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異星錄 第2章 議堂風雲·民意初聲
議政大殿那扇沉重的、鑲嵌著青銅鉚釘的巨門在身後合攏,隔絕了外界模糊的喧囂。門軸發出的悠長呻吟,如同一個遲暮巨人的歎息,回蕩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曹操——如今帝國皇帝曹丕身後最核心的樞密使,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挺直的背影在冬日的晨光裡拖出長長的影子,腳步落在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金磚地麵上,發出規律而冷硬的篤篤聲,像是某種永不停止的計時器。
剛才殿內關於《寰宇帝國基本法》中那繁複到令人頭疼的央地權力劃分條款的爭論,每一句都清晰地刻在他腦中。那些條文不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化作了冀州豪強不滿的麵孔、荊州官員步步為營的試探、涼州駐軍將軍對軍需調撥遲遲未定的焦躁等待……他微微閉了閉眼,試圖驅散那些具體場景帶來的壓迫感。效率,最優解,精確的權責劃分。
這些由他程式設計師靈魂帶來的本能追求,在治理一個史無前例的龐大帝國時,卻如同試圖用一套程式碼去囊括整個混沌宇宙的執行規則般力不從心。矛盾不是漏洞,是係統固有的複雜性本身。他需要新的演算法,而演算法需要資料支撐——來自更廣泛層麵的資訊。
“陛下口諭,諮議院首議將於午時初刻在‘明理堂’舉行。議題已定,為‘製造局勞工之權益保障’。”
一名身著深青色侍從官袍服的內侍無聲無息地出現在甬道側方,垂首稟報。
“知道了。”
曹操腳步未停,隻從喉間擠出極簡的回應。勞工權益保障?
曹丕——這位年輕皇帝比他預想的更加敏銳。當朝堂糾纏於頂層權力的蛋糕分割時,曹丕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支撐整個帝國工業巨塔的基石。基石不穩,再輝煌的塔尖也會崩塌。這的確是一個切入社會深層肌理、觀察帝國新血脈流動的最佳視窗。
他下意識地加快步伐,走向皇城東北角那座新落成的、帶有明顯帝國“新風格”的建築——明理堂。不再是傳統宮殿的飛簷鬥拱,而是采用了更加簡約的幾何線條,巨大的拱形玻璃窗將冬日的陽光大片地引入。實用,透明,開放。
這些他曾極力倡導的理念,此刻化為實體,矗立眼前。
午時未到,明理堂外已是人聲鼎沸。這景象,即使以曹操的閱曆,也感到幾分陌生。高大的青石台階之下,寬闊的廣場彷彿被無形的溝壑分割。一側是早已停滿的各色華貴馬車,裝飾著家族徽記的車簾垂落,偶爾掀開一角,露出朝中諸公或衣冠楚楚的富商大賈矜持而略帶審視的臉龐。仆役們安靜地垂手侍立,保持著肅穆的距離。
而巨大台階的另一側,則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湧動著生命力的海洋。成百上千的人聚集在那裡,絕大多數是男人,青壯年居多。他們穿著染有洗不掉油汙的短褂,露出粗糙有力的臂膀,臉龐被爐火和陽光打磨得黝黑發亮,指節粗大,帶著長年累月與鋼鐵、煤炭、蒸汽機器搏鬥的痕跡。他們或站或坐,更多的是焦灼地來回踱步,低聲交談著,嗡嗡的議論聲彙聚成一片低沉的潮汐,拍打著明理堂的基石。他們的眼神裡混雜著疲憊、憤怒,以及一絲被召集於此、彷彿能決定自己命運的、不敢置信的希冀。人群之中,隱約可見一些臂纏布條、神情更加激憤沉毅的人,正被工人們簇擁著,低聲而快速地佈置著什麼——他們是各個工廠裡推舉出的工人代表,或是新冒頭的工會組織者。
明理堂那扇比正殿小不了多少的、鑲嵌著透明平板玻璃的大門敞開著,台階之上,兩排身著嶄新製式深藍軍服、佩戴“寰宇近衛”臂章的衛兵肅立,儀仗般的長戟在陽光下閃著寒光,將無形的秩序線牢牢劃開。空氣裡彌漫著劣質煙草、汗水和冬日清冽寒氣的混合味道,還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屬於新興工業區人群聚集的躁動氣息。
曹操並未走正門,而是從側廊的一道不起眼小門悄無聲息地進入。門內是一條光線稍暗的通道,牆壁厚實,隔音極好,瞬間將外界的喧囂壓低了一個量級。他沿著通道快步上行,推開一扇包著深色皮革的門,眼前豁然開朗。
他置身於明理堂最高層,一個懸挑而出的、半圓形的瞭望迴廊。迴廊前方是一整麵巨大的、近乎落地的單向玻璃牆,如同一個冷眼旁觀的巨人之眼,能毫無遮擋地俯瞰整個議場,而議場中人卻無法窺知迴廊的存在。玻璃下方邊緣,巧妙地安置了一排精巧的黃銅傳聲筒,確保迴廊裡的人能清晰捕捉議場內的每一聲辯論。
此刻,迴廊裡並非隻有他一人。一個身著素雅深青色錦袍、發髻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身影,正背對著他,靜靜佇立在玻璃牆前。正是蔡琰——帝國崇文館大學士。
“蘇清,”
曹操走到她身旁,習慣性地用了她在穿越者內部的名字,聲音低沉,“下邊情形如何?”
蔡琰沒有回頭,目光依舊穿透單向玻璃,落在下方正在逐漸就座的人群上。“如你所見,山雨欲來。”
她的聲音平靜,帶著曆史學者特有的洞察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三方的代表都已入場,涇渭分明。火藥味隔著玻璃都聞得到。”
曹操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巨大的圓形議場中心,是一個漆成深紅色的木質講壇。圍繞著講壇,是呈扇形階梯狀向上延伸的議員席。此刻,席位上已有約七分滿。最靠近講壇的下層核心區域,坐著的幾乎全是身著各色精美朝服或華貴常服的官員、貴族、世家家主以及那些廣有工廠田產的富商巨賈。他們氣度沉穩,神態或倨傲或矜持,彼此間低聲寒暄,交換著心照不宣的眼神,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利益同盟圈,散發著無形的權勢壓力。曹操在人群中看到了司空王朗、司徒華歆等重臣的麵孔,也看到了洛陽最大的紡織工廠主張百萬那肥胖的身軀擠在座位上,正用手帕擦著額頭的細汗。
與他們隔開幾個空位,在扇形議席的中層稍偏上區域,坐著另一群人。他們人數不多,服飾相對整潔但明顯簡樸,氣質更偏文雅或書卷氣。為首的正是幾位聞名帝國的大學者,如主持太學的鄭玄弟子趙商,還有幾個規模稍小但以開明和產品質量精良著稱的工坊主。他們神情嚴肅,帶著明顯的憂慮和思索,氣氛顯得謹慎而克製。曹操注意到蔡琰的得力助手、負責帝國工部技術改良的年輕人馬鈞也坐在其中,正埋頭翻看一疊厚厚的資料。
而位置相對偏遠、靠近扇形頂端的上層區域,則坐著此次議會最關鍵的第三方——十餘名勞工代表!他們穿著漿洗得發白、有些地方還打著補丁、但儘量整潔的工作服,如同誤入天鵝群的黑鴨子,侷促不安地坐在那些寬大舒適的雕花木椅上。他們粗糙的手掌無處安放,黝黑的臉龐緊繃著,眼神在那些衣著華貴、氣度儼然的上位者身上掃過時,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戒備、敵意,以及一絲深藏的不安。他們大多沉默著,隻有最前排那個身材魁梧、臉上帶著一道醒目灼傷疤痕的漢子(似乎是鄴城最大機械廠推舉的代表),正低聲向身旁幾個同樣緊張的同伴交代著什麼,拳頭不自覺地握緊。
“世家財閥為一端,中間派學者和小工坊主為緩衝,勞工代表為另一端。”
曹操的目光銳利如刀,迅速分辨著場中格局,“壁壘森嚴。曹丕……陛下這一步棋,是把自己架在了火山口。”
他心中飛快模擬著可能的發展路徑,各種衝突模型在腦中急速構建。
“不止是陛下,”
蔡琰終於微微側過臉,她清亮的眼眸裡映著下方議場的光影,“是整個帝國。工業化這頭巨獸放出來了,它需要血肉供養,也需要韁繩束縛。今天這場辯論,就是為帝國這具新生的、鋼鐵鑄造的軀體,第一次嘗試量體裁衣。”
她停頓了一下,聲音更低,“我們帶來的‘現代’,在這裡與‘古代’最頑固的利益和倫理根基,迎頭相撞。沒有教科書可以參考。”
就在這時,下方議場入口處傳來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一個身著月白色太醫常服、身姿挺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甄宓——帝國太醫令方晴。她沒有走向任何議員席,而是徑直走到了議場內側靠牆位置,一個專門為記錄官和旁聽要員預留的區域坐下。她的動作乾脆利落,落座後便開啟隨身攜帶的硬皮筆記本,取出筆,神情專注而平靜,彷彿這裡不是唇槍舌劍的戰場,而是一個需要精確記錄症狀和病理的病房。她身邊,幾名太醫院的年輕吏員也迅速就位,開啟記錄簿。
曹操的目光在甄宓臉上停留了一瞬。她似乎察覺到了來自高處的注視,微微仰頭,朝著單向玻璃的方向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她的眼神傳遞出明確的資訊:她來此是要用醫生的眼睛,記錄下這場社會“疾病”的每一個表征,為未來的“診療”積累第一手的“臨床”資料。
“肅靜——!皇帝陛下駕到——!”
隨著司禮監一聲洪亮而極具穿透力的唱喏,如同無形的冰水潑入沸油,整個喧鬨的議場瞬間死寂!所有的交談、低語、議論戛然而止。千餘道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議場最前方那道高聳的、鋪著明黃色繡龍錦緞的門簾。
門簾被兩名高大魁梧的執金吾衛士緩緩向兩側拉開。
帝國皇帝曹丕,身著一襲玄色常服,僅在領口袖緣繡著精細的龍紋,步履沉穩地走了出來。沒有繁複的儀仗,沒有山呼海嘯的萬歲聲。年輕的天子麵容沉靜,甚至帶著一絲超越年齡的冷峻。他沒有走向議場正中的鎏金龍椅(那是象征皇權的存在),而是在龍椅左側下方,一個相對簡樸、但位置同樣尊崇的席位上落座。這個姿態明確無誤地宣告:今日,他是這場關係帝國根基辯論的召集者、見證者,更是最終決策者,但他首先願意傾聽議場的“公議”。
樞密使曹操、崇文館大學士蔡琰等幾位核心重臣,無聲地出現在皇帝身後兩側的陰影中,如同磐石。
死寂般的空氣凝滯了數息。
“諮議院首次議事,開——始——!”
司禮監的聲音再次響起,撞碎了寂靜的薄冰。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後,議席底層那片華服錦繡的區域,一位須發皆白、麵容清臒的老者緩緩站起。正是五經博士、出身潁川名門的鐘繇。他整理了一下深紫色的朝服廣袖,動作帶著千年禮法浸潤出的從容韻律。
“陛下,列位同僚。”
鐘繇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金石般的質地,在精心設計的穹頂下回蕩,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耳中,包括頂層瞭望迴廊中的曹、蔡二人。“今日所議,關乎‘勞工權益’。此‘權益’二字,老臣深覺……刺耳。”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全場,在那些勞工代表身上停留了一瞬,帶著冰冷的審視。
“自古及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綱常有序。工者,以其勞力換取雇主之酬,本屬天經地義,契約所定。何謂‘權’?權在雇主,責在守諾。何謂‘益’?益在酬金,足額即安。此乃天道倫常,聖人教化之基!”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我煌煌寰宇帝國,承天命而立,興百工而強,此乃千秋偉業!然其根本,在於人心安定,在於上下有序!若動輒以‘權’、以‘益’煽惑工民,使其忘本分、生貪念、索求無度,則人心浮動,秩序何存?百工之興,恐成百禍之源!”
“然!”
他身旁,洛陽大工場主張百萬立刻挺著肚子站了起來,聲音洪亮,充滿了商賈獨有的直白與急迫,“鐘博士所言,實乃金玉良言!陛下,各位大人!不是我們這些辦廠的人心黑!當下什麼光景?工部新規,要建什麼‘安全護欄’,要開什麼‘通氣大窗’!各處都在大興土木!鐵料貴,煤價漲,工錢更是年年往上躥!這成本,跟坐了衝天炮仗似的!再要給工人加錢,再要縮減工時?那還開什麼工坊?不如關門大吉,大家回鄉下種田算了!”
他攤開肥厚的手掌,一臉委屈和苦悶:“外頭那些人,隻看見煙囪冒煙,以為我們賺了多少金山銀山。誰知道我們的難處?機器要錢買,材料要錢運,銷路還得自己去爭去搶!如今競爭這麼激烈,波斯、天竺的貨,用他們那些不值錢的工人做出來,也往咱們的地盤上湧!再加碼,這不是逼著我們這些老實做買賣的把自己的根刨了,把飯碗砸了嗎?他們隻想要更多,可誰來管我們的死活?這‘權’,這‘益’,不能隻向著一頭偏啊陛下!”
張百萬這番帶著濃烈市井氣息、夾雜著具體數字和抱怨的陳情,雖然粗鄙,卻比鐘繇引經據典的訓誡更直接地擊中了場中許多工坊主和保守派的心坎。底層議席傳來一片嗡嗡的讚同聲,不少人頻頻點頭,臉上寫滿了“深有同感”。矛頭巧妙地指向了工部(背後是蔡琰代表的改良派)的“不切實際”的要求,以及外部競爭的壓力,將“勞工權益”的要求直接等同於砸碎現有生產結構和所有人的飯碗。恐懼和利己,是最原始的同盟粘合劑。
議場的氣氛瞬間繃緊,無形的壓力如同實質,沉甸甸地壓向上層那些穿著工作服的代表們。他們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有人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眼神中的不安變成了憤怒。張百萬那副“受害者”的姿態和**裸的威脅,徹底點燃了他們心中的屈辱和怒火。
就在滿場壓抑的沉默和被煽動起來的保守情緒蔓延之際,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打破了僵局。
“鐘博士,張工場主。”
蔡琰緩緩站起身。她並未在議員席,而是作為主管帝國文教、社會風化的崇文館大學士,地位超然,位置在皇帝下首不遠。她今日隻著一身素雅的學士常服,月白為底,青蓮色滾邊,沒有任何繁複裝飾,卻自有一種淵渟嶽峙的氣度。她的目光平靜如水,一一掠過鐘繇和張百萬,最後落在那些勞工代表身上。
“二位所言,或言天理,或道艱辛,自有其理據。”
她的聲音並不高亢,卻清晰穩定,帶著一種穿透喧囂的奇異力量,瞬間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然今日所議,非是空談道德,亦非斤斤計較於一家一戶之盈虧。所議之核心,關乎我帝國工業化巨輪之下,萬千勞工之血肉性命,關乎維係這巨輪不傾覆之基石安穩,更關乎帝國長治久安之根本!豈能以一句‘綱常有序’或‘經營維艱’便可輕輕揭過?”
她微微抬高了手。侍立在議場邊緣的崇文館吏員立刻上前,將一遝裝訂整齊、封麵印有“崇文館”徽記的報告書,分發給在場的每一位議員,甚至包括皇帝曹丕、頂層的曹操以及旁聽區的甄宓。
“此乃崇文館與工曹、太醫署聯合,曆時半載,於長安、洛陽、鄴城、建業四大工業重鎮,走訪調查之實錄。”
蔡琰的聲音帶著一份沉甸甸的力量,“不憑虛言,隻陳實據!”
她翻開自己手中的一份報告,目光掃過那些冰冷的數字和圖表。
“其一,工時。所查三百七十六家工坊礦場,勞工每日勞作,少則八個時辰,多則能達十二時辰!日夜輪替,幾無休止。張工場主所言‘工錢年年漲’,然此等勞作時長,已非人力所能長久承受!此非契約,此乃戕害!”
報告上醒目的柱狀圖顯示著令人震驚的超長工時資料。
“其二,傷殘。僅以鄴城‘震旦’機器廠一家為例,去歲一年,因操作高速蒸汽衝壓機、熔爐、飛輪皮帶而致斷指、斷臂、嚴重燙傷、麵目全非者,達二十一人!因礦洞坍塌、瓦斯中毒、坑道透水而喪生者,長安周邊礦區有案可查者七十六人!此皆有名有姓、有家可歸之青壯勞力!其背後,是數十上百家孤兒寡母啼饑號寒!太醫署驗屍格錄在此可證!”
報告翻到幾頁,是觸目驚心的文字描述和甄宓那邊提供的簡略示意圖。
“其三,肺癆沉屙。”
蔡琰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憫與沉重,“紡織工坊內,棉絮粉塵彌漫如霧,吸入肺腑,經年累月,染上‘織工咳’、‘塵肺癆’者十之五六,壯年而逝者比比皆是!此非天災,實乃人禍!因惡劣環境滋生惡疾,疫病一旦蔓延,禍及工坊,殃及全城!此乃前歲冀州疫癘之殷鑒未遠也!”
她特意加重了最後一句,目光掃過麵露驚容的保守派議員們。
蔡琰合上報告,抬起頭,目光如炬,直視全場:“諸位所坐之華廈廣屋,所乘之鋼鐵舟車,所披之錦繡綾羅,所享之帝國榮光!其下奠基者,非唯爾等之資本謀略,更有此數萬、數十萬勞工之血汗、筋骨、乃至性命!若視其性命如草芥,待其疾苦如無物,隻以綱常為盾,以盈虧為辭!試問,此等基石,能穩幾何?此等巨輪,能不傾覆乎?此等帝國榮光,豈非染血帶淚,何談煌煌永固?!”
她的話語如同無形的重錘,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在議場每一個人的心頭。底層保守派中,已有部分人麵色微變,下意識地避開了蔡琰那沉靜而銳利的目光。那些勞工代表,則挺直了佝僂的脊背,眼中湧動著激動和認同的光芒,那個臉上帶疤的漢子更是緊握雙拳,指節發白。
“故,”
蔡琰斬釘截鐵,聲音清澈而堅定,“《勞工保護法》之要義,非是煽動,實為奠基!非是索取,實為保全!保全勞工之性命元氣,即保全帝國工業之生生不息!保全萬千家庭之安穩生計,即保全帝國社會之長治久安!其法之核,首在‘限工時’——每日勞作不得超過八個時辰,七日必休一日,嚴禁夜工!次在‘強防護’——危險工位,必須設定安全之器械、保障之衣物!三在‘保醫恤’——因工緻傷致殘致死,工坊主必須承擔撫恤之責!此非恩賜,實乃工者以其血肉筋骨為帝國創造價值,所應得之基本報償與保障!亦為雇主對其所用‘器物’——人!——所負之天經地義的責任!”
她的話語清晰有力,條理分明,每一項要求都緊扣著調查報告揭示的血淋淋現實,帶著強大的邏輯力量和無形的道德壓力。尤其是最後那句“責任”,如同定音之錘,重重敲下。議場中一片寂靜,唯有沉重的呼吸聲清晰可聞。頂層迴廊,曹操微微頷首,蔡琰的陳述,精準、有力,充滿了基於事實的理性力量。曹丕坐在龍椅下首,麵容依舊沉靜,但放在扶手上的手指,輕輕敲擊了一下,顯示著內心的嘉許。
“蔡大學士!”
一個蒼老而嚴厲的聲音驟然響起,帶著久居上位的威勢和不容置疑的斬截。高年碩德、身為江東係文臣領袖的張昭猛地站起身。他的位置在底層靠前,離鐘繇不遠,此刻須發皆張,顯然被蔡琰那番“離經叛道”的言論徹底激怒了。
“好一個‘責任’!好一個‘應得’!”
張昭的聲音如同出鞘的利刃,直刺蔡琰,“老夫且問你!爾等所謂‘保障’,所謂‘撫恤’,所耗巨資,最終由何人承擔?還不是轉嫁於工價、於物價、於賦稅,由天下萬民共擔!此非剝削大眾以肥工者乎?此非以‘仁’之名,行不公之實乎?”
他向前一步,目光炯炯,彷彿要將蔡琰釘在原地:“綱常倫理,是維係天地萬物運轉之大道!尊卑有序,各安其分,乃社稷穩固之基石!工者勞其力,受雇得酬,本分之事!雇主依契約支付工錢,便是儘了本分!何來爾等強加之‘責任’?若人人皆以‘權益’為名,索求無度,僭越本分,試問,農夫是否要向土地索要‘權益’?士卒是否要向刀槍索要‘保障’?如此下去,尊卑何在?秩序何存?!人心貪欲被爾等這般惡意煽動、縱容,隻會如野火燎原!今日索要八時辰,明日便要六時辰;今日索要安全,明日便要雇主替其奉養父母妻兒!長此以往,工將不工,商將不商,國將不國!此乃禍亂之源,蔡琰!爾等崇文館,教化天下之地,竟首倡此等動搖國本之妖言!豈非失職,豈非有罪?!”
張昭的話語如同疾風驟雨,將“勞工權益”強行與“擾亂綱常”、“煽動貪婪”、“耗竭民財”、“顛覆秩序”畫上了等號,扣上了極其嚴重的政治帽子。其言辭之激烈,定性之嚴厲,讓整個議場為之窒息!底層保守派議員們的精神為之一振,紛紛附和,看向蔡琰的目光充滿了指責和幸災樂禍。就連中層的部分學者和小工坊主,臉上也露出了猶豫和動搖的神情。張昭所代表的,是延續千年的、根深蒂固的社會倫理和統治邏輯,其力量深植於每一個在場者的潛意識深處。
“張公此言差矣!”
一個洪亮、帶著明顯地方口音卻異常堅定的聲音猛地炸響!如同平地驚雷,打破了張昭話語帶來的高壓!
眾人驚愕地循聲望去。隻見上層勞工代表席前排,那個臉上帶著醒目灼傷疤痕的魁梧漢子猛地站了起來!他叫牛大力,是鄴城“震旦機器廠”鍛造車間推舉出來的工人代表。他動作幅度很大,身下那張雕花木椅被他起身的力量帶得哐當一聲向後挪動,在寂靜的議場裡顯得格外刺耳。
牛大力的臉龐因憤怒和激動而漲得發紫,那道扭曲的疤痕像一條猙獰的蜈蚣在跳動。他雙目圓睜,毫不畏懼地直視著下方位高權重的張昭,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因為極度的情緒而帶著粗糲的砂石感,卻充滿了悲憤的力量:
“俺叫牛大力!鄴城震旦廠打鐵的!張大人!你說俺們要‘保障’,要‘撫恤’,是煽動人心?是貪得無厭?俺呸!”
他一口濃重的河北腔,粗鄙卻直接,如同燒紅的鐵錘砸在生鐵上,發出刺耳的聲響。
他猛地舉起自己那雙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全場!
“各位老爺!各位大人!你們睜開眼仔細看看!”
那雙攤開的手掌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縱橫交錯的傷疤如同乾涸的河床,幾根手指怪異地扭曲著,指甲縫裡嵌著永遠洗不掉的黑色油汙。這雙手本身,就是一部無聲而慘烈的控訴書。
“看看這雙手!這是被燒紅的鐵星子燙的!這是被機器飛輪碾的!這是被鐵錘砸的骨頭錯了位長歪了!俺在震旦廠乾了整整十五年!俺的師傅,就死在俺眼前!讓那該死的、沒裝護罩的蒸汽大錘,一錘子砸成了肉泥!廠子裡給了啥?給了十吊錢!十吊錢買了一條人命!買了一個頂梁柱!張大人!這就是你嘴裡的‘本分’?這就是鐘博士說的‘天道倫常’?!”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受傷野獸的咆哮,帶著血淚的控訴,聲震屋瓦:“俺們不要八時辰!俺們隻想活命!隻想下了工,能囫圇個兒回到家!隻想受了傷躺床上,婆娘娃兒不用去討飯!隻想哪天被機器吞了,家裡那孤兒寡母能得口飯吃!彆他孃的餓死在路邊!張大人!你說這是煽動?這是貪婪?!俺們流的血,流的汗,流的淚,在你眼裡就隻值一句‘亂了綱常’?!俺們的命,在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爺眼裡,是不是連廠裡那台蒸汽錘上的一個鉚釘都不如?!啊?!你說話啊!”
牛大力如同火山爆發般的控訴,字字泣血,句句帶淚!那份源自最底層、最直接的痛苦與絕望,帶著原始而強大的衝擊力,瞬間撕碎了張昭精心編織的倫理大網!議場中死一般的寂靜!那些剛才還在附和張昭的保守派議員,許多人都下意識地避開了牛大力那雙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震動,甚至茫然。巨大的議場穹頂下,回蕩著的隻有牛大力粗重的喘息聲,那聲音如同破舊的風箱,充滿了無邊的悲愴和不平。
牛大力那血淚交迸的控訴餘音未散,如同滾燙的岩漿在議場冰冷的秩序上灼燒。張昭的臉色鐵青,嘴唇翕動著,似乎想用更重的“大義”來壓製這來自底層的“粗鄙”之聲,但一時竟無法找到更有力的措辭。鐘繇緊皺著眉頭,麵沉如水。張百萬則縮了縮脖子,肥胖的臉上肥肉微顫,眼神躲閃。
“牛代表所言,情雖可憫,然……”
一位隸屬工曹、傾向保守的官員試圖開口緩和,但他的聲音瞬間被一片驟然爆發的聲浪吞沒!
“牛大哥說的對!”
“我們不是畜生!我們要活命!”
“八時辰!要安全!要救命錢!”
“張大人!你家的公子穿綢裹緞的時候,想過我們的骨頭在機器裡碾得稀碎嗎?!”
“……”
上層勞工代表席位上,壓抑已久的憤怒和委屈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而出!十幾名工人代表霍然站起,揮舞著緊握的拳頭,發出震耳欲聾的吼聲。他們的聲音或許不文雅,或許語法混亂,但那裡麵蘊含的悲憤和力量,卻是任何華麗的辭藻都無法比擬的。議場如同一個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間掀起了滔天巨浪!
“肅靜!肅靜!”
“不得喧嘩議場!”
司禮監和維持秩序的衛兵們厲聲嗬斥,試圖壓製這失控的局麵。衛兵們握緊了手中的長戟,腳步下意識地向前挪動,金屬甲葉在急促的呼吸聲中發出冰冷的摩擦聲。整個明理堂的空氣彷彿被點燃,充滿了濃烈的火藥味!平衡已被打破,秩序搖搖欲墜。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混亂時刻——
嗤啦!嗤啦!嗤啦!
無數張細小的、邊緣粗糙的紙片,如同深秋提前凋零的樹葉,又像是帶著惡意的雪花,毫無征兆地、從議場高聳穹頂四周那些精美的雕花藻井縫隙中飄落下來!
紙片紛紛揚揚,旋轉著,飄蕩著,落在議員們的頭頂、肩上、攤開的報告書上,也落在那些憤怒的工人代表高舉的手臂上,更飄向了皇帝曹丕所在的區域和旁聽席!
“什麼東西?!”
“哪來的紙片?”
混亂的吼叫聲中,夾雜著驚疑的低呼。
離得近的人下意識地接住或撿起了飄到眼前的紙片。粗糙的黃褐色草紙上,印著幾行歪歪扭扭、但觸目驚心的漆黑大字:
“榨乾血肉喂飽機器!誰的帝國?!”
“血淚工廠鑄就‘永晝’,永夜纔是勞工歸宿!”
“奪回你們的一切!就在此刻!”
背景圖案是一個巨大的、扭曲的齒輪,縫隙中滴下黑色的液體,如同凝固的血液。圖畫的風格猙獰而詭異,充滿了煽動性和不祥的意味。
“妖言惑眾!”
“反詩!這是反詩!”
“誰?!誰乾的?!”
“保護陛下!”
驚慌失措的喊叫聲驟然炸開!底層保守派議員們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貓,瞬間炸了毛,臉色煞白,驚恐地揮舞著手中的紙片,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彷彿末日降臨。不少人甚至下意識地看向那些工人代表,眼神中充滿了猜忌和強烈的敵意!剛剛被牛大力的血淚控訴所衝擊出的那一點點微弱的震動和茫然,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動宣傳品”帶來的巨大恐懼所吞噬、取代!
“有刺客?!”
“護駕!快護駕!”
衛兵隊長厲聲嘶吼,猛地拔出佩刀!台階上的兩排近衛士兵如臨大敵,嘩啦一聲,長戟瞬間放平,閃爍著致命的寒光,鋒利的戟尖毫無保留地指向了——上層那些剛剛還在發出怒吼的工人代表們!整個議場的溫度驟然降至冰點!肅殺之氣彌漫!原本就緊繃到極限的弦,似乎在這漫天飄落的詭異傳單和陡然出鞘的刀鋒之下,即將徹底崩斷!
曹丕麵沉如水,猛地從座位上站起,冰冷的眼神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那些如雪片般還在飄落的黃紙上,眉頭緊鎖。他身後陰影中的曹操,眼神驟然銳利如鷹隼,迅速掃視著穹頂的每一個角落,手指在袖中微微屈起,如同即將撲擊的獵豹。
頂層瞭望迴廊內,蔡琰的臉色也瞬間變得凝重無比。她透過單向玻璃,死死盯著那些飄落的傳單和下方驟然升級的恐怖對峙。混亂是真實的,恐懼是真實的,但那些傳單出現的時機和地點,精準得可怕!這不是自發的憤怒宣泄,這分明是有人——一隻藏在暗處、冰冷而充滿惡意的毒蛇——在混亂中精準地投下了致命的催化劑!
目的何在?僅僅是為了攪黃這次議會?還是為了點燃更恐怖的、足以撕裂整個帝國的衝突之火?
高懸在議場穹頂正中的巨大青銅日晷,指標冰冷地劃過午後的刻度。議堂風雲,瞬息萬變。而一場比辯論更為凶險、更為叵測的風暴,已然在這漫天飄落的詭異紙片和森然戟林之下,露出了猙獰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