡與暴亂有牽涉之地方豪強、囤積舊幣舊器之商賈…查實一家,抄沒一家!其家產,儘數充作新製推行之資與撫恤傷亡官吏之費!”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再次掃過地圖上廣陵那個點,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殘酷:“朕要廣陵三日之內,再無半點‘舊製’之音!朕要這把火,燒儘所有擋在‘規天矩地’之路上的枯枝敗葉!更要讓天下人看看,逆勢而為,是什麼下場!”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