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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異星錄 第7章 雛鷹振翅·負重承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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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春的陽光透過長安新宮高大的玻璃窗,在光潔如鏡的黑色大理石地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卻難以驅散大殿內沉凝的氣氛。宏偉的勤政殿內,一場決定帝國未來十年巨額資金流向的禦前會議正陷入膠著。

帝國財政大臣荀攸,這位以精算聞名的老臣,須發皆白卻腰背挺直如鬆,雙手按在巨大的《寰宇帝國基礎建設十年規劃》卷軸上,聲音沉穩而有力:“陛下,諸位殿下、王爺、大人,這份規劃,每一筆預算皆是反複推演覈算的結果。貫通西域直至大秦的‘金烏鐵路’,打通西南群山與南洋港口的‘雲海通道’,疏浚、拓寬連線南北的大運河‘永濟渠’這三項,乃帝國未來命脈所係,缺一不可。國庫歲入雖豐,然此三項並舉,仍需舉債度支五年,方可見其利。此乃帝國千秋基業,當行非常之策!”

他話音未落,一個清朗中帶著年輕人特有銳氣的聲音便響了起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荀令君此言,學生不敢苟同!”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禦座左下首一位身著玄色繡金蟒袍的少年身上。

吳王孫登長身而起,他繼承了父親孫權的輪廓,卻比其父當年更多了幾分棱角和勃勃生氣。他展開自己帶來的另一卷圖紙,上麵用精細的工筆勾勒著海岸線與船隻航線。“金烏鐵路與雲海通道固然重要,然遠水難解近渴!試看此處!”

他修長的手指重重點在圖紙一片被湛藍色渲染的遼闊海域,“南洋諸島,物產豐饒,更乃通往天竺、大食乃至更西之地的咽喉!然我帝國海船,雖利炮堅甲,航行之速與載貨之量,較之西洋新式商船,已顯疲態!”

他的目光掃過殿中重臣,最後落在禦座之上,帶著灼熱的渴望,“當務之急,是傾注全力,擴建泉州、廣州、明州三大船廠,建造更大、更快、更堅固的‘飛龍級’鐵肋蒸汽巨艦!五年之內,打造一支真正的無敵商隊!此乃點石成金之舉,其利立竿見影,足可反哺鐵路運河之耗!若錯失此機,讓西洋人獨占海貿之利,悔之晚矣!”

孫登聲音洪亮,氣勢逼人,彷彿眼前已見萬頃碧波之上帝國巨艦劈波斬浪、滿載而歸的盛景。他身邊的侍衛長淩統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彷彿也被少主的豪情所感。

“登兒所言,雖有其見地,然……”

沉穩的聲音帶著些許無奈,出自孫登右側的漢王劉禪。他身姿挺拔,麵容繼承了劉備的仁厚輪廓,眼神卻多了幾分溫雅的書卷氣和不易察覺的憂慮。“海疆宏圖,自當誌存高遠。然荀令君所列三項工程,關乎帝國腹地億萬生民福祉,亦是長治久安之基石。”

他的目光投向那幅巨大的帝國疆域圖,語氣變得沉重,“去歲蜀南平亂,耗費巨大,民力已疲。若再於三大工程之上疊加海艦天量投入,朝廷債台高築,這債息最終,不還是要攤到各地州府、落到黎民黔首的肩上嗎?田地所出有限,絲帛亦有定數。一旦賦稅過重,稅吏催逼過急…恐激起民變,重蹈前朝覆轍。此非危言聳聽,實乃不得不察!”

劉禪的憂慮清晰而具體,直指帝國根基的穩固。他身後侍立的老臣簡雍微微頷首,眼中流露出對少主這份體察民瘼的欣慰。

大殿內彌漫著無聲的張力,支援鐵路運河的務實派與渴望海洋霸權的開拓派,兩種理念針鋒相對。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投向了禦座右下首那個一直沉默的身影——太子曹叡。

他比孫登和劉禪年長幾歲,身形頎長,麵容繼承了曹操的輪廓,線條卻更為冷峻。從會議伊始,他就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端坐於紫檀木圈椅之中,背脊挺直,紋絲不動。麵前的禦案上,沒有圖紙,沒有激昂的陳詞,隻有數張寫滿密密麻麻數字和複雜公式的算學稿紙,一支硬筆,和幾冊裝幀精良的《帝國冶鐵冶煉工藝新編》、《蒸汽輪機熱效率探析》等專業書籍。陽光透過他身後巨大的玻璃窗,將他的側影勾勒得異常清晰,也照亮了他深潭般的眼眸中那過分銳利、似乎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冷靜光芒。

荀攸的目光與禦座上的皇帝曹丕短暫交彙,隨即落到曹叡身上。“太子殿下,”他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吳王與漢王各執一詞,皆為國事公心。然國之財用,尤需統籌。不知殿下於此三途並舉,亦或有所側重,有何高見?”

整個勤政殿瞬間落針可聞。空氣彷彿凝固,連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都顯得遙遠而不真實。孫登微微揚起下巴,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自信與期待;劉禪則坐直身體,眼中是溫和的探詢。高踞禦座的曹丕,目光沉靜,亦等待著長子的回應。

曹叡終於動了。他沒有立刻起身,隻是緩緩抬起眼簾。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環視殿內一週,目光所及,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穿透力,讓幾位原本想插言的年長宗室勳貴都下意識地噤了聲。他拿起最上麵一張稿紙,上麵是他用硬筆繪製的、極其複雜的分項資金流折線圖與回報率曲線模擬。

他站起身,動作沉穩得像一座山嶽初醒。

“荀令君,”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金屬般的質地,在空曠的大殿中回響,“金烏鐵路五年預算細目第三項,橋隧工程占比過重。據工部最新勘查及《帝國工程學報》上月所刊載之橋基力學新論,原定穿越龜茲北戈壁的‘斷龍峽’方案實為下策。改道‘赤焰穀’,雖多繞行七十裡,然地質堅固,可省橋隧耗銀三成有餘,工期亦可縮短五月。此一項,節省銀兩可填海艦預算之部分窟窿。”

他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鐵釘般精準地敲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荀攸眼中精光一閃,立刻示意身後的助手翻開一本厚厚的工程報告簿,快速查閱。片刻,他抬起頭,臉上第一次露出真正的驚訝:“殿下所言…竟與工部地質司昨日才呈上的密勘緊急修正建議…不謀而合!”

殿內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驚歎。

曹叡的目光已轉向孫登,平靜無波:“二弟雄心可嘉。然擴建船廠,非一日之功。所需巨量優質鋼材,尤其承力龍骨所需之‘寒山精鋼’,目前帝國最大之晉陽鐵廠,其新建‘巨靈神’級平爐月產幾何?合格率幾成?各船廠現有熟練鉚焊匠師、輪機裝配匠師存量多少?合格學徒培養週期幾何?”

他的一連串問題如同冰冷的鐵錘,敲打在孫登宏偉藍圖的基礎之上。

孫登張了張嘴,他帶來的計劃書洋洋灑灑,卻多是戰略構想與收益預測,對這些涉及具體產能和人才梯隊的冰冷數字,顯然準備不足。他身邊的幕僚額頭瞬間滲出冷汗。淩統握緊了腰間佩刀的刀柄,指節發白。

“若無法解決原料與工匠之瓶頸,”曹叡的聲音沒有起伏,卻帶著千鈞之力,“縱有藍圖萬丈,亦是空中樓閣。強行為之,則船廠空耗銀錢,工匠疲於奔命,粗製濫造成品艦隻,非但在海上難敵西洋新艦,更埋下傾覆之禍根。”

他目光轉向孫登案上那份關於南洋物產貿易額的資料,“二弟所引南洋香料、錫礦貿易額資料,出自前年商部年報。然據上月海關總署與帝國銀行聯署之《寰宇大宗商品流通季報》,西洋‘東印度公司’三支新式快速武裝商船隊已大規模介入南洋,近半年內,胡椒、丁香等核心香料價格已被其聯合壓價三成。此消彼長,預期利潤,需大幅下調。”

孫登的臉色驟然變得有些蒼白,他引以為傲的情報和計劃,在長兄冰冷的資料和無可辯駁的實時報告麵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他帶來的那份描繪著無敵艦隊和金山銀海的藍圖,似乎被曹叡幾句話就戳破了幾個巨大的窟窿。

曹叡的視線最後落在劉禪身上:“三弟心係黎庶,實為仁德。開源節流之慮,亦屬老成謀國。”

他的語氣稍緩,然而接下來的話卻更為沉重,“然若因擔憂民力疲憊、稅賦過重而畏首畏尾,隻求節流而不思開源,實乃因噎廢食。蜀南之亂,根在豪強盤剝、吏治不清,賦稅過重乃表象,非根源。若因地方治理不善、稅賦不公而緩行三大命脈工程,無異於削足適履,將使帝國失卻騰飛之翼,陷入停滯泥潭,終將為西洋列邦所趁。民生之艱,當以雷霆手段整肅吏治、革新稅製、嚴懲貪墨以開源,而非鈍刀割肉,坐困愁城。”

他手中那份稿紙的最後一頁,清晰地羅列著他對帝國新稅法優化草案的數個關鍵修正點和預計提升的征稅效率百分比。

劉禪溫潤的眼眸中閃過一絲震動,曹叡的剖析,冷峻得近乎殘酷,卻直接刺破了問題的核心。簡雍輕輕捋著長須,眼中既有深思,也有一絲凝重。曹叡的“雷霆手段”,其鋒芒所指,必然觸及盤根錯節的龐大利益集團,其引發的震蕩恐難以估量。

曹叡說完,重新落座,姿態依舊筆挺如標槍。他再次垂眸,視線落回桌麵那張複雜的資金流圖表上,彷彿剛才那番石破天驚、條分縷析又直擊要害的發言,不過是處理了一組再平常不過的資料。陽光照在他年輕而棱角分明的側臉上,那過分冷靜甚至顯得缺乏溫度的神情,讓整個勤政殿陷入一片更深沉的寂靜。空氣彷彿被凍結,隻剩下禦座上的皇帝曹丕指節輕輕敲擊禦案發出的、單調而沉重的回響。

西苑精舍內,陽光和煦,高大的梧桐樹在窗外投下搖曳的綠蔭。室內彌漫著淡淡的墨香與檀木清香。這裡是帝國繼承人接受最高教育的核心之地。

太子傅鐘繇,這位以書法名動天下、更兼博學的老臣,正引經據典,闡述著《尚書·洪範》中“皇極”之道:“……故大中之道,乃君王立極之本,執其兩端而用其中於民,建用皇極,方能使四方歸心,萬邦鹹寧。此中正平和之道,實乃治國安邦之圭臬……”

他的聲音平和溫厚,字字珠璣。劉禪端坐於蒲團之上,聽得極為專注,不時提筆在鋪開的宣紙上記下心得,筆跡端正圓融,字裡行間流露出他對這種“執中”智慧的深深認同。陽光落在他專注的側臉,顯得溫潤如玉。

然而,書案的另一側,氣氛卻截然不同。太子曹叡的案頭,除了攤開的《洪範》竹簡,還堆疊著幾本厚厚的硬皮書:《高等代數原理》、《熱力學定律及應用》、《帝國冶金材料圖譜》。當鐘繇講到“無偏無陂,遵王之義”時,曹叡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拿起手邊一份關於帝國今年新鐵礦開采品位的報告,目光在上麵快速掃過幾組關鍵資料,隨即在硯台旁一張空白的硬質稿紙上,用硬筆飛快地書寫起來。

沙沙的筆聲打破了精舍的寧靜。鐘繇的話語頓了頓,目光投向曹叡。隻見稿紙上迅速布滿了一連串奇特的符號、公式以及清晰的推導步驟。曹叡的思維似乎完全沉浸在一個由數字和邏輯構築的冰冷世界裡。他一邊寫,一邊根據鐵礦品位資料,下意識地在腦中構建著高爐內複雜的化學方程式,推演著不同礦石配比下最終產出鋼材的抗拉強度和韌性變化曲線。那些微積分符號和反應式,與鐘繇口中闡述的“皇極”大道,彷彿存在於兩個永不相交的維度。曹叡沉浸其中,嘴唇微微翕動,無聲地默唸著變數名稱和係數,對周遭的一切充耳不聞。

“咳…”

鐘繇輕咳一聲,聲音中帶著一絲無奈與長者特有的威嚴,“太子殿下?《洪範》精義,關乎治道根本,殿下可有心得?”

曹叡筆尖猛地一頓,墨跡在紙上洇開一小團。他抬起頭,眼中那高速運轉的、屬於冰冷邏輯的銳光尚未完全褪去,帶著一絲被打斷的不悅,下意識地反應:“心得?‘無偏無陂’?恕學生直言,夫子。空談‘中正’,難解實務。譬如帝國新探明之雲州赤鐵礦,其含硫量遠超常礦。若隻求‘平和’,取平均值配礦入爐,所得生鐵必脆而易裂,不堪大用。治大國如烹小鮮?不!”他的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否定,“治大國,如鑄千鈞之鼎!需精確掌握每一分火候,每一錢礦料,容不得半點模糊的‘中道’。行止取捨,皆有最優解可循,唯賴精確之算學與實據支撐。‘中正’二字,若無此根基,便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空談誤國而已。”

這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麵投入了一塊巨石。鐘繇須發皆白的麵容一陣波動,驚愕、失望、甚至深切的憂慮交織在一起。他一生修身治學,奉聖賢之道為圭臬,何曾聽過如此冰冷、如此徹底地將經典智慧置於算學和實證之下的論斷?這幾乎是對他畢生信仰根基的衝擊。

劉禪也愕然抬頭,看向長兄。曹叡的眼中沒有挑釁,隻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冷酷的求真意誌,以及對自己邏輯推演結果不容置疑的確信。

精舍內,古聖先賢的智慧餘音彷彿還在梁間繚繞,卻被一種源自冰冷現實與精確邏輯的巨大旋渦所吞噬。窗外的陽光似乎也黯淡了幾分,隻留下書案上那幾本硬皮書和寫滿複雜符號的稿紙,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氣息。

巨大的圓形沙盤占據了整個偏殿的中心,山川河流、城池關隘,皆以彩色泥沙、模型精雕而成,栩栩如生。這便是帝國軍事學院耗費巨資打造的“寰宇兵棋推演場”。此刻,一場模擬西線邊境衝突的戰役推演已接近尾聲。

扮演進攻方的孫登,一身赤色鑲金邊的輕便騎射服,英姿勃發。他指揮的“赤炎軍”模型,如同燎原之火,以驚人的速度和詭譎多變的路徑,在沙盤上左衝右突。他剛剛完成了一次教科書級彆的大縱深迂迴穿插,數支紅色騎兵箭頭如同尖刀,巧妙地繞過對方主力預設的堅固防線,精準地刺向代表敵後勤中樞的“倉廩城”模型!

“好!”擔任裁判的帝國衛尉將軍徐晃忍不住擊節讚歎,“吳王殿下此策,大膽精妙!避實擊虛,直搗黃龍!若此計成行,敵前線大軍必成無根之木,潰敗在即!”

徐晃身邊的幾位參謀將領也紛紛點頭,眼中滿是讚賞。這種迅捷如風、不拘一格的打法,正是年輕人銳氣的體現,也暗合兵家“以正合,以奇勝”的道理。

孫登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光芒,看向對麵一直沉默的曹叡和他控製的藍色“玄甲軍”模型。

曹叡一身深藍色常服,站在沙盤另一端,身姿依舊挺直。他麵前沒有戰術地圖,隻有一張小幾,上麵攤開著一本厚厚的《帝國西北部兵要地誌詳考》和幾張寫滿運算過程的稿紙。對於孫登精彩的突襲,他臉上沒有任何波瀾,眼神專注地掃視著沙盤上代表河流、道路、村落的小模型,彷彿在覈對某種資訊。

“進攻方‘赤炎軍’迂迴部隊前鋒,已抵近‘倉廩城’西側‘響水河穀’!距離目標不足二十裡!”

裁判官高聲道。

勝利似乎唾手可得。孫登嘴角勾起一抹誌在必得的弧度。

就在這時,曹叡那如同冰水般的聲音響起,清晰地在偏殿中回蕩:“推演暫停。”

眾人一怔,目光瞬間集中到他身上。

曹叡走到沙盤“響水河穀”的位置,拿起一個代表水文監測點的小旗標,指向沙盤上的河岸模型:“據《兵要地誌》卷七,水文篇,及帝國氣象監近三年同期資料,此地此時節,正值上遊雪融洪峰過境期。”

他的手指指向河穀上遊,“‘響水河’水位暴漲,流速激增,河麵寬度於此季節常態下擴寬三倍有餘。原記錄可涉渡之淺灘,儘數淹沒。”

他拿起代表橋梁的模型,聲音毫無起伏,“此地唯一一座鐵索橋,‘飛虹渡’,其最大承重設計,依據工部橋梁司檔案,‘朱雀甲字’級,極限載重為五百石。而二弟投入迂迴之騎兵前鋒,皆為精銳‘並州驍騎’模型,每騎標準配重…”

他目光轉向孫登,“連同甲冑、三日口糧、備用武器、戰馬自身,按標準算學模型折算,是否超過七百石?”

孫登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他身後的參謀臉色劇變,慌忙翻查手邊的標準配重冊。答案不言而喻。

曹叡的聲音平穩地繼續:“以昨日氣象監急報,上遊‘大雪山’監測點,融雪速度異常加快,洪峰峰值將遠超往年三成,於模擬推演之‘此刻’,應已抵達‘響水河’中遊。”

他拿起一個代表洪峰的特殊標記,穩穩地放在響水河穀上遊,“故此,無論涉渡或強渡‘飛虹渡’,皆為不可能完成之任務。迂迴部隊,”

他的手指點向那幾支深入敵後的紅色箭頭,如同下達冰冷的判決,“將被暴漲之洪水分割圍困於河穀西岸狹長地帶,陷於絕境。後勤輜重斷絕,成為孤軍。而敵主力,此刻回援,當無阻隔。”

他抬起眼,看向裁判徐晃:“徐將軍,此態勢下,赤炎軍迂迴前鋒之命運,依據推演規則‘天時卷’第七條、‘地形卷’第十一款,當如何判定?”

徐晃張了張嘴,看了看臉色由紅轉白、最後變得一片鐵青的孫登,又看了看沙盤上那被無形洪水分割開的、陷入絕地的紅色箭頭,最終無奈地歎了口氣,聲音乾澀:“依據規則…赤炎軍前鋒…失去機動能力及後勤補給,判定為…被分割包圍…全軍…覆沒。”

“嘩——!”

偏殿內一片嘩然,方纔還沉浸在孫登精妙戰術中的將領們,此刻如同被兜頭潑了一盆冰水。那看似無懈可擊、鋒芒畢露的奇謀,在曹叡那如同手術刀般精準、又如同律法條文般冰冷無情的資料和規則推演麵前,竟然如此不堪一擊,瞬間化為泡影!

孫登死死盯著沙盤上那幾支被標記為“覆沒”的紅色小旗,攥緊的拳頭指節捏得發白。淩統站在他身後,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憋屈。沙盤上的“響水河”依舊靜靜流淌,但在所有人眼中,它已化作一道不可逾越、吞噬一切的死亡天塹。

水汽氤氳,彌漫在寬闊的漢白玉浴池四周。溫暖的水流包裹著身體,劉禪閉上眼,試圖讓緊繃了一天的神經鬆弛下來。然而,白天在太極殿偏巷口看到的那一幕,卻如同燒紅的烙鐵,深深印在他的腦海中。

那個衣衫襤褸、蜷縮在宮牆陰影下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個骨瘦如柴、不住咳嗽的孩子。孩子蠟黃的小臉上,那雙因高燒而失去神采的眼睛,茫然地看向巍峨宮牆內金碧輝煌的屋宇飛簷……那絕望而茫然的景象,與他案頭堆積如山的奏章中那些冰冷的“災情”、“民瘼”、“需朝廷賑濟”的字眼,瞬間重疊、放大,變得無比真實而刺痛。

水波晃動,簡雍蒼老溫和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殿下心緒不寧,還在想白日所見?”

劉禪睜開眼,水珠從額發滑落。他看向這位如同父親般的老臣,眼中充滿了困惑與沉重:“簡師,今日朝堂之上,大哥字字珠璣,算無遺策,所思所慮皆為國朝大計。二哥銳意進取,誌在四海。我…亦深知他們所言皆有其理。開源節流,富國強兵,本是正道。”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然…然那街角病童的眼神…簡師,國之強盛,若不能澤被生民於最微末處,這煌煌盛世,這鐵甲巨艦,這萬裡通途…根基何在?意義何在?”

簡雍沉默片刻,用布巾擦拭著手臂,緩緩道:“太子殿下所言,乃強國之筋骨。吳王所謀,乃拓國之血脈。而殿下所念,乃帝國之皮肉毛發。筋骨血脈固然緊要,然若無皮肉毛發,人何以立?國何以存?”

“可…可如何做?”

劉禪的聲音帶著一絲急切,更多的卻是無力感,“我向父皇建言,效仿昔日平原舊製,於長安設立‘濟民醫館’,免費為貧病者施藥診治…奏章呈上,石沉大海。言官奏議,皆言此乃地方州府之責,朝廷若專設此類機構,恐滋生依賴,反易為宵小所趁,更勞民傷財…道理,似乎也在他們那邊…”

簡雍看著劉禪眼中那份近乎痛苦的迷茫,心中歎息。少主的仁心難得,可這帝國中樞的煌煌氣象之下,冰冷的現實如同一堵巨大的牆。“殿下,”他語重心長,“為君者,持仁心不易,行仁政更難。太子殿下與吳王殿下之策,著眼全域性,為帝國固本培元,此乃大仁。然殿下所念之小善,亦不可輕棄。或許…可另辟蹊徑?”

劉禪眼中閃過一絲微光:“簡師的意思是…?”

“太醫院,”簡雍的聲音壓低了幾分,“殿下行監國輔政之權時,可伺機向陛下進言,言明京畿之地,乃帝國首善之區,應有垂範天下之舉。請旨,以太醫院之名,輪遣太醫及精乾醫學博士,於長安各坊市定期設‘義診施藥’之所。此舉不涉專設衙署,屬太醫院份內教化惠民之責,名正言順。既可解燃眉之急,為貧病者一線生機,亦可視作…為將來殿下推行更廣大之仁政,積累經驗,摸清門徑。”

溫水似乎也變得有了力量。劉禪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這並非他理想中覆蓋天下的“濟民醫館”,但這確是一道能鑿開現實堅冰的縫隙!他眼中重新燃起一絲微弱卻堅定的光芒。或許,宏圖偉業非一日可成,但至少,他可以從這裡開始,用這雙手,給那個病童,給無數像他一樣的絕望眼神,送去一點點真實的暖意。這條仁政之路縱然布滿荊棘,他也要一步步,走下去。

初陽的金輝灑落在皇家西苑獵場莽莽蒼蒼的林海之上,給連綿的山巒鍍上了一層暖金。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青草和露水蒸騰的清新氣息。旌旗招展,號角悠長。一場名為“考校騎射,親近自然”的春季圍獵,在帝國最尊貴的三位年輕繼承人率領下拉開序幕。

獵場深處,林木漸密。曹叡一馬當先。他胯下的“烏雲踏雪”神駿非凡,通體烏黑,唯有四蹄雪白,奔跑起來如同一道黑色的閃電。他身著玄色窄袖獵裝,身姿筆挺如標槍,眼神銳利如鷹隼,每一次開弓引弦,動作都精準、穩定、高效得如同機械。箭矢破空之聲尖銳淒厲,遠處的麋鹿、獐子應聲而倒。他的親衛隊指揮夏侯獻緊隨其後,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手下收集獵物,記錄著太子殿下每一次命中的距離、角度、獵物種類和致命部位。整個狩獵過程,彷彿在進行一場精確的資料采集實驗,高效而冰冷。

孫登則如同投入水中的遊魚,在密林中展現出驚人的活力和戰術天賦。他一身火紅的獵裝分外醒目,座下是一匹來自西域的汗血寶馬“赤焰駒”。他並不追求曹叡那種精確到冷酷的“屠戮”,而是更享受追逐、迂迴、合圍的過程。他時而縱馬疾馳,帶著自己的衛隊如狂風般卷過林間空地,將獵物驅趕向預設的伏擊圈;時而勒馬停駐,利用茂密的灌木和起伏的地形悄然潛行,拉近距離後猝然發難。他口中呼喝著鮮卑語的古老狩獵號子,聲音在林間回蕩,帶著原始的生命力和感染力,激勵著跟隨他的衛士們熱血沸騰。淩統手持勁弩護衛在側,目光警惕,臉上卻帶著對少主這般英姿的由衷自豪。

劉禪策馬而行,速度不快。他並未專注於狩獵,目光更多地流連在林間那些新生的草木、啁啾的鳥雀之上,神情平和寧靜。偶爾有野兔從馬前竄過,他也隻是勒住馬韁,含笑看著它驚慌地逃入密林深處。他身後的侍衛長陳到,同樣警惕地觀察著四周,手中長槍緊握,但眼神中更多是對少主這份仁厚性情的理解和守護。

圍獵持續了近兩個時辰,日頭漸高。隊伍推進到了一處名為“落日坡”的山穀地帶。這裡是兩道山脊交彙的穀口,地形狹窄,兩側是陡峭的山壁,覆蓋著茂密的原始林木,光線被高大的樹冠遮蔽,顯得有些幽暗。按照圍獵圖冊標記,此地常有大型猛獸如熊羆出沒,也是考驗騎射功夫的絕佳場所。

孫登剛剛指揮手下完成了一次漂亮的圍獵,射中了一頭健碩的公獐,正意氣風發地勒馬停在穀口,正要向曹叡和劉禪炫耀自己的獵物。淩統則警惕地掃視著兩側陡峭的山壁和密不透風的林莽。

就在此時!

異變陡生!

“咻——!”

一聲極其尖銳、完全不同於皇家製式箭矢破空聲的厲嘯,毫無征兆地從左側山坡的密林深處暴射而出!目標,赫然是策馬停在穀口、火紅獵裝最為醒目的吳王孫登!

這一箭,來得太快!太狠!角度刁鑽無比!

“殿下小心!”

淩統的示警聲與那尖銳的破空聲幾乎同時炸響!這位身經百戰的悍將反應快如閃電,身體猛地從馬背上擰轉,不顧一切地撲向孫登身側,同時揚起手中那麵精鋼打造的小圓盾!

“噗嗤!”

利箭狠狠紮入皮肉的聲音令人牙酸!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

淩統魁梧的身軀猛地一震!那支力道沉猛、顯然是強弓勁弩所發的狼牙利箭,狠狠地穿透了他倉促間揚起的鋼盾邊緣!箭頭帶著撕裂的皮革和崩碎的鐵屑,餘勢未儘,深深沒入了他擋在孫登身前的右肩胛骨之下!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火紅的戰袍!巨大的衝擊力讓他悶哼一聲,幾乎從馬上栽倒!

“有刺客!護駕!!!”

夏侯獻和陳到的怒吼如同驚雷,瞬間撕裂了山穀的寧靜!所有的侍衛在短暫的震驚後立刻爆發出驚人的反應速度,訓練有素的戰馬嘶鳴著組成防禦陣型,無數麵盾牌瞬間舉起,結成一道鋼鐵城牆,將三位繼承人死死地護在中央!密集的弓弩上弦之聲令人頭皮發麻,無數雙銳利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掃向兩側陡峭的山林。

曹叡在箭矢破空聲響起的第一時間,身體已經做出了最本能的反應。他沒有去看受傷的淩統,甚至沒有去看遇襲的孫登,他冰冷的、如同精密儀器掃描般的目光,在利箭射出、淩統中箭、侍衛舉盾這電光火石的刹那,已死死鎖定了箭矢射來的那片密林深處!

就在那片濃密得幾乎不透光的林莽之中,一個極其模糊的、與環境色幾乎融為一體的灰綠色輪廓,正以驚人的速度向後疾退!

那身影的移動軌跡並非直線,而是利用樹木和岩石的遮擋,以一種詭異的、難以捉摸的角度向山頂方向遁逃,速度快得不可思議!

更讓曹叡瞳孔驟然收縮的是——在那身影即將徹底隱沒於林海陰影中的最後一瞬,借著樹冠縫隙漏下的一縷陽光,他捕捉到了一個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閃光點!

就在那模糊身影的肩頭位置,一個暗銀色的金屬徽記一閃而過!那徽記的形狀…赫然是一隻半睜半閉的、冰冷無情的豎眼!

一股寒意,比西苑獵場最深的陰影還要冰冷百倍,瞬間沿著曹叡的脊椎直衝頭頂!這絕非尋常的盜匪或仇殺!那枚徽記,那鬼魅般的身手,這精準到恐怖的刺殺時機和目標選擇…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心悸的可能!

“追!山頂方向!格殺勿論!”

夏侯獻的怒吼聲震山穀,一隊最精銳的東宮侍衛如離弦之箭,策馬衝向左側山坡,殺氣騰騰。

然而,曹叡冰冷的聲音如同切冰斷玉,瞬間壓過了所有喧囂:“窮寇莫追!原地固守,禦醫何在?!”

他的命令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威勢,硬生生扼住了侍衛們追擊的腳步。

他翻身下馬,快步走向被眾人團團圍住的孫登和淩統。孫登臉色煞白,驚魂未定地扶住搖搖欲墜的淩統,看著那支深深插入他肩背、還在微微顫動的箭桿,以及不斷湧出的鮮血,眼中又是後怕又是憤怒。淩統咬著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卻強撐著不肯倒下。

劉禪也早已下馬,擠到近前,看到淩統的傷勢,眼中滿是焦灼,聲音都有些發顫:“快!快傳禦醫!簡師!金瘡藥!快!”

喧囂的呼喊和緊張的氣氛彌漫在穀口。然而,曹叡的目光,卻越過混亂的人群,越過受傷的忠仆,越過驚魂未定的兄弟,死死地盯在了那片幽深、寂靜、彷彿剛剛吞噬了某種恐怖存在的密林深處。

那枚一閃而逝的、冰冷詭異的豎眼徽記,如同一個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底。

那不是結束。那隻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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